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妈满脸堆笑:“尹小姐怎么上这里来了?” 她们前几日刚在盛府见过,彼此的模样都不曾忘。
“我转迷了道……”
“是不是在找盛先生?”
尹芝心一横,顾不得那许多了:“我刚刚看见陈大公子上楼,有件事想问问他。”
她说完心里也无底,想这于妈是钟夫人身边的人,也不知认不认识陈季棠,又道:“长得很高,脸色很白,穿着警服……”
“我看见了,他往西三楼去了……” 于妈说着一把拉过尹芝的手:“我带你去。”
尹芝跟着她走了几步,又后悔起来,万一于妈直愣愣将她带到陈季棠面前,倒乱了她的计划,手不由自主往回缩。
于妈回身,笑得了然于心:“尹小姐别担心,这都民国了,没那许多忌讳,何况我这个人嘴严得很,绝不告诉盛先生……谁也不说。”
尹芝张了张口,无可辩驳,转眼已到了三楼,楼梯口便有一道上锁的门,拦住了去路。
于妈抬起一旁架子上的花盆,从下面摸出一把钥匙来,解释道:“这里几间房,只一间住了个病人,没什么要紧的家私,平时仆人们进进出出惯了,管家便默许放了把钥匙在这,你可别对外人说。”
她说完替尹芝开了门,又将钥匙放回花盆下面,饱含深意一笑:“夫人怕是要找我,就不陪小姐进去了。”
尹芝待她转到楼梯下面,轻轻掩上门,蹑着步子往里走,风大雨大伴着雷声,她告诉自己,为了余叔,此刻不能怕。
左手第一间的门大敞着,尹芝往里一瞧,雕花大床上一动不动躺着个人,未见陈季棠的影子,便继续往前走。
走到了第二间,隐隐听见里面有些响动,似是窗户没有关严。
她轻轻转了转把手,见门上了锁,刚要抬脚继续往前,瞥见一旁的花架子。
架子上也有一盆松树盆景,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福至心灵,将盆景抬起来一看,下面赫然躺着一把钥匙。
盛怀兰坐在窗台上,情到紧处,忽觉陈季棠停了动作,揽上他肩头的手用了把力气,催道:“别停。”
陈季棠按住她的嘴,侧耳听着,雨太大,听不真切,可刚刚门锁好像动了。
“有人。”
盛怀兰闻言,吓了一跳,忙要起身又被他按住了:“别出声。”
他等了片刻,再没有响动,放下心来,雨这么大,兴许真是自己听错了。
可被这一闹,也没了作乐的心思,为了早点脱身,陈季棠更是大动起来,盛怀兰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显是受用了。
便在这时,两人都听见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这一回真真切切,断不是听错了。
第35章 .陌上桑间 ・ 折花
陈季棠一把扯过窗帘,将盛怀兰遮了个严实,自己草草理好衣裳,刚要套上西装,听见吱嘎门响,手已不着痕迹,抚上腰间的枪托。
门扇半开,门外的人迟疑片刻,没有进来,从他这里看过去,只一片裙角。
尹芝声音怯怯的:“陈季棠,是你么,我有事找你?”
怎么是她?
陈季棠看看窗帘,后面还有动静,有心为盛怀兰拖上一会儿,慢慢往门口踱步:“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是我,尹芝……有件事想劳烦你。”
靴子踏在地板上,略顿了顿,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转瞬到了门边。
“什么事?” 他问得饶有兴致,不过是在权衡是自己出去,还是将她拉进来。
不料门一开,白光一闪而过,已有一把雪亮亮的匕首抵在了他颈侧。娇滴滴的女孩子手劲却不小,再多一分力气怕是要破皮了。
自己居然又轻敌了!
他恨得牙痒,重重一扣,嘴上抿出个笑来:“尹小姐,哪有这么劳烦人的?”
“劳烦你把枪交出来,放进我的手袋里!”
陈季棠犹豫片刻,刚想否认自己带了枪,便觉得脖子上猝然一痛,只得依言摸出侧腰的枪。
“后腰上还有一把。”
看来以前自己审她的时候,也被她默默观察着。
又是一把枪落在绸面手袋里,尹芝用手肘阖上搭扣,终于道明了来意:“你跟我去隔壁房间,打电话去公董局捕房,让他们把你上次抓的人放了。”
“没法放……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的,你让我把他扔出去,恐怕半天就死了……”
尹芝急起来:“他伤得那么重么?在哪家医院?”
“在哪家医院我不知道。” 陈季棠往外抬抬下巴:“不如我现在打电话就帮你问问?”
