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羊羔回来了。”玛姬冲着由远至近的黑车张开双臂。
程爱粼跑下车,急匆匆上前回了个拥抱,“怎么回事,玛姬。”
玛姬嬷嬷攥紧她手腕,“狼来了,有狼,狼来了,”她抬眼肃穆地看黑云压倾,闷雷滚滚,“那天的暴雨能浇灭圣迹,我在祈祷室跟Virgin Mary对话,我要锁大门,可Devin和Kerr夜半还没有回来,这不寻常。我给Alger打电话,他上了山,可黑糊糊什么都看不清,石头滑,我们都以为雨水清洗了足迹,他们摔下去了。”
Alger接茬,“我们第二天去搜救,没有任何发现,直到陈美去了观音青莲堂。”
这里的山神庙狭小黢黑,叫观音青莲堂。
里面只供了一尊青颈观音,有三面四臂,持着杖、莲花、轮和螺四物。身为红白,颈为青。雕像太老旧了,莲花碎了瓣,长仗断了头……
卡唛的孩子觉得观音威严有压迫感,便很少来此玩耍。
只有18岁的陈美热衷于佛教研究,才会每月前来梳洗打扫。
Alger领着两人上山,“失踪的第三天,陈美发现青颈观音侧面靠墙的角落有12个烟头,门侧有望远镜。我和她,一个月中上庙巡逻,一个月末上庙打扫,我月中还没看到,也就是说,是这一周才有的,最要命的是,我们发现了血迹。”
苍旧的古刹,破败砖瓦,在青颈观音的脚面鞋头上,有处干涸血迹。
程爱粼趴地在周边拾起了几根长发,有黑有白。
马雄飞立在门口,从这眺望下去,正好能瞧见后山玩耍的孩子,他手一指,“Devin和Kerr常在那儿?”
Alger点头,“Devin不喜欢园子,会被欺负,所以经常一个人跑出来,有时候会忘记时间,Kerr就会来找他。”
马雄飞将望远镜、烟头和长发都装进证物袋,同时提取着雕像上的血迹,侧头问Alger,“你怎么看?”
“他们有备而来,但实施的很仓促。玛姬说5天前曾有两个中年妇女向她问路,还进园子里喝水歇脚,跟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我问了具体相貌,玛姬记不清了。”
程爱粼凝着观音头像,“Kerr很聪明也很孤僻,Devin有些迟钝但人很善良,Kerr照顾他,也袒护他,甚至会帮他打架,Devin被掳走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对人贩而言,笨拙的孩子有层天然的保护色,不排除Kerr为了救他,冲了上来,推攘过程中脑袋撞在山神脚下。对方也慌了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扛着这两个孩子下山。”
“既然是新手,都逃不过痕检,”马雄飞起身,“我现在回署里,有什么进展随时联系。”
Alger双手合十,躬身感谢。
程爱粼离开时,玛姬拽住了她,将手贴合在她心脏上,“Only in a way to conquer death: before death to change the world.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can really change the world, believe in yourself.”(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征服死亡:抢在死亡之前改变世界,那些疯狂到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程爱粼岑静地点头,沉腰半蹲下身子,玛姬俯身轻吻她两只眼睛,“My little lamb, 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
马雄飞本想送程爱粼回家。
可她嚷着要跟去警署,马雄飞拧不过她,只能照办,吩咐她要守规矩,不得乱闯。
他上了2层,将观音青莲堂的证物交给了技术队的小罗,又塞给他一捆令吉,摸出自家客厅电视柜前的一管血迹,压声,“查查。”
小罗眉峰一扬,欣然收下。
程爱粼从卫生间出来,蔡署从办公室出来。
两人分别立在走廊的一头一尾,静默相对,望了良久后异口同声。
——“程爱粼。”
——“蔡道坤。”
今日的太阳光芒温吞,蒙了层既亮又暗的光影,两人的面容都阴阳得体,气旋暗涌着,相互沉默地争持。
马雄飞一出技术队。
程爱粼和蔡署的面色瞬间变幻,笑容怦然浮现,嘴咧得不拘又放肆,虚假又夸张。
阿勒茵在威榔县署的逼迫下,效率还算卓然,那半截珠花的妇人被押进了审讯室。
