四月底的某一天,初澄和沈知燃碰面时,沈知燃随口问了一句:“假期出去玩吗?”
初澄点头:“当然了。”
他又问:“男的女的?”其实想问是不是和韩硕一起,但他选择不问这个直白的问题。
初澄不想无故撒谎但也不想说真话,答非所问:“旅游么,肯定跟喜欢的人一起去。”
本来好好陪安琪逗小乌龟的人,起身甩了甩手,离开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
初澄以为快乐会贯穿五一整个假期,却事与愿违。
等她回到苏州家里时,初建波和郑娟正在客厅坐着,气氛很低,初游站在电视机柜前垂头沉默着。
她放下书包,问:“怎么了?”
郑娟抱着手臂说:“你问你弟,这次周考给我考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两百分啊?怎么好意思的?我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要什么给什么,你对得起我吗?”
初游面儿上闷不吭声。这个年级的男生总是吊儿郎当,身体站不直,一条腿还在抖,跟得了帕金森一样。
他自己好像无所谓。
初澄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表示无语。
郑娟见他这德行,顿时火冒三丈,从沙发上抽了本妇女杂志往他身上抽,继续骂骂咧咧道:“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你姐的学习从来就没让我操心过,怎么到了你这就这么难?”
初澄懒得听妈妈念叨,回房间放包,顺便把门关上。隔着一道木门,还是能听见责骂声,郑娟警告初游:“这个暑假你哪儿都别去,给我在家好好补习,让你姐姐亲自教。”
闻言,初澄又拉开门,说道:“要补课你给他找培训课去,我没空,暑假要实习。”
“什么实习?”郑娟皱了皱眉,一脸不高兴地下决断,“别去了,给你弟补习。”
初澄见此时跟妈妈强拗也没有意思,便没再争辩,她去初游的房间,在他的电脑桌前坐下看了看,忍不住叹气,“把你最近做的试卷都拿给我,到底是怎么考到两百分的。我闭着眼睛做也不止这点,你也是本事很大了。”
毫不夸张地说,虽然是在江苏省,考了两百分也很大概率没学上。而且一个家里姐姐考了名牌,大学弟弟没学上,说出去还以为是父母捡来的孩子呢。
郑娟推搡了初游一把,让他进去接受初澄的检验。
给他讲题的时候,初游压根儿不当回事,一直拿着手机给同学发消息,约着晚上打排位。“姐,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初游笑着说:“考上大学又如何呢?”
初澄问:“不想考大学你想干嘛?你有什么能力在社会立足?”
初游不屑地笑起来,“切,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苦哈哈一个月,赚的都不够有钱人一顿饭。”
初澄说:“很可惜,你不是有钱人,别做白日梦。”
初游嚼着口香糖,吹了个泡泡,“妈说了,燕家巷的那套老房子是我的,一个月的租金怎么着也得好几万,在家躺着就有钱,我还学那玩意儿干嘛?”
“妈妈说把房子给你?”初澄忍不住蹙眉,她奶奶现在还腿脚硬朗地住在里面呢,怎么连谁继承都决定了?
“肯定给我。”初游理所应当地说:“不然给你啊?你可是要嫁人的,分给你有什么用?”
初澄见他这个态度也不惯着,说了一次,初游不当回事,她直接丢下笔走人。妈妈给初游传达的价值观,让她很不舒服。
郑娟堵在门口问:“怎么这就出来了,不给他讲了?”
初澄无语道:“打游戏比较重要,等他打完吧。”
郑娟听得懂女儿话里的阴阳怪气:“他要打游戏你就让他打啊。你是他姐姐,你不管他谁管他啊?”
“你既然知道初游没有自制力,为什么还惯着他,给他这么多钱买游戏装备?期中考试前还有心情带他去北京玩,心都野了,能考好是在梦里吧?”还要把房子给他,退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还学个屁。
说到这,郑娟明显心虚。上次一家三口去北京玩没带女儿,结果发朋友圈还忘记屏蔽她,没屏蔽也就算了,结果被初澄点赞,又把动态删除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算是被她演绎出来了。
简直是一环扣一环,撒一个谎后面的全都漏洞百出。
郑娟本来没对这件事多想,可是她怕初澄多想,先发制人道:“他是你弟弟,你让着他点怎么了,就为了这点事跟我们计较。我看你对安琪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对你亲弟弟好一点?”