尹芝示意他先走,两人差了大半头,走动起来,偶有一瞬间刀刃错了开来。
陈季棠抓住机会,攥住她的腕子,往墙上重重一磕,匕首应声而落,装着两把枪的手袋也脱了手。
尹芝腰上一痛,脚下一轻,被人旋身揽进房里,手肘架住肩颈,膝盖压住双腿,紧紧抵在墙上,一只大掌覆住她的脸,看不见,叫不出。
陈季棠对着身后道:“你先走。”
原来这里还有别人,是了,他无端端跑到这里来,不是与人幽会又能做什么?尹芝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女人的高跟鞋,看来不是丫鬟佣人之流。
那脚步声突然停了,有个似曾相识的女声道:“她看见了,杀了她。”
陈季棠蹙起眉,不耐道:“我不会让她开口的,你快走。”
“你舍不得?”
盛怀兰恨恨走了一步,又气又怕,瞥见那地上的手袋,想到里面有枪,立时弯腰去捡,哪知已被陈季棠抢先一步踩在了脚下。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盛怀兰毒毒剜了一眼他身下的人,扭头去了,走到楼梯口,将旗袍上的褶子抚了抚,放轻脚步往下楼去。
走到二楼廊上,见只有一个老妈子在保安椅上坐着打盹,慢慢定下心神,踏着高跟鞋继续往下,不一会儿便融入了笑语晏晏的人群中。
于妈等她走远了,站起身,箭步从小楼梯下去,走到了钟夫人身边。
钟夫人正和人说话,见她过来,三言两语将那群人打发了,带着于妈转到廊下那盆开得正好的杜鹃前面,背过人道:“怎么样?”
于妈悄着声:“督军夫人出来了,陈大公子和尹小姐还在楼上。”
“这么说是撞上了。” 钟夫人冷哼一声,想着盛怀兰狼狈的模样暗自好笑,修剪得宜的指甲掐下一朵花来:“折一枝花不过须臾,杀一个人又要多久呢?”
她转过身,想走回宴会大厅,刚要要打发于妈自去,瞥见人群里的盛怀初,正带着佟少俊四下找人。
看他那个样子,不难猜到在找什么人。
“怀初。” 钟夫人一扬手,迎上前去,生怕他注意不到。
盛怀初见着钟夫人,停下脚步:“夫人。”
“今天气不好,得亏了张司令的诗救了场……你和他聊的怎么样?”
盛怀初一心找人,顾不得礼数,未答先问:“夫人瞧见尹芝没有?”
钟夫人摇摇头:“我迎来送往,倒是没注意。” 她说着又转过头问于妈:“你今日里里外外地忙,看见尹小姐没有?”
于妈揣摩了自家夫人的眼色大半辈子,见她目光往西边楼上去,忙心领神会如实道来:“在西边二楼见着尹小姐,她好像往三楼去了……”
盛怀初无暇多想,辞了钟夫人,带着佟少俊就往那边去了。
陈季棠支走了盛怀兰,手掌往下移了移,仍将她的嘴紧紧堵着:“我放开手,你若是叫,我就立刻掐死你,从楼上扔下去。”
尹芝点点头,一双眼睛水光泠泠。
陈季棠看在眼里,只提醒自己不要再被她骗了,慢慢挪开手。
尹芝喘了口气,脑中回响着他对那女人说的话,身上的汗都冷了,脱口道:“你不能杀我……”
陈季棠早先答应过张副董,不再为难尹芝,他本打算信守诺言,谁知这丫头竟胆大包天,敢来劫持他,又怎能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你拿刀抵着我的脖子,我为什么不能杀你?”他说着裹挟她往窗边走,似是真的要掐死她,再丢下去。
尹芝吓坏了,忙道:“有人看见我来找你,我死了,一定会怀疑到你头上。”
陈季棠停住动作,他也心中狐疑,来的时候明明无人跟着,又是怎么被这个小丫头找到的。
“什么人?”
“钟夫人身边的于妈。”
陈季棠见她脱口而出,有些信了,嘴上依旧满不在乎:“她一个下人,不会为死人多嘴的。”
“还有盛怀初,他会来找我的……再说你不必杀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可你听到她的声音了……”
尹芝不解道:“便是你和别人幽会,又有什么要紧,做什么一定要杀我灭口……” 她话说出口,心里陡然明白了几分,大抵那女子是个有夫之妇,那个丈夫又是陈季棠惹不起的人。
“我先不杀你灭口,那个姓余的在我手上,今天的事,你若是多说一个字,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你!” 他不过吓她而已,这两个人他如今皆碰不得了。
尹芝早就鬓发凌乱,听他说完忙不迭点头,一张脸红红白白,精彩极了。
“你和我一起下去。” 陈季棠替她理理额发,正要放开桎梏,忽听得走廊上有人唤道:“尹芝……”
尹芝如闻天籁,在陈季棠的手掌捂下来之前,大叫道:“我在这!”
陈季棠本已打算放过她,如今被她一喊,什么都乱了,这个丫头总是让他心生怜惜,又恨得牙痒。
身后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陈季棠刚一转头,已被一拳打在了脸上。
第36章 .陌上桑间 ・ 沉溺
陈季棠嘴角刺痛,踉跄着退后一步,定了定神,方看清来人:“盛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盛怀初将尹芝拉到身后,余光瞥见门外的佟少俊,又将人推到她的身边:“替我看着她,不许进来。”
砰的一声,门被甩出一声巨响,地上的浮灰惊得乱窜。
同样的问题被盛怀初抛了回去:“你陈季棠,又在这里做什么?”