面对女警员的软硬皆施,就是油盐不进,她没法承认,只要低头就会变相牵连出村里的羊羔产业,咬死不松口是她目前唯一能主动掌控局面的方式。
妇人长发紧贴头皮,油油腻腻,没戴任何头饰,眼神飞舞一会,沉寂一会,就是不看女警。
程爱粼揣手旁观,蔡署抱臂盯着原子镜,立在她和马雄飞之间,突然侧头歪向程爱粼,“你敢不敢在他面前折断这女人的八根指头。”
程爱粼谦逊地抿嘴笑,“有比折指头更好的法子,我跟你说过我会观相,观相就是勾出她心下的鬼。”
“试试?”蔡署撺掇。
马雄飞耳力通透,忙阻拦,“不合规矩。”
“你要是能审下来,我接受你买一送一的提议。”
程爱粼笑眯眯,向马雄飞挥了挥手,示意无碍,开门将女警叫出来,立在走廊掏烟抽。
两人窸窸窣窣聊了三支烟的功夫。
程爱粼徐徐步入审讯室,抬起下巴努了努监控,“掐了。”
原子镜的对面,蔡署向警员点头示意。
片刻后,监控仪上红色的信号光消失了。
妇人抬头看她,程爱粼也正端视着她,妇人一脸坦荡,“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程爱粼不说话,走到她身侧,星奔电迈间猝然下了死手,将她脑袋重重磕向桌面,妇人连惊呼都被掐断,双目懵然,头颅沉痛。
蔡署低头哼笑,斜了眼马雄飞,他两腮绷紧,目光熠熠地盯着程爱粼。
程爱粼蹲下,覆在妇人耳边念叨,满面春风说得很真诚,可妇人脸色惊惧大变,骇然扭头瞪向她,喉头终于挤出叫声,“你是恶鬼,你是个恶鬼——!”
程爱粼一把攥她衣襟,再次将妇人额头甩向桌面,这一次,鼻血宛如溪流。
女警员看得匪夷所思,讶异地看向蔡署,“她说什么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就把这女的大致情况说了说。”
“她是不是一个母亲?”蔡署笑嘻嘻。
“是。”女警忙不迭点头。
“一个母亲最怕什么?”马雄飞接口。
女警员恍然大悟。
审讯室里。
程爱粼像个精神分裂地疯子,爱怜地帮她擦拭,可越擦越脏,越擦越多,妇人顶着张血脸,程爱粼掏出小镜放在她面前,食指一揩她鼻间的血,轻轻点在镜中眼角的位置。
妇人兀的嚎叫起来,疯狂地撞击着制约她的铐链,拼命缩身闪避着程爱粼,求救式地巴望着玻璃。她精神垮了,她读懂了这恶鬼给她的信息,那是泪痣。她以为恶鬼只是在诈她,吓唬她,可她点出了泪痣,破了她的秘密。
蔡署背着手,目视着哭嗥的妇人,“马伍长,你不用查谁去了你家,我派去杀你的人被她折断了八根指头,就算复位了也是扭曲的,谁把她教成这样,她说是你,马伍长,你把这样的女人放在枕边,不害怕吗?”
第50章
*坦坦荡荡地爱我一次*
“招供了对谁都裨益, 蔡署长不要得鱼丢钩。”马雄飞慢悠悠扭头,双目居高临下锁着他,眼底压着幽冷的阴鸷。
女警立在走廊等候, 程爱粼擦着手出审讯室, “路铺好了,进去吧。”
女警畏怯地瞄了眼程爱粼, 大气也不敢出, 忌惮中吐露着敬仰,小步跑进审讯室。
程爱粼一踏回观察室就被马雄飞拽到身后,十指相扣。他成了道高猛地屏障阻隔着两人, 压抑着蔡署。
妇人招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自己如何将昏迷的Jori抱走,那姑娘即便在晕厥中也龇牙低吼, 她担心这是有顽疾的羔羊,便迅速脱手, 交予下家。
她不知道布拉特是Jori的母亲,以为只是个同行, 被前来复仇的家长索命。
妇人被Jori父母的身份吓得哭嗥不止,恨不得跪地乞求警署不要拿她女儿开刀吗, 她做了12年的羊羔买卖,越来越迷信,越来越畏惧, 唯恐羊羔们积攒的怨恨、哀痛和血泪腐蚀她完满的生活, 她听了僧侣的指点,将女儿易名,藏了起来。
警署查出了她的女孩, 却不知她畏惧报应的花花肠子,程爱粼就从这里下了刀。
马雄飞怕程爱粼强硬的手段犯了旁人的忌讳, 由此给她编织罪名,便护着她匆匆离开,“你先回,我这走不开,晚上吃饭别等我了。”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程爱粼垂着脑袋,紧张地睫毛颤巍。
马雄飞摇头,“你办出了结果,最大化捷径了时间成本,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找到Jori最重要。”
“我掰断了来杀你的——”
“——八根手指,还一针见血地打探到了真正下达命令的人。懂得保护自己,懂得抓大鱼,十年后的我把你教的很好。”
“你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些手段已经化成了你的本能,”马雄飞绕了绕她刘海,怜爱地将乱发兜到她耳后,摩挲着淤青,“我们究竟经历着什么?”
