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裂石的鸣笛疾速而来,一辆大型集装箱货车携着水雾由西向东闯过红灯,没有丝毫减速,反而以雷霆之势铲向两人的吉普,几乎碾过马雄飞的肉身。
避无可避。
剧烈的撞击让程爱粼脑袋狠狠砸向侧窗,眼睛混沌又剧痛。
她只能依托着本能拽住马雄飞,将他拉向自己,电光火石间,马雄飞同样行动起来,扭身罩住她,以肉为盾,替她隔绝了伤亡。
第5章
*死亡,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在大型的集装箱货车前,破吉普成了一迷你的玩具模型,或是个不大不小的弹珠,被铲得真翻滚,骨碌碌地转。
它节节败退,被推攘挤压到一个现代雕塑前,那塑像戴着獠牙的鬼面具,流着长舌,通体银灿灿,在凛冽地暴雨中亮晶晶,手里抓着根漆黑的长矛。
那长矛做了夸张地艺术处理,将近有3米多长。
从程爱粼肚腹和手臂的空隙间“吱嘎”一声插|入车内。马雄飞依旧保持着侧身护佑她的姿势,那矛尖一点红,直戳戳地扎进了他胸膛。
程爱粼额顶淌下的血液糊住了她双眼,看什么都是赤红的。
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啊——!”歇斯底里地叫嚷也摆脱不了她的恐惧。
“啊——!啊——!”程爱粼抓着红色的长矛,想把红色的马雄飞救下来。
可集装箱车不如她愿,在湿滑的雨路上倒退,前冲,再倒退,再冲刺,反反复复。
那长矛扎透了马雄飞的肉|体,继而扎穿了破吉普的车门,将它固定在了街沿,像一片烧烤摊上绿油油的烤青椒。
程爱粼听见了肌肉纤维撕裂的声响。
全身摧心剖肝的锐痛让她丧失了警察的迅猛本能,她被挤压在一寸方块中无法动弹。
血液从长杆上缓缓引渡下来。
她的双手又重新布满了马雄飞滚烫的热血。
“师父……师父……”程爱粼傻兮兮地叫唤着。
马雄飞眼皮沉,沉得掀不开,双腿已经被拧烂,小腿因为多次撞击,腿骨破出了皮肉,成了两截,正尖锐地翘在空中。
他的背脊遍布碎玻璃,最致命的是脖颈那块,从正后方穿刺了喉结。
马雄飞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嗬嗬”地怪叫,程爱粼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他说的是,“……不要动……不要动……阿粼,不要动……”
两人挨得近,几乎鼻尖碰鼻尖,算是亲密无间。
她能闻见他身上青瓜味的沐浴露,马雄飞也能嗅到她的果香。
可渐渐,腥气占了主导,遮掩了清淡的芬芳。
马雄飞没了嗅觉,片刻后,又没了视觉。
可他脑子却是奔逸的。
他手起刀落或持|枪击毙了多少人,279人;参加过多少次所谓合法的极端突审,231场。他习惯复盘每一次外勤行动每一次预审,也复盘人生,不然一个人独处时,太过寂寥。
程爱粼像什么,像一道光啊,破开浓雾袅袅而来。
马雄飞在乾晟仓库见识到她的果决毒辣后,有些迷蒙,也有些兴奋,恍若看到了曾经愣头青的自己,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毫无二致的个体。
马雄飞不遗余力地辅导着她,一点不担心徒弟把师父拍死在沙滩上。
他将自己经历的生死坎坷和弯道荆棘,平平淡淡地和盘托出,协助她躲开,绕开,他珍视着程爱粼,如同珍视着曾经那个苦难的自己。
