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闻言,眉头扭得更紧:“那工作辞了,老板太严苛,薪水也少,如今的生活程度这样高,一个月五块大洋,连这房租都交不起,更别说还盛先生垫付的房租和赎身钱了。”
她话只说了一半,那老板不止严苛而已,第三天下班的时候,就趁机将她堵在房里,好容易逃出来,自然是再不可能回去了。
这年头做个自立的女人不容易,年轻又没有根基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是别人垂涎的猎物。
尹芝沉思片刻:“姐姐知道他垫了多少?”
春枝说了个数,她默默记在心里,没有多言。
浮躁的夏夜安静下来,巷子里传来汽车声,有人在楼下说了两句话,远远地听不清。
春枝好奇探头出去看,这么晚了又会是什么人,这楼里的住户她如今识得大半了鲜少有开汽车出入的。
“那车好像是盛先生的。” 春枝见过几次,已默默记住了样子。
“你不是说他去了南京么。” 她见尹芝脸上没什么喜色,不知是二人真在闹脾气,还是碍着她这个姐姐在,不好喜形于色。春枝善解人意道:“一定是来找你的……我先回房了,你们说话。”
春枝说完果真收了报纸回房关上门,把尹芝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她们猜得不错,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电铃也响了,尹芝起身理理衣裳,把带来的小圆箱放到沙发后面,往猫眼里看了看,便开了门。
“小芝。”
“你怎么来了?” 尹芝不知不觉紧张起来,莫非她送走常妈和聂医生,终是叫他起疑了?不然为何这么急着从南京赶回来。
“不是你说要我来找你的么?”
尹芝松下一口气,几天前她只是随口说的,没想到他竟当真了。
“你不是要大后天才从南京回来么?”
“只有后天早上的事比较要紧,明天下午再赶回去也行,我不在,交待给别人也是一样,一个政府部门若是少了一个人就不转了,那还得了。”
尹芝很少听他说公事,虽觉得有些道理,却只点点头,不想他留得太久,便抬出春枝做幌子:“春枝姐在家呢,晚上了,不方便让你进来。”
她不出去,也不打算让他进来,便是要他回去了。
盛怀初牵起她的手,在掌心放了一把钥匙:“管家忙了一下午,给你布置好了房间,你怎么不要?”
他说着往客厅里看看:“这里这么小,哪有你睡觉的地方,走我带你去楼下,以后再来看春枝,也不必和她挤着了……婚礼前有位姐妹陪你采买也好,你原先用的车我已让他们开过来了,在门房赁了间屋子给司机。”
又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安排,尹芝默默想着,与他来到楼下。
楼下的家具大多是她原来房里的,被打散了依着新格局重新排列过,哪怕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份熟悉也荡然无存了。
人也是一样,彼此在命运的棋局里多走了几步,再回头已成陌路。
她像站在一间陌生的旅店里,任身旁的陌生人与她十指紧扣,唇齿相依,任陌生的手指解开她的衣扣,褪去她的衣衫,用不容拒绝的体贴,将她拉进温柔陷阱里,好在泥足深陷就要没顶的时候,她醒悟过来了。
窗外的月亮有节律地摇晃着,和他们的身体一起,起起伏伏。
她越是一声不吭,他越是横冲直撞,床板足够结实,地板却受不了,吱吱呀呀的响起来。
“隔壁有人的。” 尹芝在他肩上推一推,反被他握住了腰。
“你越是心不在焉,邻居越要遭罪。” 他在她耳边轻轻道:“你都要当部长夫人了,面皮怎么还这么薄?”
“部长夫人?”
“我们在上海办完婚礼,我便去南京就职。”
看来他已用干爹的性命扫平一切障碍,踌躇满志地要往高处去了。
尹芝点点头,盛怀初不见她反对,又轻轻动起来。疾风化作细雨,润物无声,涓涓细流相汇,涌入江海,白浪翻滚起来,几乎将他们吞没。
盛怀初喘着气,伏在她身上:“小芝,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
尹芝越过他的肩膀,又一次看清了月亮,上回这样看月亮,他们在江中的小舟上,她的第一次,身上越痛,心里越快乐,想必自己是真的爱过他。
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身上越快乐,心里越痛。
盛怀初抱着尹芝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怀中的人却不知去向了。他坐起身,见枕边放了片剪报,拿起来就着晨光看一眼,立时遍体寒凉。
第82章 . 行露未 ・ 旧梦
春枝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往猫眼里看清来人,连忙开了门。
“盛先生,这么早……”
她话还没说完,门口的人便闯了进来。
盛怀初从来彬彬有礼,今日突如起来的蛮横,吓得春枝愣在当场。
“小芝,” 他见尹芝不在客厅,也未问过主人,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又径直闯到浴室里去。
春枝脸上烧起来,没记错的话,昨夜洗的小衣小裤还在浴室的窗口挂着呢。
所幸盛怀初未在里面久待,不一会儿便走回门口,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小芝今天早上回来过么?”
