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后悔了,拉脖子死得快,没戏看,可他不是人来疯,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地求饶。
把人的尊严扔地上碾踩,总会让他想起自己在狱中的含垢忍辱。
那些记忆剐着他心肺,让得觉得自己肮脏又狼藉,许是感同身受,他喜欢快的,俐落的,拉脖子最俐落最痛快,他一番自我游说后,心情果然畅爽了许多。
屋子里昏迷的昏迷,死亡的死亡。
李志金像个散漫地幽灵,从书房晃到大卧,大卧游到次卧,次卧荡到客厅,客厅蹿到厨房。
正是新年,厨房桌面摆着几盘爽口的剩菜。
李志金嚼了块酱猪蹄,凉的,不好吃,感觉是在打发饿狗,他敏感的内心又不舒服了,觉得是在刻意针对他。
于是气愤起来,加快速度,在各个空间都放上乳|胶炸|药。
李志金准备了九个,一年一个响儿!算是庆祝笼鸟池鱼的解|放。
放置完毕,他戴上毛线帽,裹紧绿大衣,棉口罩糊住脸,就露俩眼睛,吸了吸鼻涕走出A栋502。
曹法官一家住的是森那美房产,一共五栋,下面两层底商,教育资源雄厚,算是个热闹的天价楼盘。
李志金没拿伞,只能贴墙溜边走。
商铺都闭门了,唯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华人小馆周记还开着,塑料膜隔离在门口,里面透着柔暖的熏黄
他推门而入,小店逼仄,油糊糊脏兮兮。
食客就俩人,一对男女,坐在最里面,看样子跟老板关系亲密,比划着谈笑风生。
李志金在收银台踌躇良久,纠结要羊肉泡馍还是肉夹馍。
他喜欢汤汤水水的华人美食,那是他祖上的味道,暖和人,“老板,来份泡馍,多香菜。”
话音刚落,邻桌的女人开口了,“周哥,再来碗长寿面,今儿我师父过生日呢!他一天没进食,就等着您手艺呢!”
程爱粼看着马雄飞笨拙地舔着变形的栗子蛋糕,咯咯直笑。
马雄飞嘴角和鼻尖都是奶油,大汉吃点心,有种童心未泯的可爱。
周老板探头,整张脸被热气熏得通红,他嗓门大,“呦!马曹长生日!那要得,正好还有脆皮大肠,就剩两份了!这是啥!这就是缘分!等着你俩嘞!”
李志金听乐了,举起茶水向马雄飞举杯,“生日快乐,真好,新年过生日,热闹。”
马雄飞瞥向他,轻轻点头示意。
程爱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海聊着,她声音醇厚,填着股历史的苍然,听久了别有一番滋味,舒服得很。
马雄飞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有时会盯着程爱粼看,那灵动婀娜的五官最后成了一群翩翩蝴蝶,停落在他身体各处,张扬地标注着她的独一。
羊肉泡馍和长寿面同时端上来。
程爱粼拿起辣子死劲儿往里倒。
“够了够了……”马雄飞抓她手腕。
“辣点,才能红红火火,”程爱粼嚼着葱爆羊肉,笑得贼眉鼠眼,扭头看李志金,“他家辣子好吃,你试试。”
李志金眼前一亮。
闻了闻,拿筷子一戳嘬了嘬,果然好味!
马雄飞辣得口干舌燥,一杯杯灌茶水。
李志金吃得狼吞虎咽,小馆里充斥着“嘶嘶”与“嗦嗦”。
大碗底朝天,李志金抹了嘴又戴上口罩,冲老板和程爱粼举起大拇指。
抓了把零钱放收银台,躬身踟蹰地往外走。
天地风雨晦冥,像银河倒泻。
他9年前入狱也是这鬼天气,丧得人心慌慌。
李志金打了个嗝,摁亮了兜里的手机,电话一拨打。
霎那间地动山摇!
