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爱粼只知道土库坟灭门案的粗略信息。
她发消息问阿普曹,阿普曹以她身子不适为由,掩蔽了她所有能通晓内部情况的通道,没了马雄飞,她狗屁不是,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编外人。
警员驻扎在她的单人病房外,保护着监视着,过了段时间,一手遮天起来,连电视都搬走了。
蔡太像是得到了蔡署的提点,严防死守着外界信息,常常话说一半,留一半。要是平日,程爱粼能读懂弦外之音,可她脑仁在1月2日清晨被捶击得混沌且含糊。
直到闺蜜Zibeon(齐贝昂)破了她脑雾,发来了最新的媒体讯息。
程爱粼才知道舆论风雨飘摇,已到了失控且疯魔的地步,比台风桑兰都要气势磅礴。
社交网络谩骂着曹衍航、王益平和马雄飞。
那一张张嘴大喊大叫说这三人狼狈为奸,是警署司法的耻辱与蠹虫,联手将一个良善之人栽赃成杀人凶犯。他们的逻辑很鲜明:唯有冤屈者才会忍辱9年,归来后破生忘死的复仇。
电影及艺术的迷思让每个民众都有了浮想联翩的创造力。
一场热浪冲天的爆|炸,一次心机缜密的弹指落毒,一场滚筒式步步绞杀的车祸撞击……
他们众口熏天,将李志金包装成了一个敢于冲锋陷阵的自我牺牲式英雄。
在这场舆论的狂欢里,每一个替他们发声的个人和群体都被扣上了同等的罪责。
程爱粼看着王益平的真实住址及亲友信息被一个个ID号粘贴复制。
媒体和幽闲的民众在狮飞会计事务所堵截住当总监察师的王妻,甚至骚扰着备考STPM的女儿,他们拿摄像头鞭笞着两个女性的窘迫与悲伤,将照片挂上平台,窸窸窣窣地笑着,形成一股鲜嫩多汁的饭后谈资。
曹总长仅剩的女儿也未有逃离掉这种摧残。
他们说她不应该调班,应该呆在家,死在那场爆炸中,不然一个人留存于世,多少显得不忠贞于族人。她暂避在父亲老友家中,化身成了人人喊打的臭虫,抱着女儿的照片日夜哭泣,哭到今日,眼睛已经模糊了。
程爱粼心如止水地静卧在病床上,她知道,这燎原的火压下了丰硕的雨。
下一个就轮到了她。
果不其然,彭亨州署鉴于内部的高层洗牌,开始了一系列的削翅行为。
州署下派了督检组进入关丹市署,因马雄飞一直以来颇受争议的审讯手段,他们将重新调查2010年灭门案中马警员是否存在逼供行为。
Siti曹是督检组的二把手,瓜子脸,齐耳发,瘦瘦小小像只无害的兔子,声音也细。
她专程拿着审讯令到港安医院面见了程爱粼。
一层的盘山小径,扶桑繁花似血。
程爱粼坐在轮椅上,长发如藻,遮着半张葱白的脸,薄毯盖在腿上,上面放着果盘,里面盛着两只梨。
她看到Siti曹的时候扯了扯唇,疲弱地笑笑,开始翻转小刀,轻快地削皮。
“程伍长,” Siti曹言笑晏晏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们师徒关系好,这是流程,不针对马曹长,检察署也有督检组,正在彻查曹总长。”
Siti曹落座在石椅上,“马曹长有没有踩线?”
“什么是踩线?”程爱粼眼观鼻鼻观心,低沉的嗓音从喉头滑出来。
“开诚布公很重要,这对马曹长是有利的,你需要配合。”
“督检组是给人定性的,你不应该找我,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说的才算,你应该问他。”
“要把问题简单化程伍长,我问你答就好了,他在和你搭档的这三年,” Siti曹盯着程爱粼手里转悠的梨和纤长不断的果皮,“有没有踩线行为?”