春枝连忙摇头:“昨晚盛先生不是接了妹妹回去?” 她不见尹芝回来,看看楼下的汽车没走,在床上等到半夜,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这时,门房的人坐电梯上来:“诶呀,小姐在家呀……电话找,说是你妹妹,有急事。”
“电话在哪里?” 盛怀初不等春枝回答,直接问门房。
“在一楼……” 门房看看他,隐约记得是昨天五楼刚搬来的那位先生。
一行人坐电梯下去,春枝在盛怀初的注视中接起电话,声音颤颤巍巍:“妹妹,你,你在哪里?”
“姐姐,你回去往沙发缝里看看,我给你留了些东西,你欠那人的钱,应该足够了,余下的一部分,若汉口的大哥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便匀一份给他……”
春枝听她这样说,心中直犯嘀咕:“你……你这是怎么了?”
尹芝接着道:“我们虽是姐妹,相处的时间却不长,不必找我,有缘自会再见的……”
春枝听她似是要挂断了,忙道:“盛先生在我旁边……”
她话音未落,手中的听筒已易了主。
“小芝,你在哪里,你听我解释,我没告诉你,只因那具尸体难以辨认,也不确定就是尹家瑞!”
电话那头无人应他,但还有嘈杂人声,汽车电车铃的声音。
她没有直接挂断,他也许还有机会,不然茫茫人海,再想失而复得,谈何容易?
尹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干爹吧……”
“小芝,我没杀尹家瑞,是钟夫人开的枪,你可以问江朴,一码头的人都看见了……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可以当面解释,若那时你还是不愿留下,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他的承诺在她这里已没有任何重量了,尹芝轻轻道:“不必了,你多保重。”
“小芝,我若没有瞒着你尹家瑞的死讯,你是不是更早就要离开我了?”
尹芝沉默着,食指按在听筒的挂钩上,只要再下点决心,便能了断干净了。
盛怀初不甘心,分秒必争:“你的哥哥姐姐呢,难道以后再不相见了?只有他们才是你的真正的亲人……”
“我的亲人只有一个,他已经死了。”
原来他辛苦替她束上亲情的纽带,如此不堪用。
尹芝想一想又道:“我不会去找春枝和常先生的,他们于我和陌生人无二,你便是为难他们,我也不会在意的。”
电话那头,隐隐有火车汽笛声,盛怀初拿出笔来,撕下一张挂在墙上的日历,在背面写下一行字,交给立在一旁的江朴,摆摆手,示意他快点去办。
能多拖一会儿,便多一分可能拦下她。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盛怀初想起她划着船来救他的那个清晨,想起沙洲上的那个夜晚,不相信自己在她心里没有一席之地。
“我不知道了……如果当时没遇见你,多好。” 如果没遇见的话,干爹也许还活着,他们此刻也不必这样伤心地诀别。
尹芝说完,终于挂断电话,裹紧身上的风衣,快步走到火车站对面。
路边的报童叫卖着追上来:“号外号外,前主席下野内幕,新财长上任隐情……金陵停战协定详解……先生先生,来一份吧。”
尹芝摆摆手,她已不想知道更多了,转身坐上一辆黄包车,给足了价钱,让他往南门去,那里人口稠密,最是鱼龙混杂。
渐渐地,路上的人与车都慢下来,车夫垫脚看去,见两条大绳挡住人流,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钻过去,立马被人一警棍搡回去,军用卡车拦住路,抬下几架铁丝围栏。
“诶,又要封锁了……我带先生抄小路。”
车夫耽误不起生意,绕开堵在路中央的绿皮电车,拐进狭窄的巷道,赶在另一条大路被封住前,一路飞奔,终于在封锁线合拢前穿出去,喘着道:“也不知道是抓什么人,一拦下来,又得好等。”
尹芝抬手压低帽檐,宽慰自己,他不可能来得这么快,也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心里还是后怕的,催着车夫。
车夫卖力跑了一阵,街上渐渐恢复了平常,走路的走路,摆摊的摆摊,南门就在眼前了。
“先生要去南门哪里?”