502室的气浪怒发冲冠地向四面倾袭,炸响在岑寂的夜空里。
小馆的日光灯连着塑料吊顶直晃晃砸下来。
马雄飞眼疾手快伸臂拽住程爱粼肩膀,扯着她往下压。
程爱粼身子不稳,双膝一跪,摔跌在地上,强烈的轰鸣让她几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马雄飞冲进后厨。
滚滚烟尘中,两桶羊肉汤洒了一地,周老板四仰八叉躺在汤水里,人已经震傻了。
马雄飞一揪他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又一手捞住程爱粼向外撒腿跑。
爆炸还在延续,他奔得跌跌撞撞,椅子、桌子和空调成了拦路虎,他左踹又踢,恨不得翻山越岭。
刚到门口,碎玻璃窗从天而降,“噼里啪啦”下飞刀雨。
波澜壮阔地爆裂骇人动魄,惊醒了所有人,无数脑袋从窗口袒|露出来,叫着哭着震撼着。
“迈德,”程爱粼脱口而出,“是不是迈德——”
“——不是!”马雄飞话音刚落,又一阵起爆。
滚烫的灰屑从熊熊烈火中喷涌而出,天空不再黝黑,转成了幽幽一抹红。
第4章
*毒杀和碎骨*
四辆消防车破着水雾而来,幸亏有磅礴地骤雨予以襄助。
朔风滚着烟炎,张牙舞爪地八方进击,被肥润的雨水打去了势头,两股水火之力纽结着,撕扯着,抗争着。
警戒线一拉。
直流水枪和开花水枪相得益彰。
一个个被救出的伤员多是衣冠不整,血花漫漫,干嚎着,在泠冽风雨中似一只只雏鸡瑟瑟而抖。
森那美位于关丹中|央偏西北地界,隶属市署管辖。
可夜间署里拉队伍耗时,所以排爆组比外勤来得快,好在现场有马雄飞和程爱粼顶|着。
蔡署打来电话三令五申,爆炸案的社会影响是继踵接武的。
伤员安置,媒体介入,财物损失清点……环环都要百无一失,现场出警更得慎之慎之再慎之!
火势一堙灭。
马雄飞和程爱粼就跟着排爆组长勒莫因进了现场。
消防中队的许班已候在5层,一见马雄飞便热忱地上前握手,“马曹长好啊!好久不见!”
勒莫因撇他一眼,最瞧不上那狗腿子模样,自顾自进屋探查。
“具体什么情况?”
“这楼盘是森那美地产,一梯两户,隔壁没人,中心点是这间502。屋内发现了爆|炸装|置,威力不小,看着像乳胶炸弹,当然了这得听勒莫因的,炸|弹不止一个,天女散花,每个房间受损度都挺高,你们在楼下感受到的二次爆炸是煤气罐。整栋楼现在已经疏散完毕,后续交给您哩,总体情况严重啊,救下一6层的姑娘,得创伤性截肢了。”
程爱粼是第一次见识真正的爆炸现场。
逼仄地热浪裹挟着,干焦地浊味剐着她嗅觉,那种毫无生命,深深浅浅的炭黑、棕黑、煤黑……形成了紧俏地天罗地网,能箍住人的呼吸道,产生着视觉压抑。
整个5层没有落脚的地方。
窗户没了,大门、房间门都没了,家具狼藉四散,成了个堆放杂物的毛坯房。
“为什么不是迈德?”程爱粼追问。
“规模不匹配,迈德哗众取宠,炸的是超市商场,全员葬身火海才是他的风格,如果是他,这栋楼都得炸平。”
程爱粼不可置否。
