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抱怨着,脚下跑得越发快了,只想着跑完这单生意,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息,不一会儿便拉到了地方。
尹芝比讲定的价钱多给了些,见饭店门口正好有辆卖雪糕的推车,停下来买了几根雪糕,准备给兜兜他们消暑,小贩替用纸包了递过去,尹芝提在手上,往大堂里走,边走边似想起什么,散下了盘着的头发。
“尹小姐……” 经理叫她一声。
她只当是打招呼,笑一笑走过去了。
“尹小姐等等,就是刚才,有电话找……”
尹芝闻言打起精神,这里的电话她只留给过莫瑞先生:“什么人,留了号码下来没有?”
经理摇摇头:“是一位叫莫瑞的先生打来的,起先只说找一位年轻的陈夫人,今日穿绿旗袍的,我说没有,后来又说,如果是位尹小姐,也应该错不了,我这才想起八成是您来着……他不肯留号码,只给您留了口信。”
婚书上写了名字的,幸而莫瑞先生留心了,不然自己写电话号码那会儿忘了嘱咐,倒是要错过了。
“什么口信?”
经理走到柜台后面,显然是怕自己忘了,用笔抄在纸上。
尹芝接过来一看,心中大喜:明天上午十点钟,派车来接您,商量今天的事。
看来今天这场小小的冒险,并不是一无所获。
她将阮九同找来,说了今天的事。
阮九同因她涉险,起先一阵责怪,但听说美国公使或许愿意搭救陈季棠,也暗自欣喜着,头一次对尹芝生出敬佩之情,只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赴约,立时安排了一辆车,明日好暗中护送。
第二日,十点未到,尹芝已做了电梯下来,她今日为显得持重些,特意穿了件深法兰的缎子旗袍,配了一色的缎面小跟鞋,盘起头发,只在耳朵上点缀了两粒珍珠。
车子准时到了,接她去的地方是间西洋餐厅,许是时间还早,她是第一个上座的客人,偌大的厅里空荡荡的,侍应生也只零星几个。
“小姐喝些什么?” 侍应生领她到靠里的一个雅座,看得见街景又不临着街,是个既幽静又热闹的所在。
“黑咖啡。” 她今日是一点也不能大意的。
侍应生一点头,撤掉多余的餐具,只留了两副杯盘下来,转身去了。
尹芝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绒面盒,宝蓝的颜色,用银丝带束着,很精美的样子,她自然当是前一个客人留下的。
等那侍应生端了咖啡来,还好心提醒店家收起来,预备着失主来找。
那侍应生却道:“不是前个客人留下的,难道不是小姐的么?”
尹芝笃定道:“不是我的,我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小姐不打开看看,怎么知道不是你的?”
尹芝被他一问,狐疑起来。
侍应生走开前笑了笑,仿佛在说,这一类送人礼物又怕人拒绝,故意留在桌上,再晚来几分钟的伎俩,他见得多了。
这绒面盒常是用来装珠宝的,昨日见了莫瑞,只觉得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若真是他送自己的礼物,还是看看是什么东西的好,小玩意便罢了,价值不菲的物件,便是非常的冒昧与耐人寻味了。
尹芝思虑再三,轻轻打开那盒子,立时被摄住了眼。
那是一串色泽极美的珍珠,足有尺把长,是叠戴的款式,珠子皆是龙眼核大小的滚圆,更难得的是白中透粉,莹润可爱。
她猝然盖上盒子,夹中了手指,疼得皱起眉来。
她嫌恶的模样,让盛怀初的心莫名一痛,她这是怎么了?难道就真的一点喜欢也没有么?
他静静坐在二楼,这夹层似的房间有一大面玻璃窗,从前一间包厢,正对着楼下的大厅,不开灯的时候,谁也看不见里面。后来用江朴的名义买下这餐厅,便将这里改成了一间会客室,他偶尔在这里见些不方便见的人。
其实今天把她请来这里,他也不知如何收场。
只是昨日一看不见她,便发疯了一般地想,发疯了一般地打了电话过去,如今又发疯了一般,独自坐在黑暗里,默默看着她。
第107章 .黄钟瓦釜 ・ 叙旧
尹芝喝完一杯咖啡,又添了两次水,她看看手表,已等了一个多钟头。
许是觉出她目光中的不安,先头领位的侍应生拿着茶水单过来:“小姐,要不要再点些什么?”