“就这里吧。” 尹芝把两个湿漉漉的银元递过去,握紧手中的小箱,踏到地面上才发现腿已麻了。
要去哪里,她不知道,所幸对的错的爱的恨的,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几辆汽车逆着人流,往封锁区开过去,巡警帮忙开道。
已是初秋,天气与早春何其相似,火车站里人来人往,盛怀初一踏进去,仿佛又来到他们初遇的那晚,回忆的洪流滚滚袭来,也是这样料峭的寒意,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透上来。
那一日,只在人群中匆匆一眼,盛怀初便认出乔装打扮的她,迈着强作镇定的步子走过来,却因太过紧张,没认出自己来。
“尹小姐,我的围巾呢?” 他将她裹进怀里,一开口就这样问她,不是真的埋怨怀中人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只想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安抚她因恐惧而战栗的眼神。
盛怀初转过身,那排电话亭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一格拉上了帘子,帘子下有双细细的腿,他快步走过去,带出来的风,将那帘子掀得一动。
至于这一天,帘子后面到底是什么人,有张什么样的脸,穿了什么样的衣服,留了什么样的头发,他早已不记得了。
这个火车站里掀帘子的梦,来来回回做了三年,梦中的那个人一直在变,每一次,都不一样。
而他寻觅的人从未现身过,哪怕只在梦里。
三年了,他已不恨她狠心离去,只遗憾自己再不能用同样的心境去爱什么人了。
又一次午夜梦回,盛怀初拧开台灯,拉开胸口染着红艳蔻丹的玉手,伸手去摸床头的烟盒。
女人娇嗔着醒来,摘下他叼在口中的烟:“瘾头越来越大了……”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本是个小歌星,半年前因攀上了枕边的贵人,刚出了第一张唱片,已小有了些名气。
“管起我来了?” 盛怀初捏着她的手,把烟放回嘴边。
女人知趣地替他点上了。
她是不敢管他的,这位贵人不仅仪表堂堂,仕途上也平步青云,与大位只一步之遥,虽跟他的时日不长,已尝尽了他给的好处。
她是打算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只有一桩遗憾事。
盛怀初下个月要结婚了。
“等经小姐过了门,知道我劝你少抽烟,估计也不会记恨我了……” 女人说着低下头,一张孩子气的脸,因带着算计而显得粗蠢。
“你管不管我抽烟,她都不会记恨你的,她不会认识你的。”
盛怀初看着眼前的烟雾,淡淡想,又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女人抬起头,见他将剩下的半支烟捻在烟缸里,起身穿衣服。立时坐起身,一丝不挂地搂住他的腰不放,哀怨道:“这么晚了还要走,人家好容易请了三天假来南京的。”
“你不是也说了么,我要娶妻了,以后不打算在外面乱来,所以早晚都是要走的。” 盛怀初拍拍腰间的娇靥,拉开她的双臂,慢条斯理扣上衬衫。
女人听她的语气,料想自己一时耍了小性,惹他不悦了,只求挽回今晚:“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走。”
盛怀初宽慰她:“听话,南京和上海的公寓,已经在你名下了,若有什么棘手事,只要不太过分,就去找杜老板,他会帮你摆平的。”
这个小歌星是杜乐镛牵的线,请他代为善后最方便。
盛怀初关上房门,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哭声,再多走几步,便听不到了。
距离与时间,所有伤痛的良药,也许再过几年,他也不会再做那个掀帘子的梦了。
第83章 . 行露未 ・ 兜兜
会咬人的狗不叫,这是人私下里对陈季棠的评价。
老督军死的时候,他一副孝子贤兄模样,将督军之位“让”给了众望所归的陈季楠,如今看来,不过是深知弟弟不太成器的秉性,打定了谋实惠的心思。
不过三年功夫,陈仁美的打下的江山,泰半已握在了庶子的手上。
起先,还是因着盛怀兰的帮衬和陈季楠的糊涂,后来却是他给自己挣下的威望,不仅在济南打趴了张朝宗,又挡住了日本人挑衅,未过而立之年,已当上了军长。
旁人常拿东北军的唐叔覃与他比肩。
都是军阀之家,青年丧父,相貌堂堂,手握重兵,比起那些垂垂老矣,姨太太儿女数不清的老辈,更像这个混沌国家的希望。
两人都三天两头上报纸,只不过唐叔覃常上花边小报。他虽早早娶了妻,却与朱三周四兜搭不清,用唐叔覃的自己的话说,他玩女人,却不玩堂子里的女人,越是养在大户人家深闺里的,别人等闲见不到的良家,他越有兴致。
唐老帅活着的时候,唐叔覃还忌惮些,如今没人能管他,被他收来做了小的小姐们,一律对外叫女秘书,既摩登又文明,还有一丝志同道合的味道。
与唐叔覃相反,陈季棠未放多少心思在女人身上,风评比他好不少。
小报上戏称他们南陈北唐。
传到盛怀兰耳中,也隐隐起了养虎为患的担忧,借着盛怀初的手,给他安排了几个棘手差事,到底念着曾今的露水恩情,只为挫挫他的锐气,没有下狠手。
陈季棠心中透亮,脸上却不显,借此机会大表爱国拳拳之心,只要国家用得到自当肝脑涂地的话,冠冕堂皇说了不知凡几,仗也打得漂亮。
几个回合下来,盛怀初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