“踩线的标准是什么,标准会不会因介入的政府阶层不同而有程度强弱的划分?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怎么答,我说没有,你不信,我说有,你们板上钉钉,这究竟是为了马曹长好,还是为了你好?”
“那我换一种问法,马曹长有没有在平日审讯中采取极端行径,存在逼供行为。”
“你们督检一般怎么升职,是查处一个皇家警察,按人头或比例算吗?我今儿查了一个,你查了两个,我不服气,我要再多扳倒一个或两个,这样我就能干掉你,拿到升职名额,是这样吗?”
“程伍长!”兔子的眼睛红了,獠牙也露出来。
“我脑部在这次车祸里受了创伤,”程爱粼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有时会眩晕,有时会恶心,脑子跟我的胃形成了统一战线,现在,就是现在,我这里恶心,如果等会我吐了,千万不要以为我在挑衅你,继而指控我目中无人。”
程爱粼把削好的梨递给Siti曹。
Siti接过大口咀嚼,眼神晃幽幽,笑里藏刀,“我知道我这次问不出来,可总有你会说的那一天,你对他忠诚,他对你照顾,我听说这种照顾不止局限在工作领域。”
程爱粼笑得懒洋洋,“你要毁了我,你带着任务来的,问话只是流程,州署在洗牌,有人想保住位置就需要把马曹长踩进泥里,死了是最好的,他只能全盘接收,你们怕我跳出来咬人,”程爱粼嘬着梨汁,“我哪儿有那样的本事,多虑了。”
Siti曹拈花一笑地起身,“好好休息,明天见。”
程爱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背影,转而看天上那半死不活的太阳,台风已过境,日光暗沉,罩着她,越晒越冷。
她突然精悍地捏住梨核,汁水膨炸,从指缝间簌簌溢出。
马雄飞几十年如一日的死不旋踵成了一场泼天笑话,他豁命所了局的一次次危殆成了如今给他定罪的幌子。
程爱粼真恨!
但她又怯弱,她不敢看手机,不敢看旁人对他的羞|辱与叱骂。
她开始拒绝睡眠,每一夜都把眼睛瞠得浑圆。
只要一入梦,那长矛便一遍复一遍地扎入马雄飞心窝。
后来梦境开始异变,会戳穿她的肚腹,她的眉眼,把她的脸变成一个血洞。
将她和病床钉在一起,程爱粼四肢疼得乱舞,“啪|啪”打得床板山响。
她的手还是黏糊糊。
护士说什么都没有,这让程爱粼大恼,他们为什么看不见,她的手上明明掬着一汪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她抠指甲,反复搓,就是掉不了,指缝里全是发黑的血泥。
程爱粼快疯了,抓着蔡太的手腕,力道大得差点将腕骨拧断。
她将水果|刀贴近自己的喉咙,“auntie燕,我要回家,如果您做不了主,就找能做主的跟我谈。”
蔡太用手掌一把握住刀刃,“我为什么做不了主,你今晚就回去,我看谁敢拦你。”
她同样恼羞成怒,马雄飞不善言辞,如今却有源源不断的牛鬼蛇神要替他发声,说着鸡屁股栓线的诳言,这是什么,是赤|裸|裸地羞辱与挑衅。
蔡太亲自将程爱粼送入马雄飞家,“真的可以吗?丽露谈了个法国男朋友,她去欧洲玩了,你可以过来住她的房间,多久都可以,你可以跟我谈心,跟我哭闹。”
程爱粼垂着脸摇头,“谢谢您auntie,我就住这,这儿乱,我收拾一下。”
蔡太轻轻揽住她,“我一直都知道你心思,本来想着跟老蔡提一嘴,撮合一下你们,我知道一定会成功。雄飞在你面前不一样,你是他选择的家人,有家人和没家人,状态是不同的,他靠着你呢。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看到了他的热血不凉和堂堂正正,你继承他的衣钵,要跟他一样坚强,不要哭,不要倒下,知道吗?”