陈季棠抬手在下巴上一抹,果真见了红,拳头握了握,又松开来,一脸不屑道:“孤男寡女,两情相悦,你也是男人,猜不到我们在做什么?”
“两情相悦?你胡说,我和张副董早有约定,你又把她拐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居心?”
陈季棠冷笑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人气急败坏的模样:“腿长在她身上,我可没拐她……至于居心么,大概和你差不多。”
他说完不欲多留,抬脚走到门口,手刚覆上门把,便被人按住了,于是不耐烦地道:“盛先生,一定要打出个胜负来?众目睽睽的,我也还要些脸面,你若是想,换个时间地点,我陈季棠一定奉陪。”
盛怀初到底要他一句准话:“我们不必争个高下,只要你答应我,以后离她远一点。”
陈季棠甩开他的手:“盛先生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有人要她的命,连我也差一点为人刀俎了,你要是想救她,便将她锁在家里……哦不,顶好呀揣在怀里,绑在身上,日日不离。”
盛怀初闻言一愣,被他开门去了。
陈季棠走了几步,路过尹芝身边,忽然脚步一停,看着她不出声。
尹芝心有余悸,往后退了一步才敢抬头,只见他薄唇一张一合,看口型似是在说骗子。
佟少俊等陈季棠走远了,扯了扯尹芝的袖子:“他对你说什么了呀?”
尹芝不看她:“没什么。”
佟少俊了然于心,呵呵一笑:“陈季棠长了张好脸,放在以前我不怪你,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嘛……可你和姓盛的都那样了,还与陈季棠牵扯不清,甥舅通吃,实在不应该。”
她抬起下巴往门内指了指,还欲再说,手中的袖子已被人抽走。
“少俊,你休乱讲,仔细夜里小鬼割舌头。”
她们在学校打闹惯了,先生一转头,比的便是谁出手快收手准,此刻一个捏住耳朵,一个扯住头发,速度伯仲之间,痛意也旗鼓相当。
盛怀初开了门,看见的便是这副模样,脸色更坏了一分,暗下声音道:“你跟我进来。”
佟少俊察言观色,立时放开了手中的头发,冲尹芝扮个鬼脸。
尹芝深吸一口气,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犹犹豫豫不肯向前,临了握住佟少俊的手,要拖她一起进去。
盛怀初软下声音:“你一个人进来,佟小姐留在外面。”
佟少俊闻言抽回了手,牙嘻嘻一笑,往远处走了几步。
尹芝遭友人背叛,没得办法,背过手去,鞋尖在地板上轻轻划着,谈起条件:“那你别锁门。”
盛怀初点点头:“不锁。”
可待她囫囵进来了,却反手将门一关,锁落到了底。
“你骗人。” 尹芝委屈道,转身去解门上的锁,却被人制住双手,拖到面前。
“我骗人……那你出来之前又是怎么答应我的?被骗的滋味好不好受?”
尹芝摇摇头,宽慰的话无从说起,又不肯乖乖认错:“我可没骗你。”
“答应了跟在我身边,又来找陈季棠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三楼,宴会上那么多人,他要掳你走谈何容易?”
尹芝没法自圆其说,只得啪嗒嗒掉眼泪:“我找他打听些事情,说两句话而已。”
“打听什么事?”
尹芝没想到他会问这么多,情急起来半真半假道:“那天他抓的通缉犯,不知放出来没有,我怕那人再来找我,才来问问的……”
“有我护着你,你又怕什么?”
“可我不能总在你那里住着……我想回学校念书,总要搬出来的。” 尹芝盼着他别再问了,她要编不下去了。
盛怀初似是信了,转瞬又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个通缉犯为什么要再来找你?莫非你们那一日不是第一次见,而是一直都认识?”
尹芝张张嘴,没了声音,她终于将谎话说穿了,如今只能一言不发。
盛怀初盘问到要紧处,哪肯善罢甘休:“不说?”
尹芝闭上眼睛,打算装聋作哑到底。
“陈季棠以前是怎么审你的?”
她闻言讶异极了,眼睛尚未来得及睁开,只觉得四周的空气炙热起来,那团火一样的温度游移着,最终落在了她唇瓣上,只轻轻一点便移开了。
没看见便不是真的,尹芝想还是不要睁眼了。
盛怀初觉出她身子一震,轻笑着问:“是这样审的?”
尹芝将眼睛闭得更紧,摇着头,短发飞起来,炸了毛的小兽一样,要为自己筑一道屏障。
盛怀初捧住她的脸,将头发捋到耳后,刚才扫在脸上刺刺的痒,这会儿握到手里又成了一片黑绸缎,软得像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