“不用,我去一下化妆室。”
侍应生让一个女招待领路,女招待寸步不离等在化妆室门口,周道得令人意外。
尹芝不动声色往回走,到了饭点,餐厅还是大门紧闭,偶有几个敲门的食客,也都被门童打发了,这便有些不寻常了,所幸阮九同的车还停在先前的位置,应该能望见餐厅里的动静。
她只顾着看窗外,走近了原先的座位,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来,背对着她,正在翻菜单,光是看身形便知决不是莫瑞。
尹芝不由得顿住了,四下望望,连那零星几个服务生都不知所踪了,只余留声机里低沉的爵士女声,空荡荡地回响着。
那人听见身后的脚步身停住了,阖上手中的菜单,起身替她拉开椅子:“是我不好,让你久等了。”
他的声音竭力平静下来了,语气再寻常不过。
四目相对,尹芝的脸猝然没了血色,牙关咬紧一阵才松口,耳膜轰隆隆响着,几乎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是你?”
盛怀初见她脸色一白,原先微扬的唇角僵了僵:“莫瑞先生是我的朋友,他不确定你的身份,知道我与陈季棠沾亲,特地问了我……到底是一国公使,为人登报作保也得谨慎一点。”
这么说昨天和莫瑞讲的话,倒全被他知道了。
“今天我是来赴莫瑞先生的约,既然是这样,就先告辞了……” 她皱着眉,一刻也不能再留,再多讲一句话,对彼此都是折磨,虽然也知道是轻易走不掉了。
盛怀初抢上前几步,扣过她的手:“别走,被一个陌生人爽约,值得这么生气?”
“真是莫瑞先生约的我么?” 尹芝抽回手,掌心又湿又热,也不知是谁的汗。
“电话是我打的,借了他的名号,不然你也不会来……”
他说完走回桌前,又将椅子拉开一点:“坐吧,一起吃个饭,今天只说陈季棠的事,你要救他,我也要救他。”
尹芝立着不动:“你可以找阮九同来问,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我知道阮九同在外面,可是有的话,我只能同你讲,谁让你是陈季棠的太太呢?” 盛怀初冷不防来这么一句,也听不出半点揶揄,认真得让人害怕。
两人坐了下来,他递了菜单过去:“想吃点什么?”
“我不饿。”
“这里的牛排和蟹腿都不错,酥皮蘑菇汤也很好。”
盛怀初见她一言不发,便点了两份一样的,只他们一桌客人,厨房闲得很,不一会儿便上了两例汤来。
尹芝一勺未动,盛怀初敲开酥皮,独自喝了两口,也食不知味地放下勺子:“这些年都在上海么?”
“嗯。” 尹芝拿起杯子,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果真也是最苦的。
“和陈季棠结婚之前,都做些什么?”
“做些小生意。”
他一问,她一答,只都含糊着。
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们离得并不远,咫尺天涯。与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一样,他曾经想不明白的答案,如今连再问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季棠从中日商会救出来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儿子?今年多大了?”
“是我的孩子。” 尹芝也知道兜兜是关键证人,不能避而不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今年两岁不到,看着比实际年岁大些。”
也只有提到这孩子,她愿意多说几句,眼里的慌张一闪而过。
“哦,陈季棠说是他的孩子,所以才不管不顾,冲到中日商会去抢人。” 盛怀初不错目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她刚才说的最后一句,明显是画蛇添足了。
恰好主菜来了,两人不再说话,等侍应生走远了,尹芝方解释道:“他不是的季棠亲生的,不过他很喜欢季棠,季棠也很疼他。”
如果自己注定是他们两人的龃龉,只希望能瞒住兜兜的身世,不让陈季棠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盛怀初几乎要问出口了,可听见季棠两个字那么自然地从她口中说出来,脑中只余空白一片:“吃饭吧。”
他拿起刀叉,见她没有动作,便将牛排切成小块,又用小叉子将蟹腿肉掏出来,一条条排好,漫不经心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他吧。”
“不好。” 尹芝下意识地拒绝,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也可能是他的试探:“那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陈季棠的,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最近受了惊吓,这会儿不能再见生人。”
不是他的,也不是陈季棠的,两岁不到……而她已离开三年多了。
“哦。” 盛怀初放下刀叉,这才发现那银叉子已被自己握出了一个新弧度,报复似的道:“你走了两年后,我也有过几个女朋友,可惜都不长久。” 岂止不长久,朝生暮死也不过如此。
“经先生……就是如今的盛太太,也教过我几日书,那时候我们都在说,什么样的人才有福气娶到她这般,样样都完美的人。”
盛怀初把切好的那盘换到她面前:“我知道,以前去你学校,碰见过她。”
“嗯。” 尹芝不想再说话,却也吃不下面前的东西。
“所以是什么样的人?”