程爱粼憋着泪挥手告别,开锁进了老公寓。
一切都是出门时的常态,吃剩的食物堆在冰箱里,水槽摆着叠碗筷,衣服大咧咧摊在玄关各处,鞋柜旁边是他的黑色拖鞋,窗边的绿植蔫了黄了……
马雄飞从不仔细打理家用,恨不得24小时扑在工作上。
程爱粼成了他徒弟后,这里才开始正式启用,两人原本生疏得很,关系怎么活络起来的,好像是因为一顿饭。
马雄飞慢性胃炎,署里的饭又咸,对血压不好。
程爱粼厨艺卓然,不止马来菜,港岛和华府菜也手到擒来,她有次拘谨地做了份炒粿条,配了猪血、虾肉和血蚶,惶惶等待着马雄飞的评价。
马雄飞一扫而过,吃得毫无风度,像只饿急了的黑狼。
最后擦嘴抬眸看她的眼神,在灯晕下闪着粼粼地期盼碎光,程爱粼明白了,回厨房又做了份霹雳州经典小食——怡宝河粉。
两人熟识后,程爱粼松弛下来,反正都是孤寡的弃儿,家中没有等待自己的父母。
她索性将马雄飞家当自家的第二个据点,三天两头拎着一兜兜水果蔬菜,有时是几束小花,有时是咖啡杯高脚杯,有时是色彩明朗的座椅和靠垫……慢慢的,这家里的东西开始成双成对。
昏黑的卫生间,窗外透入微渺的灯火。
程爱粼迂缓地脱下脏衣物扔进老式洗衣机里,倒入洗衣液,摁住开关。
洗衣机没反应。
程爱粼连续摁压了几次,依旧没反应,像是秉承着主人的状态,死了,不动了。
长久地寂静,程爱粼躬身立在黝黑中。
面无表情地等了半晌,突然发狠一踹。
“啪”水管猝然脱落,水流井喷而出。
浇了她一头一脸,程爱粼穿着胸|罩呆若木鸡地僵在卫生间,流水潺潺,迅速四散高涨。
她蹲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寻找阀门,笨拙地关闭,笨拙地接壤水管。
继而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遍复一遍地吸纳水流,她捂着骨裂的胸膛,越擦越用力,越擦越起劲,
最后面容狰狞地将抹布一甩,坐在湿水中笑起来。
笑不可抑,前仰后合。
她抓着马雄飞的套头衫,将脸埋进去深深吸嗅着,依稀还飘着青瓜味道。
她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最后肝胆俱裂地尖叫起来。
声音闷在衣服里,随着气流涌动,布料起起伏伏。
为什么笑,为什么叫。
她参与到了一场滑稽戏里,死去的马雄飞横陈在舞台中央,成了只待宰的雪白羔羊。
她好恨啊,好恨!
第9章
*入赘的男人*
程爱粼把马雄飞随处堆放的衣服都洗了,搬着沉重的衣篓去晾晒。
公寓的客厅、厨房、书房和阳台没隔断,是个视野宽阔的大开平。
她看着小山包似的黑漆漆短T,边撑衣架边乐。
程爱粼有提过让他衣着浅淡一些,不然配合着身型,当真是凶神恶煞的洪水猛兽。
马雄飞勉为其难,买了两件深藏色,程爱粼举在灯下眯眼瞧了半天,毫无差别。
她后来购了几件烟灰款,献宝式地拿给他,为了不驳面子,马雄飞勉强穿了两次。
他这人就这样。
隐于幽暗的时间太长,忘了这世界有明快的色彩和风情。
程爱粼拖地擦桌,整理橱柜,登高爬下收拾着家用,像个“咕噜噜”转悠的陀螺。
她和马雄飞是正经的师徒关系,身世的羁绊让彼此有了亲人般的联结,仅此而已。
这家里只有她的一套换洗衣服,不知道被塞到哪里,满屋子都没踪迹。
程爱粼甚至趴到电视柜里翻寻,一侧脸,复古实木相框里的笑容明晃晃地入眼,甚是刺目。
马雄飞从不照相,这是程爱粼死乞白赖拽着他拍的。
两人衣着警服笔挺地站立,不近不远,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巧笑倩兮,她的藻发蓬松又黑长,风一兜,有些丝缕挂上他警服,便让呆板的身姿瞬间灵动了。
程爱粼很喜欢,专门裱起来放到电视一侧。
马雄飞空余时间爱看球赛,她有私心,想他时时刻刻都能瞥见自己。
程爱粼用食指摩挲着他的心窝,“马雄飞,你把我衣服藏哪儿了?”