“阿粼……啊粼……不要动啊……”马雄飞无意识地喃喃。
他脑子开始走马灯地转悠,喜欢折纸,他擅长折纸,什么东西都能叠出来,程爱粼宝贝得不得了,专门托朋友去日本、法国、英国找风格迥异且昂贵的纸张。
所以有了绿色洒金粉的兔子,有了奈良风格的猫头鹰,有了维多利亚时期的独角兽……
程爱粼的书柜中有个动物农场,飞禽走兽,热闹得不得了,这是“女娲”马雄飞一手缔造的田园王国。
马雄飞冷起来,脑袋也逐渐缓慢,冻住了。
他全身太疼,把嘴唇咬得稀烂,觉得自己是个处处破洞的皮囊,血液漏啊漏,无穷无尽,他想撑得久一些,久到凶徒离场,这样他的傻徒弟就安全了。
人一迷糊,愿望就变得简单直接。
他俩都是孤儿,都享过没人疼的滋味,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程爱粼长命百岁,岁岁焕新。
喉咙开始一团团涌血,喷薄在程爱粼脸上,灌入了她的唇齿。
她现在终于有些丑了,狰狞着哭丧着,整张脸皱在一起。
程爱粼双手捧着他面庞,有一层细密的胡茬。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用手兜住血,往他嘴里灌,不要再流了,不要再呕了。
又要死了。
又一个举足轻重,撑托她生命的人要死了。
马雄飞的脸幻化成母亲的模样,那时她才6岁。
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许根本就不需要这个角色。母亲是天是地,是关丹华人百花戏剧团的台柱子,举手投足间带着国韵典雅。
程爱粼长得像母亲,她出生在舞台上。
对,就是舞台上,羊水裹着她落在炽热地顶灯下,那个时候,从婴儿的眼睛里,就看到了尤物一般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能活得很久远。
能陪伴她步入婚姻,生儿育女,成为家长里短中最坚实的铁盾,这是人的一种本能的认知。可疾病来得太汹涌,美丽和优雅溃不成军。
6岁的眼睛看到了患癌的母亲,那时一种多么可怕的体验。
觉得那是恐怖童话里的骷髅,是长腿长脚的怪物,是个会行走会开口的长杆。母亲不再抱她,抱不动了,最后连抬臂都费劲儿,程爱粼想让母亲摸她脸蛋儿,只能自己把脸递到手边蹭。
母亲弥留时,也是大口大口呕血。
雪白的枕头和床单撞色着嫣红的血液,对比浓烈得耸动人心。
这么瘦的人啊,哪儿能有这么多的血啊。
无穷无尽地流。
母亲瞠目瞪着天花板,整张脸都是血糊殷红的。
就像现在的马雄飞和她自己。
“师父,别睡啊师父……师父……”
“……别动……”
马雄飞孱弱地气音幽幽溢出口。
程爱粼扒拉着他眼皮,摩挲着眼角的纹路,终于想起了找手机,可车体连环翻滚,所有东西都移了位,手机早已无影无踪。
大型集装箱车在重创5次破吉普后,终于停歇了。
李志金开车门跳到地上,还是裹着那身褴褛的绿大衣,戴着毛线帽,油腻地发丝下露着俩刀锋一样的小眼。
他嘬着烟屁|股走向吉普,暴雨一浇,烟灭了,大衣也死沉死沉。
那穿透车身的长矛,竟让他生出一种在看艺术戏剧的荒诞感。
黏稠的血液囊着矛尖,被雨柱冲刷着,半晌就干净了。
李志金沉默地看着马雄飞背影。
曹衍航、王益平、马雄飞。
论现场来看,他最喜欢这个!李志金没什么艺术细胞,但总觉得这画面很悲壮,很得劲儿!