我们不是处堂燕雀,”程爱粼目色变得绵长,透着年深日久的暗沉风霜,有些怀念,有些狼狈也有些焦心,“我们如履薄冰,走得步步艰险,除了彼此,望眼过去都是敌人,即便结了盟,也随时戒备资本所引|诱的倒戈,时间一久,我们凝结成了一个人,只有彼此。”
程爱粼望着天,死死攥着马雄飞手腕,“我当时觉得自己特厉害,斗天斗地,像个气昂昂,羽翼艳丽的雄|鸡。直到你死了,我才体悟到自己的窝囊,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和满安适的后路全是你熬更守夜,以命换命得来的,那种煎熬,让我过来,也想以命换命,去体现我的价值。”
程爱粼眼睛盯着涌动的黑云,手掌一点点游上,抓住他小臂,又拽紧他大臂,“我只有跟你造|爱时,才是鲜活的,你也才真实。我想用我的手,嘴,我的脑干,我的四肢骨填揉你心脏里的那个窟窿,我真的怕你冷,怕你孤独,你从来都不说,可你喜欢我的,因为你依赖我。”
程爱粼扭头定定凝着他,“马雄飞,你说得对,Ksitigarbha(地藏)不是怜悯我,他是怜悯你,他想让你坦坦荡荡地爱我一次。”
闷雷一炸。
马雄飞情思激昂,他揽紧她腰腹,俯身衔住她双唇,嗦着裹着。白齿磨白齿,肉舌缠肉舌,一下辗转,一下挑弄,马雄飞托住她后脑,纠合出短兵相接地气势,喘息往来憧憧,这下,他们终于归并成了一体。
程爱粼流下眼泪,抓着他背脊,揉拧他的黑T,唇齿一遍遍呢喃着,“马雄飞……马雄飞……马雄飞……你要爱我啊……”
蔡署刚要出走廊,就瞧见这一幕,津津有味地停下步子。
小罗拿着数据分析正要上楼,被他拽住,两人肩并肩,旁观得兴致勃勃。
程爱粼随后去了趟乌玛的老巢巴刹山。
依旧是滂沱暴雨铺天盖地。
雪白的板鞋彻底报了废,她提着贺礼一身脏污,一双黑泥鞋立在华彩夺目的镂空金楠木小厅内,显得尤其格不相入。
Prophet过生辰,办了四人的家宴,程爱粼是特邀嘉宾。
她前些日子跟瑟拉芬道歉,陪她去医院整形了鼻骨。瑟拉芬依旧清清淡淡,风姿卓雅,她在程爱粼这受过大创,却依旧愿意跟她交心。身侧的女性太少,程爱粼成了她唯一的树洞,肚子越来越大,心思越来越重,Prophet对她的看护越来越严苛,她眉目下耸,时常忧愁,这让她全身显露着一种母性的慈善悲悯,乍一看,像是菩萨容貌。
程爱粼和HALE张罗着吃食,推杯换盏,提气屏神地讲着场面话,丝毫不敢出错。
自从有了接班的优质人选,Prophet很快从丧子之痛中剥离出来,都是些权衡利弊的势力动物。
四个人,说威榔县署的势力重组;说佛;说布拉特是身陷滩涂的鱼仔,丧命是必然的结果;说新闻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及作用;说美学的崇高象征方式;说狐,说轮作、连作和单作的耕作方式……
他们各抒己见,指点江山。
到最后,语言没了忌讳,形体也舒展了。
Hale吹起口琴。
程爱粼套上了瑟拉芬的孔雀裙,脱鞋跳舞,她疯了一般的原地旋转,所见之处,是流动的走马灯光影,她双目微眯,看到了各种形态的马雄飞——赤条的,冷峻的,羞涩的,痛苦的,惆怅的……
她的笑容越来越明媚。
随着钟表地报时,她仰身立定,那硕大飞扬成圆盘的葱绿裙子做了最后的落幕旋转。
杯盘狼藉后,Prophet陪瑟拉芬去钓鱼。
Hale有任务在身,程爱粼便叫葛兰来山里接她。
Hale手举一沓材料递给她,“你和葛兰那傻子能安然无恙,真以为只有大猩猩的功劳?我们为你挡了多少次废水厂的明枪暗箭,悠着点,别把命写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