灯火绚然,窗帘轻|薄,她不能穿着胸|罩招摇过市,只能套了件马雄飞的黑T,程爱粼肩骨窄,撑不起来,像罩了件黑袍,走起路飘着荡着,虎虎生风。
家政了4个小时,累得头晕眼花,她甩着胳膊钻进厨房,突然想吃槟城版的福建面。
好在冰箱里有一切,能满足需求,解冻猪肉鸡肉,切片切丝,丽嘉 拿虾头熬汤,汤沸,下面煮面,放鱿鱼与明虾。
程爱粼煮得很麻利。
开冰箱找酸橙汁,没了,就剩一薄底,“师父!她突然高喊,音量与油烟机的“嗡嗡”抗衡,“客厅储物柜你拿下酸橙汁!冰箱里这瓶用完了!”
她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霍地意识到了什么,握着长筷不动了,滞涩地看着锅里的面条,那明显是两个人的量,眼神移到一侧,那里摆着自己刚拿出来的两个海碗。
“Puki mak!”程爱粼突然怒从心生,骂咧一句,反手将海碗猛厉地掼到地上。
“啪嚓”一声巨响,瓷片大大小小破散,滚得老远。
程爱粼最后站在一地碎屑中吞完了两人份的面。
很噎,面条撑得她小腹凸起,一肚子滚烫的酸汤,涨得肋骨要重新裂开。
她把头发盘起来,发量多,有些丝丝缕缕留在锁骨处,粘着点薄汗,像个出|浴的妖精。
唇齿红艳,浸着汤汁,眼神昏昏昧昧,她舔了舔牙,“嘿嘿”疯笑,黑袍给她镀了层威戾与幽淡,整个人涌现出极大的阴恶。
程爱粼直奔书房。
马雄飞不喜欢用电子设备,书柜的隔板暗层码放着他用手书记录的所参与过的全部案宗。
她第一次来他家,他就告知了机密的隐藏点。
他一边手把手教导她如何用有效证据自保,一边在她面前卸下秘密,袒露得几乎不给自己留后路。
程爱粼将一摞摞文档拎出来,2010,庚寅年,庚属阳金,是明黄色的条纹标识。
她迅速翻找出来,土库坟六口灭门案,第402页。
马雄飞的字颜筋柳骨,瘦劲清峻,很难想象黑熊一样体魄的人能有这么风骨的笔触。
他速记能力强,蝇头小字详细记录了拆迁楼6家钉子户的每一份口供。
程爱粼点了Frangipani(缅栀花),太阳般和煦的味道袅袅而来,有利于大脑的孜孜不倦。
她一目十行,迅速汲取要点。
在十几人的交流中,无不阐述了老夫妻的二女婿苏平是以入赘性质生活在这家人之中。
他谦卑,任劳任怨,性子温厚懦弱,对妻子的忍让几乎到了践踏男性尊严的地步,他是十佳好父亲,优良好丈夫,憋屈得近乎成了一个神话。
马雄飞对苏平的怀疑遭到全体邻里的反对。
他们抓耳挠腮,给出了更可疑的人物:
大女婿李志金。
凶悍邋遢,木讷寡言,一双小刀眼贼飕飕,不跟任何人来往。
香雾氤氲笼罩着她,程爱粼一翻页,一抬眼,台灯的暗沉光晕猝然乍亮成明晃晃的白炽灯,黑白格子的地砖变成了明黄的大理石纹,她面前出现了两排桌椅,堆放着电脑和仪器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