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罗先生,因着岁数差上一截,与两位庶妹也没有多少情分,听闻她们留落在上海,一时不知来者何意。若是要他接过来照顾,或是给嫁妆,那真是有些为难。
不是他吝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那么多张嘴,就指着他开一家小酒楼过日子,实在没有余钱,更何况早前也按着老规矩分过家了,论理不欠她们什么。
可毕竟是亲人,若真是有什么麻烦,总不能见死不救的。
只得与派来寻亲的人详谈一番,才知道原是是其中一位妹妹攀上了有头脸的人家,男方帮她寻亲认祖来了。
他立时拿出些舅爷的担当,花了三天功夫,将店里家里的事安排好。夫妻两个拾掇了几样礼物,便跟着未来妹夫派的人坐上去上海的火车。
一路都是头等座,本来还对这对这门亲事存着些许疑虑,好吃好喝几天下来,便也消弭了。
罗先生只记得一个妹妹叫春枝,一个妹妹叫伊枝,过了这么多年,模样大概已认不出了。临行前特地在家中翻出一张全家福,在路上看了又看,不知道是哪位有这样的造化,找了这么个阔绰的好归宿。
罗氏夫妻被汽车接到盛府,下了汽车,见这一座宅邸前,还有穿军装的卫兵站岗,料想这位盛先生的身份不一般。他们二人独自等在客厅的时候,罗太太打趣丈夫道:“听你说了那么多年祖上如何煊赫,今日才算是见了一二。”
罗先生在家被她奚落惯了,今日却较真起来:“这又算什么,瞧你那点见识,我妹妹能有这样的好前程,不也是得仰仗父亲母亲教的好?提到家世,可不是光指的钱!”
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只因一日前,罗太太说他这两位妹妹该一个叫金枝,一个叫银枝,估计是盘算着,男方既然大费周章派人来寻亲了,应当不会短了那一份聘礼。罗先生虽然做着小买卖,多少还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在,对此嗤之以鼻。
二人在客厅坐了片刻,喝过一盏茶,见一位小姐进来。
罗先生见着有些面熟,也分不出是春枝还是伊枝,贸贸然认错人反而不美,便只站起身,唤了一声妹妹。
尹芝被一个陌生人这样一唤,捺过心中的不惯,好脾气地叫了一声:“大哥。”
又对着罗先生身旁的妇人点一点头:“大嫂……你们二位再坐一会儿,已有人去接春枝姐姐了,片刻就到。”
罗太太暗忖,原来她就是伊枝,人果真是要名字起的好,叫伊枝的便能攀上高枝。
正说着话,管家已引着春枝进来。
春枝离家时年纪大些,对这位大哥犹有些记忆,一进门便认了出来,叫一声大哥哥,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罗先生见着两位妹妹,也有些动情,将怀中用纸包着的全家福相片拿出来,将家中的其他亲人一一指给她们看,哪位位是父亲,哪位是正房大夫人和其他兄弟姐妹,借着回忆过往,重拾些亲情。
父亲遇害之时,罗先生正是十几岁上的年纪,业已晓事,将当日情形略说了些,虽已过去十好几年,自己一提起,也不胜感慨伤怀。
他说完,见那位伊枝妹妹不声不响流了一脸的泪,忙道:“妹妹节哀,这些事过去许多年了,父亲在天有灵,看见你要嫁这么有情有义的好人家,定是高兴的。”
罗太太心中埋怨丈夫,来认亲本是喜事,弄得哭哭啼啼叫男方家见了成什么话。
“妹妹莫哭,你这一哭我们心里便更不好过了,这些旧事,你提它做什么……” 她拿出帕子递给尹芝。
尹芝接过帕子,对着哥哥道:“大哥,把这照片给我拿进了看看。”
罗先生没有多想,连着包照片的报纸一起递了过去。
尹芝接过来,目光只落在照片后的报纸上。
左下角常放些无关紧要的花边,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小标题,刚才她一眼便看见了。
大刺客尹家瑞遇刺身亡。
整个文章只短短几行字,大意是尹家瑞于九月十日在码头遇刺,尸身近日在宝山县城外的江滩上被人发现,已被江水泡得惨不忍睹。
那文章末了还加了一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第80章 . 大夜弥天 ・ 扪心
墙倒众人推,钟庆文颓势难挡。
南京屠杀洋人之事闹得太大,本打算支持南京政府的各国公使,忽而发觉这个新政府与北洋政府,甚至大清朝一样的贪腐仇外。若没有个妥善的交待,不肯善罢甘休。
上海那边,秦穆山的刺案旧事重提,供词的影本已交给法庭和报馆,更有几位法官和记者在盛怀初邀约下,看过尹家瑞的供认影片,几位关键证人也被陆续找到,势必得查个水落石出。
内外交困到这个地步,若是真的被人逼着下野,或是判了刑,便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倒不如给自己找个退路。
钟庆文顺其自然地病了,前一日将党政国务交给了副主席,后一日便由硕果仅存的一支亲信部队护送着去日本治病疗养了。
盛怀初没能让他偿命,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更何况他不光卷走一笔买军火的钱,还留下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临时主席焦头烂额,将与洋人的和谈的烫手山芋抛给盛怀初,如何做到不赔地少赔钱,已绞尽了他的脑汁。
忙忙碌碌十几日终于尘埃落定,恰逢尹芝的兄嫂来访,他终于得闲给自己放一个假,准备晚上摆宴款待。
盛怀初打开抽屉,里面有张婚礼的宾客单子,想一想,又添了几个人上去。他知道尹芝不想大办,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还是热闹点好。
他见时候不早了,便往饭店去,尹芝一行也刚到大厅。
盛怀初让侍应引了她哥嫂和春枝先去雅间,拉住尹芝的手腕道:“小芝,陪我在门口等一等。”
“还有什么人要来?”