迈德就一炸|弹疯子,疯子哪有什么特定模式,他们讲究随心所欲。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摸向次卧,那塌陷的床头柜黏着半张焦糊的头皮。
不远处两条黑腿拧在一起,没有上半身,萎缩得像两条烟熏腊肉。
程爱粼看得冷汗津津,胃液咕嘟着逆流而上,又被她生生地压制下去。
呼吸不顺畅,她想侧脸避开,眸子向下一瞥,就瞧见了脚边蜷缩的半个枯掌,和一个头颅破了大洞的孩子,五官已经被炸飞,鼻骨露出两个黑漆漆地小洞,下巴挂在一边摇摇欲坠。
再也受不了了,程爱粼踉踉跄跄向客厅退步。
她不怕倾盆的大血,也不怕子弹和脑浆,就怕火,从小就怕,连带着也畏惧那烧灼成干瘪发脆的尸骨。
勒莫因和马雄飞正在交流,“许班判得不错,几个乳|胶炸|弹被放置在厨房、书房、小卧和卫生间,用手机远程遥控,是蓄意而为。”
马雄飞贴紧书房墙壁,手指抠下灰烬所掩盖的血迹。
目光随指尖一窥,便瞧见了程爱粼白惨惨的面颊。
她摇摇欲坠地走过来,踩到一块烂衫,“噗呲”一声,像破了的血包,滋出一汩黏红。
马雄飞一把钳住她胳膊,从兜里掏出块巧克力,捏开包装纸向她嘴边一递,“能不能撑?不舒服就先出去,楼下等我。”
巧克力齁嗓子,甜得直冲脑子,程爱粼大口咀嚼,牙齿黑黑,盯着脚下沉默摇头。
她蹲身用手掌挤压着烂衫,血液“吱吱”地冒着小泡往外溢。
马雄飞注意到她右手手侧破碎的相框,隐约有喷溅状的血迹,拨开灰烬和水泥片,那奖章上的名字突显出来,他异常熟稔,“曹衍航,”马雄飞一字一顿,愕然失色,“曹总长?曹衍航!这是曹总长的家?!”
程爱粼也惊诧起来,看向角落里那半截枯竭的焦尸,有些恍惚,“得了司法奖章的首席华人检察长?”
马雄飞骤然起身,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给蔡署打了电话,那头颅和脖颈连结处有平滑的创口,马雄飞泥船渡河的岁日里,见过太多牛鬼蛇神的阴谋,这是一场蓄意仇杀!
蔡署到达现场已经凌晨2点45分,阿麦法医和技术组已经就位。
他一下车就看到10层的楼体,中间像被拦腰截断,黑魆魆一条。
那黢黑的碎渣原是落地窗,程爱粼此时就立在那儿,立在最边沿,几乎会随时跌落。
她扒着破墙被凛凛台风刮得长发飞腾,屋内有手电光芒滑来滑去,给她罩了层或深或浅的光晕,她迎着暴雨仰头闭目,身材欣长得像个披挂华服即将飞升的神女,娇娆得摄人心魄。
程爱粼啊程爱粼,当年警校毕业生里最毒的一支霸王花。
是蔡署亲自去学校,死乞白赖才要到市署的,马雄飞算他半个儿子,单打独斗多年,手腕阴戾,人也沉闷,旁人做他搭档吃不消,不知为何,蔡署就觉得程爱粼够格,能在马雄飞身侧,如虎添翼。
一声惶恐地叫嚷,惊得蔡署霍然扭头。
一小个子女人,裹着灰黄的风衣披头散发地从街角狂奔而来,警员们的阻拦让她歇斯底里地对抗。
她哆哆嗦嗦指着5层,“我……我,那是我,是我家啊!我家啊!我的家啊!”
