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是怎么向他打听的?”
尹芝闻言,有不详的预感,睁开眼来,正见着他吻下来。两片唇瓣似溺了水,尚未来得及挣扎,就被肆无忌惮的孟浪吞没了。
这一回,她是亲眼见了,睫毛翕动,扫过他的面颊,一切都如此真实,无从抵赖了。
“这样打听的?”
“……”
盛怀初心满意足,他没问出她的秘密,可他得到了别的东西。这朵小玫瑰,自己一遇见便悉心护着,怎么能让别人捷足先登一亲芳泽。
“你真傻,找错了人打听……他么,审错了方法。”
于妈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回到钟夫人身边,趁她得了闲,问出心中疑惑:“夫人告诉盛先生,让他上去又是做什么。”
于妈在她身边几十年了,钟夫人也不瞒她:“怀初上去的时候,陈家的老大恐怕已处置了那个丫头……”
“就是这个话,盛先生上去见了,平白惹伤心。” 于妈对盛怀初多少有些情分,于心不忍。
看在钟夫人眼中只是无用的同情,成大事的人,得熬过多少伤心?
她幽幽一笑:“昨日一见,便觉得陈季棠不好对付,陈家落到他手里反倒不美,他自己犯下的人命就让他自己背,到时候就算不坐牢也够他不得翻身了。”
第37章 .陌上桑间 ・ 雨霁
于妈点点头,愈发陪着小心,恰有宾客迎过来,便低头接过钟夫人手上的空酒杯,退去一旁。
她转身一抬头,楼上迤迤然下来个人,长身玉立,手捂着嘴角,往人群一扫而过,在钟夫人身上停了片刻,又朝自己望过来。
一双眼睛寒光凌冽,正是陈季棠。
于妈心一虚,边躲回钟夫人身后,边给她递眼色。待钟夫人察觉了,往楼梯上瞧去,陈季棠早看到别的地方去了。
计划中的命案悄然无声,她选定的凶手已先一步负伤离场了。
钟夫人等了片刻,不见盛怀初和佟少俊,心中不安起来,看来事情并未顺着她的预料发展,于是低头悄悄吩咐于妈:“你上去瞧一眼……就说我找少俊。”
于妈只得领命去了,惴惴走上二楼,心里把神仙菩萨求了个遍,只愿别叫她瞧出什么好歹来。
盛怀初想定了,今天非审到她说实话不可。
被抵在墙角的人呼吸凌乱,他自己也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通缉犯是你什么人?” 他的耐心这会儿无穷无尽,反正她答与不答,他都欢喜。
尹芝挣脱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再不要了。
他一只手得了空,揽上她的盈盈细腰,更拉进了两人的距离,步步紧逼。
“我以前……在家里见过他几次。”
盛怀初轻咬她的指尖,果真见她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他是尹家瑞的人?”
尹芝恨恨看着他,这会儿随他怎么无赖,她也再不说了。
又是一吻,每次都与前次不同,时如疾风骤雨,时如涓涓细流,唇齿间隐有一丝酸甜,是宴会上的气泡酒,绵软得醉人。
“你不用这么防备,我也不是坏人。”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游走,触到一排沁凉的贝珠扣子。
“你不是坏人,怎么尽骗我做坏事?”
盛怀初笑了:“哪天真有坏事发生,你就知道这还不算坏事。” 贝珠上的手指仿佛按在琴键上,一粒粒往上弹过去,恰好七颗,停在最上面一颗,盘桓片刻,转而托住她的后颈,迫她看向自己。
发乎情,未能止于礼,但那条线他终究没舍得越过去,打算等到她更喜欢自己的时候。
尹芝扭过头:“你一定对许多人做过坏事……” 才会这么娴熟,不怕羞不知耻。
盛怀初明白过来:“唔……别呷醋,你是我等得最久的一个。” 日日看在眼里,久久舍不得下口,都要饿瘦了。
“我没有……” 她怎么会呷他的醋?
尹芝尚无机会反驳,已被他吻在额上:“我对尹家瑞没有恶意,只想见他一面,问他一件旧事。”
他顿了一顿,放软声音又道:“再求他允一件新事,你说好不好……”
“我干爹不是那么容易见的,你小心有去无回。” 尹芝心里没谱,若让干爹替她教训他,该用什么因由?被人轻薄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事。
“不入虎穴,焉得虎女,你不用担心我。” 他终于说得明明白白了,脸上笑意盈盈,低头看她的反应。
尹芝大力一推,推他不开,好在这时,门外有了响动,有什么人在和佟少俊说话。
盛怀初恋恋不舍收回了手,自己先开门出去,见来人是于妈,半掩房门:“钟夫人找我?”