“没有,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尹芝不看他,眼里空洞洞的,玻璃外华灯初上的街市如晕开的巴黎派抽象画,她头重脚轻,全身一阵冷一阵热,需得盯住一个支点才能站稳。
盛怀初凑到她耳边:“你眼睛怎么肿了?下午又哭了?”
尹芝摇摇头,她脑中满是对他的质问,终究忍住了,只怕开口问了,听到的又是谎言。
今日下午她让管家将前几日的报纸拿来,一细看,里面果真有几个版面被拿走了,想必都有他不愿让自己看到的东西。
尹家瑞死了,死在江朴送他上船的码头上,盛怀初不可能不知道……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吧。
为他的秦大哥报仇,只找钟庆文算账怎么够,毕竟干爹是开枪的人?
可笑的是,尹家瑞中弹落水的时候,她正和他试结婚礼服,与可能害死干爹的凶嫌一起憧憬未来。
“昨夜没睡好而已……”
只要良心还在,她大概永远无法安然入睡了。
正是自己的疏忽,才将这个人带到了尹家瑞的面前,于她有养育之恩的干爹的性命,是她亲自断送了的。
“想什么心事呢?”
“我想先搬出去住些时日。”
盛怀初闻言,见她的脸色虽平静,眉眼间的哀伤一闪而过,心里打起鼓来:“怎么突然要搬出去?”
尹芝咬着牙,信口道:“我们若是谈婚论嫁,没有从你家再嫁到你家的道理,不吉利的……而且你公馆里这么多人,我不习惯。”
“可是外面不安全,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他为了不让她单独外出,把同个借口用了许多次,她到今天才明白,不过是假爱之名的囚禁。
她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可以急躁。
“你可以来找我啊……像你那个时候来小竹楼找我一样。” 尹芝低下头,旁人看来也许是羞涩,但她自己知道,只有满满的悔恨而已。
盛怀初被她说得心中一动,不知不觉便要顺着她:“小竹楼太远了,你让我物色个合适的地方,便当你的娘家,我们结婚以后你哥哥嫂子来了,也有个地方小住,不用再住在饭店里。”
尹芝听他松了口,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我们进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一晚上自然是宾主尽欢,罗先生今日高兴起来便有几分贪杯,见着这位一表人才的准妹夫,分外欢喜,拉着他喝起酒来,一口一个盛先生叫得亲热,恨不得立即改口叫妹夫才好。
盛怀初和尹芝回到家中,送她到房门口黏着不走,邀功似的道:“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当姑爷的天分?”
“你醉了,早点回房睡吧。” 她的话里没什么温度。
盛怀初有点委屈,借着酒意耍起了小孩脾气,一手撑住门:“这会儿就在赶我了,你要搬出去住,说让我去找你,不会是骗人的吧?”
尹芝手上一松劲,叫他轻易侧身进来,轰隆一声,门被人紧紧关上了,带着淡淡酒气的吻攀上她的唇,她侧过脸躲开了。
火热的双唇落在她颈间耳后,酥酥痒痒。怀中的身体已不陌生,他总知道哪里可以让她最快柔软下来。
尹芝按住他的手,为了不让他起疑只好道:“今天不行,我身上不舒服……”
“哦。” 盛怀初住了手,耐住心火,没再勉强,抬起她的下巴,刚想印下一个晚安吻,忽然停住了。
他的指尖满是湿意,原来她无声无息流了一脸的泪。
“小芝,你怎么了……”
尹芝道:“没什么……见了大哥大嫂,有些感伤罢了。”
“真的?”
爱一个人,就会希望他是无辜的,冒着伤害自己的危险,一次次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
“也许是没收到干爹的回信,担心他罢……” 她等着他的解释,等着他为自己洗脱嫌疑。
盛怀初闻言,清醒了几分,小心翼翼道:“也许你干爹太过谨慎,根本没有寄信出来,或者真是被我那日说中了,信寄丢也是常有的事。”
尹芝庆幸房中没有开灯,不然看他一本正经地骗自己,定是终身难忘的景象。
“江朴真的看见干爹上了船,他见着船开了?”