9年了,他窸窣笑了笑。
炸飞了敲法槌的人,毒死了口若悬河的辩护者,再用长矛戳死了抓捕他的执行者。
一天一夜,效率卓然,真让人如释重负啊。
他张开双臂踢着积水玩,像个快乐的孩童,哈哈笑。
程爱粼蜷缩在马雄飞怀里,听得真真切切。
她一点都不想听那糟烂地笑声,她只想听马雄飞的心跳。
可他是真死了,没呼吸也没脉搏,静寂着。
双臂维持着原有的姿态,坚|挺地紧箍着她,连死都在建造一片安全区域。
李志金粗鄙地扭了一首恰恰,他身体不协调,跳得很猥|琐,从车的左侧抖臀抖到右侧。
伸手一探程爱粼的鼻息,没气,又踢了踢车门,没动静。
他心满意足了,脚尖点着拍子回到集装箱车内。
程爱粼侧头,从空隙间瞥着李志金的背影,有点熟,像在哪儿见过,这衣服的版型和毛线帽,真熟。
她用手揉眼,把血擦掉,再次看去。
破损的绿大衣,灯笼裤,冒出线头的黑帽,她一定在哪儿见过。最后的一丝清明因竭力思索而被迅速抽取,她沉沉晕厥过去,鼻梁贴在马雄飞的唇齿旁,远看似对相拥相依的恋人。
车祸现场被发现时已是清晨6点42分。
来青山钢铁艺术园区准备物料的展览工作人员被眼前一幕骇傻了。
电话打到属地警署,警署和交警到达现场,看到了车内的曹长证,这才迅速上报市署。
至此,彻底炸锅。
蔡署满脸震悚,在森那美的保安室一手揪心一手抓着阿普曹连问了四五遍,“你说什么?”他像是突然听不懂话语,人也老态龙钟起来。
马雄飞死了,被长棍捅了心窝,被货车碾成了一张饼。
蔡署仰脸看着天花板,这是什么死法,他想不明白。
当他跌跌撞撞从警车下来,四五米的距离扑倒了三四次。
扎木上前搀扶,被他一把甩开,凄风苦雨中一个倔老头踟蹰前行。
他看到了。
看到了消防员切割机下的长矛,看到了马雄飞壮硕的身子拧着扭着,压成了一张镶满玻璃的烂饼。
蔡署喉头似被人掐住,发不出一点声响。
可他不服输,“嗬嗬哈哈”地叫唤一通,终于嚷出声音,“马雄飞,马雄飞!你给我站起来!站起来啊!”
他整个人战栗不止,全身骨架都磨着疼,脸上雨水淋淋,几缕白发耷拉着。
阿普曹手里攥着速效救心丸,看得憋屈又难受,“爱粼,蔡署,爱粼还活着,她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活着。”
“查出来,谁干的查出来!”蔡署狠狠踢踹着切割完的雕像,未料脚下一滑,直接跌坐在积水中,湿了一屁股,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扶。
“滚蛋!滚蛋——!”
他只握住了阿普曹的援手,蛮力一拉,几乎把阿普曹也拉个跟头。
蔡署咬牙切齿地覆在他耳边,“把那个人找出来,用你的方法找出来,虐杀皇家警察,这他妈就是在宣战!新年是吧,2019是吧,我他妈今年,我今年就要合法毙了这王八畜生——!”