于妈按捺不住好奇,往门里睨着:“没有,夫人找佟二小姐,让我来请她下去一趟……”
佟少俊替他们守了这么久的门,好没意思,闻言如得了救命菩萨,立时要跟着于妈下去。
尹芝推开门,神色已平静下来,只一张脸仍嫣红得不像话:“少俊,我和你一起下去。”
盛怀初最怕她与钟夫人在一处,忙道:“我陪你。”
夏雨止歇,碧空如洗,宴会厅另一侧的门开了,经府的管家领着几位管事走进来,请众宾客移步去听戏。
陈季棠对着迎上来的仆人摆摆手,他无心与人应酬,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琥珀色的酒液在方杯里摇曳,三两个冰块沉沉浮浮。
盛怀兰走过他身边,忽然踉跄一下,将手中半满的杯子交给身边的友人,略带歉意道:“这双新鞋叫我受罪了,你们先去,我坐片刻就来。”
她说着捡了背对陈季棠的沙发坐下,待宾客们大多去了戏厅,方道:“那个丫头处置得怎么样了?”
陈季棠按下心中不悦,也未回头:“我说了,她没看到你,再说这件事蹊跷……我现在不能动她。”
盛怀兰心中怯怯:“她不死,哪一日被人知道了,就是我亡……我看你就是舍不得。”
陈季棠无暇与她细说,只道:“真有那么一日,我不会让你死的……只要你听我的话,别背着我行事。”
自己的心思才刚动,便被他察觉了,还不动声色恫吓一番。盛怀兰的红指甲掐进沙发里,十指连心一痛,:“那个丫头要杀你,你却舍不得她,天生的贱骨头。”
陈季棠最听不得的,便是一个贱字,如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此刻也回敬道:“彼此彼此。”
他简单一句话,教她的心老了十岁,一边坚硬起来,一边重将理智赎回:“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真有事发那一日,老东西定也不会放过你,也不知谁救得了谁。”
她说完,愤愤站起身去了。
陈季棠独自想着心事,目光停在了楼梯上。
一行人下来,领头那老妈子,正是他早先在钟夫人身边看见的。
坠在后面的小丫头,被前面的男人捉住了手,起先还挣一挣,反复两次便仿佛认命了,乖顺得不像话。她的脸色也不再是惨白的,颊上一抹嫣红,不知是谁染上去的羞色。
陈季棠嗤笑一声,手中的玻璃杯蒙上一层水汽,如看不透的浓雾,罩在心头。心思一荡漾,水汽便结成了珠滚落下去,那雾也顷刻散了。
男人的居心,果真是差不多的,为权为色,没什么新意可言。
尹芝见佟少俊越走越快,似要将她和盛怀初甩在了后面,忙道:“少俊,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第38章 .陌上桑间 ・ 不夜
佟少俊一转头,爽快道:“帮你什么忙?”
尹芝小声试探:“我能不能在你家小住几日?”
佟家的状况她大抵了解,佟老爷常年在外经商,二小姐也无兄弟,只要她点头,收留一个女同学不成问题。
佟少俊自然是愿意的,有一个将尹芝搓扁揉圆的机会,怎能放过?
“好呀……” 佟少俊刚答应下来。
“不行……” 便被盛怀初否定了。
他连带理由也一并说给尹芝听:“你既已住在我那里了,这会儿又住去佟家,要别人怎么想我?”
尹芝疑惑地看着他:“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了……”
盛怀初低下声音,只打算说给她听:“我不能被人始乱终弃了,还背一个始乱终弃的骂名。”
尹芝骇然,男人什么时候也有贞洁闺誉了?她不过借他的空屋养了几日的伤,竟养出这许多麻烦。
佟少俊干咳两声,真希望自己没带耳朵,她今日发光发热,已做够他们的灯泡了,正欲离开,又听尹芝道:“我要上学,再不去就要被除了学籍了,住在佟家正好和少俊同进同出,不会有人以为我是被盛先生赶出来的。”
她是怎么样都不跟他回去了:“盛先生若是不允,我也是要走的……”
盛怀初没想到她倔脾气来了,怎么也说不动,沉着脸对佟少俊道:“佟小姐先走一步,我们说两句话再来找你。”
言毕,目光灼灼等着,待佟少俊离开,又往回踏上一阶,离她近了,舒开臂弯,靠在弧形木扶手上,一副势在必得要将她说服的架势。
“好了伤疤忘了疼,我那晚说的话,不记得了?就这么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今日我要是晚去一步……”
尹芝垂着眼,不跟他回去,脖子有危险,跟他回去,嘴唇有危险,实在为难。
陈季棠的残酒里坠进一只小飞虫,扑腾几下,顷刻迷醉了。
砰的一声脆响,有人将玻璃杯放在了大理石案几上,于沙发上站起来,从他们身边走过:“盛先生,好手段……有的人啊,好蠢。”
盛怀初按住尹芝指节发白的手,故意扬高了声音:“陈公子,好好养伤。”
陈季棠脚下不停,推开大门,径直走到花园里,大雨过后,空气湿重,他刚拿出来的烟,又不巧被檐下的水滴打中,立时湿了,再点不着。
被这么一闹,盛怀初倒是警醒了几分,再过不久,便是尹芝船票上的日期,他若是想要见到尹家瑞,便不能逼得太紧,以免节外生枝,看看面前的人,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让步。
“之前我去了南京,你不是住的好好的……这样吧,我不回去,你且安心住着,要去学校就让江朴送你,过些时侯我再替你将尹公馆要回来。”
“那你呢?”