盛怀初犹豫片刻,酒意全醒了:“他做事向来细心,不会出错的,你不放心,不如我打个电报给横滨的朋友,让他去你干爹的住处看看?”
她摇摇头:“不必了,等我搬出去了,如果干爹寄了信来,记得拿来给我。”
“那是自然,这是头等大事,我怎么会耽误呢?”
他们都知道这封信是永远不会来的,各自言不由衷,仿佛真的有封家书,会飘扬过海而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口,有扇门永远地关上了。
两颗心从未坦诚相待过,却又不可救药地相爱了,可惜这样奇迹一般的爱,是注定不能长久。
第81章 . 行露未 ・ 陌路
钟庆文倒台后,尹芝给了常妈一笔养老钱,让她与聂玉芳结伴回乡。
至于要搬出盛公馆的决定,依着尹芝自己的说法,是为这桩婚事的将来着想,所有依着旧规矩不作兴,触霉头的事都要避免。
盛怀初不情愿,又没法不同意,只好一味拖延着,让管家陪着她去看了几处公寓。
尹芝看中一处刚要下定,房主便临时改了主意,不卖了。于是再看一处,那房主也是最后变了卦。
她渐渐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也不愿再等,趁盛怀初去南京的时候,借着去看望春枝的由头,收拾了细软和几件衣裳,便在她家里住了下来。
管家送了人去,没将人接回来,急急往南京去了电话,请示盛怀初。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一阵叹息后终于开口道:“由着她吧,一个人在家总是无聊的,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陪着几日也好……春枝家楼下还有一间空着的公寓,江朴当时一并买下的,你让人去布置起来,晚上把钥匙给尹小姐送去,派几个卫兵在附近守着,她去哪里都要有人跟着。”
如今已没有钟庆文这个威胁了,照理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了,管家迟疑片刻方道:“尹小姐今日去找春枝小姐,我们要跟着,她还发脾气了……”
“不要碍她的眼就是了,远远地护着,别让人走丢了,也别让生人靠近她。”
管家多了一次嘴,不好再多第二回 ,挂了公寓大厅里的电话,立时就去安排。
春枝嘴上不说,却深知自己人生的转机,大多仰仗着这个妹妹和她身后的盛先生,见她忽然搬来和自己住,生怕她是和盛先生闹了什么矛盾,殃及自己这条池鱼。
那身契是归了自己没错,可她在堂子里待了几年,见过太多有权势的人耍手段,向来忌惮着,更不敢亏欠他们什么。于是一面殷勤招待,一面不着痕迹地打探着。
“妹妹晚上就睡我的床吧,上面垫的盖的,都是新换的。”
她的公寓只有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用作客厅和饭厅,好在她不在家里开伙,外间没有油烟味,偶尔要煮个东西就去后院找开电梯的借个泥炉子。
“姐姐不必麻烦,我睡在客厅里就好,不会叨扰太多时日的……”
尹芝坐在沙发上,从落地窗往下望去,街对面停了一辆车。车上下来过的几个人,她在盛公馆见过,都是跟着管家做事的。
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从前以为是那人体贴,如今再看,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
春枝打趣道:“饶了我,让盛先生知道我叫你睡沙发,怕是要记恨的,我可不敢得罪他……妹妹不会是跟他吵架了?”
尹芝摇头:“没有的事,若真是吵了架,大概要被他关起来闭门思过了……” 她说得玩笑一般,心中明白,那一日若质问了尹家瑞的事,再想离开只怕是更难了。
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天,看着天色向晚,包起两个食盒,一道出去买晚饭。
她们从公寓门口走出去一条街,便有各式小吃摊子,琳琅满目的,不知道吃些什么好。
九月过了大半,秋老虎还未归山,炙烤了一日的马路冒着腾腾热气,烧得人嘴里发苦,尹芝在一家凉粉摊子前面停下脚步:“要不要吃些清爽的?”
春枝没有反对,陪她在凉粉摊前排队等着,忽而凑近了,拉住尹芝的衣袖,下巴往身后指一指:“怎么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尹芝不用往后便知道春枝说的是什么人,其实她一出公寓就看见那两个人跟上来。
“没事,不是坏人。”
春枝又往身后看一眼:“莫非是盛先生的人?”
尹芝为了叫她定心,只得点点头。
“诶,盛先生可真是的,把你当眼乌子一样着紧。”
说话间,凉粉已切好了,春枝争着付了钱。
尹芝没和她抢,各拎一碗凉粉回去,就着夕阳吃下去,暑气也祛了不少,再往楼下看看,那汽车还在原地待着,看来是一夜不打算走了。
夜暮降临,春枝开了台灯,在报纸上的招工栏里逐行逐句的读着,拿红笔涂涂画画。
尹芝见她皱着眉头,问道:“姐姐不是之前找着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