第6章
*你怎么这么冷啊*
8小时内,3起重大恶性案件,受害人皆任职于国家司法政|权单位。
媒体扑风捉影的效率极快,市署夕惕朝乾,不敢大意,第一时间上报了彭亨州州署,抽调了各分署刑侦口、技术组和法医骨干,扎根在了孔雀大道关丹市署5层的办公会议厅,组成了10人专案小组,由蔡署亲自领导。
马雄飞在署里是有震慑作用的。
不止功勋卓然,人脉更是深似海,没人知道他的来头,马雄飞常被外借至各个重大刑案现场,算是名副其实的突审专家。
多年来私下飘着风言风语:
说他跟部里、内阁都情深厚意,是上面的一双眼,放在署里用以盯梢、镇心。不然蔡署也不会上杆子地用喜爱包装着“巴结”,将马雄飞关爱得滴水不漏。
蔡署是出了名的铁腕,又有州署督促,专案组压力大,任务重。
好在都是济济人才,答案的真相又几乎就摊在台面上:曹衍航,王益平和马雄飞的交集点即是凶手,组员们历兵粟马,效率和作风所谓是黄尘清水。
他们兵分三路:
一队调查陈靳律所及周边监控、外卖平台及投毒时机。
二队走访车祸目击证人及交管监控,掌握凶犯面貌。
三队去马来亚检察署调取曹总长所办理的案件卷宗,判断三位受害人的交叠点,确定凶犯作案动机。
线头一样四散的片段开始逐渐明朗。
王益平氰|化|物中毒的整个毒发过程都被监控记录下来:
狭长阴暗的走廊里,他口吐白沫,反应迟钝,蛆一般蠕动着,片刻又开始全身强直性痉挛,反反复复,像僵尸变身,狰狞又可怖。
法医进驻了水记羊肉店排查毒物。
外卖公司拿出交易流水和平台订单记录,当夜凌晨2点42分,确有水盆羊肉的订单送往陈靳律所。
送外卖的小青年20岁出头,刚到关丹打拼,第一次进市署,哆嗦得跟风中枯草似的,方脸憋得通脸,泪花汪汪,“那……那,那那单是我送的,我……我到了水记,就就就等,等等啊等,等店家做好水盆羊肉就打包,我拎着打包袋就放放放我那小箱里,至始至终没动过,那大楼很严哒,之前就去去过,上电梯要刷卡,我一直都放大厅前台,打电话让他们下来拿,我打了电话就就出去了……连那盒盖我都没碰到啊我咋咋个下毒啊……”
13层陈靳律所的电梯间有监控,一个穿着送餐服,带着头盔、口罩的男人出现在律所前台。经比对,与小青年身型不符,是有人拿了大厅的餐点,落毒后送上了律所。
一队将情况汇报给蔡署时,二队正在会议厅看车祸现场的监控。
青山钢铁厂周边清冷,监控不多,又没有住宅社区,车祸时间尚早,所以未有目击证人。
交管局提供了一处较远的摄像头,画面还算清晰,在会议室的大投影上一放,二队的成员坐不住了,站起来绷着黑脸。
监控没声音,可那视觉所带来的撼动迫使全员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阿普曹和蔡署赤红着眼,一个死攥着椅背,一个死捏着保温杯,看那酷似堂吉诃德的长矛一点点贯穿翻滚的车体,风雨晦暝中,凶犯敞开军大衣扭着丑陋地恰恰,挑衅地抖着臀。
三队在检察署的档案室苦苦翻寻,海中淘沙。
整个专案组热气腾腾,大有不破案不归家的势头,定点定时向州署汇报。这不止是在彰显破案真相的决心,亦是在跟舆论发酵抢时间。
市署上下所有人都迫切地等待着程爱粼的苏醒,希望她提供最直接有效的证据。
程爱粼躺在港安医院,由两个三中队的刑警保护着,唯恐凶犯复返。
她还没醒。
四肢轻盈,双眼开明,她所有的感官都在膨胀,能看见漫漫蒲公英,白花花地飞腾,天色红橙黄绿,像是儿时绮丽的万花筒。
含混朦胧间。
她飘忽在一栋6层老旧的公寓外,屋内一盏孤灯,马雄飞坐沙发上看球赛。
程爱粼看见自己也在旁边,对赛事无聊透顶,窝在靠垫内沉沉睡去。
马雄飞注意到了,拿薄毯轻轻盖住她,不再看球,半晌后拨了拨她刘海,觉得好玩,又过了一会,捏了捏她鼻子,她不舒服地蹙眉翻身,马雄飞却笑了,那双深凹的眼睛温厚起来,沉迷安然地看着她。
程爱粼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扒窗想看得再真切些,身子却被一股劲力抛入霭霭青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