“自然是请姐姐收留我几日了……” 盛怀初说着,暗自庆幸陈季棠早从督军府里搬出来了,不必与他日日相见。
尹芝点点头,有人都为了她有家不能回,若再不答应,就太不识好歹了。
屋檐下走进一只湿哒哒的小白狗,身上沾了泥巴叶子,到陈季棠跟前,莫名其妙吠叫两声,又冲进宴会厅,跳上楼去。
盛怀初眼疾手快,替尹芝挡下飞溅的泥水,有眼色的仆人冲出来,抱住那流浪狗,拾到了宝似的。
那厢已快步过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也不嫌弃,接过狗去又抱又亲,声气甜得发腻:“年糕乖乖,你可算回来了,下次再不许钻我被窝。”
女人捧心捧肝地上了楼,只留个管事收拾残局,给受了惊的客人赔不是,解释原委。
原来那狗是位受宠姨太太的爱犬,前阵子大夜里的,不知为什么事,被二老爷狠狠呵斥了一番,便连夜赌气出门不归。
那管事招呼过了厅内的宾客,又转到了门外的陈季棠面前,一揖身,陪着笑脸:“陈公子,让您受惊了,那狗儿无人疼,定是在外流浪傻了,才会狗眼无珠,对着贵人乱叫。”
陈季棠将烟蒂掷在地上,踩灭了:“滚!”
从经府回来,盛怀初信守诺言,当夜便收拾了几件行李,搬去了督军府小住,那些登门拜访的人扑了空,他也乐得自在。
小舅子来了,陈仁美自是欢喜,只是晚上不好意思不归家,外面的小公馆没法去得那么勤,一班莺莺燕燕受了冷落,各个叫苦连天。
盛怀兰被他歪缠几次,闹心极了,吃过春天里的嫩韭菜,哪还嚼得猪窠里的麦糠麸,只得将自己裹成粽子,早早睡下逃过劫难。
这一日陈仁美小酌两杯,颇有兴致,盛怀兰无动于衷,督军大人无处诉苦,看看时间,尚不算晚,便下床穿衣,敲了小舅子的门。
盛怀初看着他脸上的笑褶,怔怔道:“姐夫……何事?”
陈督军领兵多年,手上不知犯下多少杀孽,一双眯眯眼,笑起来倒是天真如稚子,不得不承认他天赋异禀。
“怀初,还没睡呢,又在想你家里那位小姐?” 他刚在夫人处遇了冷,又想起从她那听来的八卦,顿觉与这个小舅子同病相怜,怎不要惺惺相惜一把。
盛怀初摸不清他的来意,只道:“姐夫说笑,没有晚上想人家的道理。”
假正经,岂有晚上不想的。
陈督军笑着不戳破,一转念道:“怀初啊,你来了这些时日,只在白日里见识过上海的风云人物,殊不知这座不夜城,晚上才更有趣……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有几位要紧的朋友,你还没机会见?”
盛怀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佯装不解:“督军的朋友,白日里不见客人,偏得晚上见?”
“哈哈,白日里见的,那是生份的客人,晚上见的,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男人得一处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才算有了交情……况且你来了上海,怎能不见一见城南的杜老板。”
盛怀初想起钟庆文的话,看来这个杜老板是真有心会会自己,再不去恐怕埋下祸患,便应了陈仁美,换了衣裳,一道坐车出去。
车行到公共租界,转上福州路,拐进一处偏僻小弄,隐有琵琶乐音,伴着吴语唱词,时抑时扬,婉转撩人,似一尾鹅毛在人耳朵上挠着。
车再往前开,墙头出现几个绯色的灯笼,上面皆写着人名,有叫怜香的,有叫情媚的,极尽娇艳之能事。
盛怀初眉头一皱,自己第一次见这位手眼通天的海上春申君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黎元洪,竟是在长三书寓里。
第39章 .陌上桑间 ・ 入港
车子停下来,正对高揭门楣,泥金黑漆牌匾上书“爱庐”,短短二字,将交易之物写得清楚明白,又不失风雅气度,足见这书寓高级风月场所的本家类似老鸨,亦是位通透人物。
陈仁美走在前面,提起兽首衔环扣了扣,只片刻,便有细布短衫男仆来应门。
他从陈仁美手上接过请客票,就着灯笼一瞧,又收下随后递去的三五块车轿费,一边笑逐颜开将人往里引,一边拉长嗓子唤道:“陈老爷到,带客一位。“盛怀初闻言,便知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客了,脸上风轻云淡,手脚难免拘束,毕竟没来过这种地方,又得防着言谈举止中露怯。
陈仁美似有察觉,转过头满眼探问:“怀初老弟,第一次来长三罢?”
盛怀初未急着答他,先将内内外外打量一番,见处处扎了彩,天井左边搭了戏台,金碧丹青,喜气别致,一班小堂名少年戏乐班在上面唱得正欢。戏台下两排大红立式宫灯,上面各书一个金色寿字,一路引到三层小洋楼的正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