初澄听得满脑子都是亲弟弟,对弟弟好点,让着弟弟……从小到大,妈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是姐姐让着弟弟”
本来她不介意的,奈何有人做贼心虚,她现在倒介意得很。
初澄拨开挡在面前的郑娟。平时她对谁都是好言好语地相处着,真把她惹急了嘴上是真的不饶人。
“你的儿子你自己管,他不叫我妈。”
“他脑子一般,还不学,整天想着打游戏买球鞋,给他考上大学对那些每天苦学十八小时的高中生也太不公平了。不过没关系,”初澄绷着嘴角冷笑道:“反正他是你和爸爸的亲亲大宝贝,无论考不考得上大学,挣不挣得到钱都没关系,你们会管他一辈子的,只要你一直惯,初游就永远是妈咪宝贝。”
说完,她绕过这郑娟回了自己房间。
郑娟嘴上可说不过认真起来的初澄,被她一通输出憋得脸通红,半晌后又转移话题:“我看你是要上天,早知道你会气我,当初就应该把你送给你小姨。”
“随便。”初澄在心里叹了口气,塞上降噪耳机,专心做题。
隔天早上,她出来时郑娟正在吃早餐,初游也差不多这个时间起床,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一边挠一边坐下来吃早餐,郑娟打了下他的手:“洗手刷牙去。”
但她没有跟初澄讲话。
初澄见桌上没有自己的那份早餐,想来是郑娟给她示威,作为昨晚顶嘴的惩罚。她也不在乎,从冰箱里拿了片吐司叼在嘴里,换鞋出门,“我今天不一定回来吃饭。”
初澄和姜雪约在千梓街见面,是初澄以前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距离十六中不远。
道路两边都是梧桐树,掩映在梧桐树后面的是各种小巧的精品店,西头是某大学的中心校区,环境很好。
初澄坐在窗边吃饼干,早餐只吃了一片凉吐司,她的胃有点不舒服。
姜雪站在门口招手,她的变化很大,初澄差点没认出来。
“你还是以前一样漂亮啊。”姜雪走到她对面坐下,“也那么有气质。”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认出你来。”初澄眼神微凝结在姜雪的脸上,“你和以前有点……”
姜雪并不避讳地说:“我们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嘛,而且我胖了好多哦。”
“对。”初澄没虚假奉承,“不过这样也挺好看的,显得人很健康。”话是这样说,但也有点怪怪的,姜雪的变化并不是在胖瘦上,明明是一个人,可哪哪都不对。
姜雪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悲伤:“其实是吃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同。”
抑郁?
这也是她十分关心的问题,两人此前在网上聊过,初澄刻意没有去问对方那些敏感的问题,那对姜雪来说并不重要,但是现在确认她很好,也就安心了。
“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还没停药,反正一点点来吧。”姜雪看着她有点激动,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羡慕地说,“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你会在Q|Q上联系我,还挺开心的。”
初澄沉吟几秒,又笑了笑,“我是某天上网的时候看到他的八卦新闻,刷到你们之前的牵扯,我有点担心你,又怕打扰到你。”
她刻意避开某人的名字,姜雪只是愣了愣,不说话。
初澄心想也许她很介意提及过去的阴影,快速转移话题,“感觉你的声音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以前姜雪的声音十分甜美,低低的柔柔的却很有辨识度,吴侬软语。
姜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2014年发生了很多事,她们说我的嗓音听起来很恶心,说我做作,霸凌我的时候,往我的嘴里灌辣椒水,就变成这样了。”
初澄张了张嘴,震惊地发不出声音,半晌才冒出一个字:“谁?”