女人惊嗥两声,身子猛一打摆,觫觳一抖,便载倒在地没了动静。
警员忙背着她冲进B栋1层大厅。
伤势不重的患者都被安置在那,大厅搭建了一个临时诊所,调度了周边私立及公立医院的急诊医生。女人没什么大碍,是情绪过激所致。
市署借用保安室为临时会议点。
警员们站的站,坐的坐,像个集市,挤得乌泱泱乱糟糟,在开碰头会。
马雄飞窝在角落里,叠巧克力的包装纸。
他喜欢当隐形人,主持会议的工作一般是蔡署亲自操刀,亦或是阿普曹但此任务。
他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下发言。
他喜欢隐秘的个人的游戏,比如折纸,手指灵巧地一翻一合,出来一艘迷你的褐色小舟。程爱粼看见了,心里喜欢,捏进手中,指尖挠过马雄飞的掌心,麻酥酥,痒得很。
阿普曹看到蔡署进来,便清嗓抬了抬手机屏幕,上面是曹衍航的工作照,“阿麦已经回署里解剖,根据排爆组勒莫因和二中队勘查信息的汇总,爆炸发生在森那美A栋502室,一家5口居住于此,曹衍航曹总长,72岁,原马来亚高级法庭首席检察官,德高望重的老字号,她夫人孔华融,原市署保障区区长,除两人之外,屋内还有两具焦尸,分别是曹总长的女婿和孙女。刚才冲警戒线昏厥的是曹总长的女儿,他女儿就职于港安二院,本来今晚应该在家,但她同事临时跟她调了班,躲过一劫。”
技术组阿黎调取出A栋监控,“到达5层有2个路径,从正门进,会被大厅的监控记录下来,还有一种从车库进,A栋的B1层和B2层铁门监控去年下半年就出现了故障,物业没做维修。监控里没发现嫌疑人踪迹,估计就是从车库上去的。”
扎木是去年刚毕业的警校生,握着咖啡突然起身,“既然……既然是报复性杀人,那一定是觉得曹总长审判不公,那我们从他审判过的案件入手不就成了吗?”
程爱粼笑笑,“如果是近几年审判,亲朋觉得不公,会存在报复心理;也有可能是他中期审判过的案件,犯人的身体状况和情绪导致亲朋无法再忍受现状,继而产生报复行为;早期更有可能,凶手出狱了,每个阶段的可能系数都很高,大海捞针。”
扎木蔫了,垂头丧气地坐下。
阿普曹拍他肩膀,“先等阿麦的尸检报告,再——”
“——蔡署!”
保安室的门轰然大开,大萧浑身透湿地冲进来。
动静太大,一双双通红的兔眼齐齐汇向他,
大萧急不可耐地抹把脸,喘着,“刚刚平沙警署来电话……说陈靳律师事务所里,主打华人刑律的王牌律师王益平……在办公室,凌晨三点加班时被毒杀了,说是点了份外卖,水盆羊肉,吃了一口,当时口吐白沫就过去了……”
“王律……王益平,”马雄飞蹙眉哼声,在脑子里牵线搭桥,看着蔡署,“现在有方向了,王益平,曹衍航,二合一交集的案子,可以去碰碰运气。”
蔡署看了眼表,清晨5点47分,“阿飞,你跟小程走一趟律所看看什么情况。多条腿走路,别干等阿麦,曹总长的社会关系工作关系一笔笔一条条都查明白!扎木,你把曹总长和王律有交集的案子翻出来,不嫌多,有多少来多少。大过年,谁不让我们安生,我们也甭让他安生!”
阑风伏雨捶打了整整一夜,低洼处已开始潺潺积水。
梧桐枝杈被扯得“金蛇狂舞”。
天色灰凄凄,暗沉沉,
马雄飞开着军绿色的破吉普,乘风破浪地驶向陈靳律所,律所在西城,驱车需30分钟。
程爱粼来着例|假,贴在肚子上的暖宝宝已经失效。
她探身到后排扒拉出一片新的,掀开毛衣,“去完律所去趟医院,把后背的伤处理一下,不能拖太久,不然又得低烧。”
马雄飞漫不经心地应着,破吉普“哐哧哐哧”穿过青山钢铁厂。
5年前关丹扩建,原有的铁厂钢厂全部外迁,留下的厂房如今成了艺术家们彰显才略的沃土,一路上都是神奇荒怪的塑像,程爱粼刚看完枯焦的肉|体,还未彻底脱离焦虑,那雕像像是一个个药引,重新钩出了她的恐惧。
红灯一灭。
马雄飞踩油门过三岔口。
“您之前跟王律打过交道吗?”
“打过,不多,”马雄飞笑了笑,“一钻空子的天才。”
程爱粼刚要开口,一扭脸便是一声凄厉地骇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