“高芬芬她们啊。”姜雪无奈地扯扯嘴角,“就是她们那个小团体。”
“你没和家里说,或者报警吗?”初澄知道高芬芬是谁,也知道谢梧,更知道她们的小团体,因为当年她们一起被学校处分过。
却不知道这个和沈知燃的具体关系。
“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只有奶奶,说了也没用。”姜雪也陷入回忆里,“后来她们把我堵在网吧里还拍了照……网吧老板看不下去报了警,可是那些人都没成年,也做不了什么。”
姜雪低着头,很难过:“学校和家长说希望给她们迷途知返的机会。可当时的我也是小孩子啊,不仅学习被影响了,还得了病,本来我能考一个很好的大学的。”
初澄拍拍她的手臂,鼻子很酸, “考研还有机会考到好的大学,不要放弃,未来有很多选择。”
“谢谢你。”姜雪由衷地对初澄说:“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你都不知道在看到你的消息时我有多感动,一个人躺在宿舍床上都哭了。”
初澄觉得自己的心并不纯粹,距离一开始的目标也偏离过好几次,复杂到她自己都看不清楚,到底要做什么。也许只是好奇而已。
“我要是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应该去帮你,而不是现在坐在这里马后炮。”
“别这样说。”姜雪:“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而且任何时候的关心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也给了我力量。”
两个姑娘坐在咖啡馆里几乎聊了一整天,关于高中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关于现在的生活,还有将来。
初澄问姜雪现在还恨不恨那些人,姜雪坚定地点头,任何时候都无法原谅,一旦想起来就很折磨自己。
“你还喜欢沈知燃吗?”
“其实,我现在也挺恨他的。”
“他参与过霸凌你?”初澄问。
姜雪说:“他没有对我实施过伤害,但是所有事情都是因他而起。他把我给他的礼物扔了,给我写小纸条约我出去,我才被那群女生盯上的。”
“他和高芬芬是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她们一次次欺负我?可是他选择漠视。高芬芬说我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他,恶心人。”
女生哀伤道:“2015年时,他是唯一跟我道歉的人,但我还是恨。因为他道歉是因为爆出的丑闻影响到他出道赚钱了,并不是真心觉得自己错了。”
漠视也是一种恶毒。
初澄笑笑宽慰:“你值得更好的。”
她把姜雪送回家,天已经黑了。
空荡的车厢里,初澄想清楚了,回去以后就跟韩硕说假扮情侣的事到此为止,她不想再接触沈知燃了解事情了,也不想了解他正在遭受什么,因为已经从姜雪那里得到答案。
沈知燃确实犯了错误,至于他品行如何,如今受到什么责难与波及,与初澄无关。
那是他该为此付出的代价。
第21章
回去的路上, 初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姜雪低哑又粗劣的嗓音,胸中升起一种悲悯,没有宣泄的出口, 就像是莫名被人打了一巴掌或者泼了一桶脏水。
一切都是无妄之灾。
可是那些欺负她的人,因为年纪小, 因为受害者被劝说要宽容,要善良, 加害者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初澄那么喜欢和羡慕她的柔美声线,但是姜雪告诉她, 因为嗓音深受其扰,遭受了很多嘲笑, 别人说她装,说她做作,说她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勾引男人, 说听到她开口就感到恶心,都是霸凌她的理由。
初澄有些难过,不仅是为姜雪, 也为自己。但是她本身感受到的失望更多,好像明星“塌房”的行为。
对苦难漠视,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罪过,何况沈知燃本身并不完全无辜。
广播里提醒终点站到了,初澄才发现自己坐了相反的方向, 于是她走到对面再坐回去。
昨晚跟郑娟为初游的事情吵了架, 初澄不太想回家,回去也是看冷脸, 她在燕家巷这一站下了车。
下雨了,初澄没打伞。
她举着包小跑着往家跑, 敲门喊奶奶,脚下台阶石砖滑落,她一屁股摔到地上,尾骨疼得四分五裂。
奶奶开门看见她,“怎么坐地上了?”
初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糊得眼睛睁不开,身上也湿透了,很狼狈。奶奶把她带进屋子里,“怎么忽然过来了?也没打声招呼。”
初澄去浴室洗澡,这里没有她的衣服了,奶奶找出一件她上学时的校服外套,“先穿这个凑合一下吧,别感冒了。”
校服被洗得有点褪色了,但还是很干净,有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初澄说:“我记得丢到回收站了,怎么还在啊?”
奶奶说:“我又拿回来了,留个纪念,你看这样穿着不挺好的吗?”
她戴着老花镜,坐在灯光下一针一线认真刺绣,手指骨节宽大,如苍老陋虬髯。初澄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看着,门前有几株金桔种在小花盆里。初澄小时候没有爱好,但喜欢种这些花花草草,是她高中时代养的,现在是奶奶在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