盛怀初没由来这么一问,尹芝也愣住了。
“什么?”
“你和学校的同学们,觉得什么样的人能娶到经小姐,那时候你可有想到过会是我么?”
他犹记得那天厚着脸皮等在中西女塾门口,替她抄书的时候,心上有根羽毛在挠,他们之间的一层窗户纸,那时候还没有捅破。
“太久了,不记得了,大概会是位呼风唤雨的人物吧。” 尹芝起先提到经晚颐,只是拿来作挡箭牌,却是事与愿违了。
“我若真是呼风唤雨的人,怎么偏偏想留住的都留不住?”
她不能再被他带着,走近回忆里,此刻与他坐在一起,也觉得是对各自另一半的亵渎。
“你说莫瑞先生不信我的话,请你转告他,没有哪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前程和名誉开玩笑,如果他不愿意帮我,也就算了,我自己去登报……” 本来也就是为了避开盛怀初,如今她反而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
“你帮他澄清了汉奸的罪名,他也还是被人扣在天津,这件事不如你想得这么简单。我今天下午就回南京,你先留在上海,过几日如果需要你作证,会再派人接你去南京的。”
尹芝听他是要帮忙的意思,心中一喜:“好,不过不用派人来接了,我自己去。谢谢你为季棠着想,我本来怕……” 她突然顿住了:“总之,多谢你。”
“你怕什么?”
尹芝摇摇头:“没什么,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
盛怀初站起来送她:“你放心,如今我和陈季棠只有私仇,没有公怨。”
尹芝装作没听见,走到了门口,见他没有要停的意思,才提醒道:“盛先生,请留步吧,以你现在的身份,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太危险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那送到阮九同的车上。”
“也不用了。”
盛怀初带上帽子替她开了门:“你怕什么,怕陈季棠的手下看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么?”
他明明知道她怕什么,却又装作一副不理解的模样,见尹芝踟蹰不前,索性关上门:“你若愿意多留一会儿,我是很乐意的。”
尹芝自己推开门,先出去了,盛怀初没有紧跟着,离了三五步远,一前一后过了马路。
阮九同看见尹芝,下来开车门,本来也好奇跟在她身后的出了餐厅的是什么人,待那人走近了,大吃一惊,却不能视而不见了:“盛先生……”
尹芝坐上车,示意阮九同关门,盛怀初却手快一步,按住了车门,递过来一个打着银丝带的绒面盒子:“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这是你的那份,他的那一份,等他从天津平安回来,我再当面拿给他。”
第108章 .黄钟瓦釜 ・ 婆媳
登报澄清和去南京作证的事,因有人提前安排了,进行得十分顺利,替陈季棠挽回不少名声。
尹芝开始只打算在上海停留三日,如今又在南京耽搁两日。
阮九同等不及,索性让事先备好的船开到下关来,自己则寸步不离,陪着尹芝去军委会,阿怜与刘妈带着兜兜在门外候着,只等她作完证出来,便乘车上船去武昌。
哪知尹芝出来的时候,一辆白轿车停在了他们的车队前面,阿怜正站在那轿车旁边,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阮九同让尹芝先坐回了车上,自己上前一看,纵是心中七上八下,也只得毕恭毕敬叫了声:“夫人。”
盛怀兰摇着扇子,笑盈盈拿眼角看他:“小一年不见,亏你还认得我。”
她心中有气,全然是冲着陈季棠的,却不知不觉全发到了阮九同身上。
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她这个做继母的竟然是从报纸上知道的,娶得竟然还是那个跟自己弟弟不清不楚的女人。
阮九同听她语气不对,更是陪着笑:“夫人哪里的话……”
盛怀兰往他身后看看:“人呢?”
“什么人?”
“陈季棠新娶的太太,偷偷摸摸结了婚,敢登报发声明,婆婆都不打算见么?”
阮九同为难道:“夫人,军长都安排好了,将来都是一家人,想必是要等他从天津回来,再一起去给您请安的。”
“这么说,我这婆婆自降身价来了,倒还见不到媳妇的金面了?”
她啪地将折扇一收,作势要推门下车,却见阮九同身后多出个俏生生的人来,模样没怎么大变,只身段丰腴了几分,神态却从容不少。
“陈夫人……” 尹芝不卑不亢道:“没来得及给您请安,是我不好,但季棠早有安排,我们今日就会坐船离开南京,请你别怨阮团长。”
“陈夫人?” 盛怀兰虽然也不一定喜欢尹芝叫她母亲,听她这么称呼自己,揶揄道:“你叫我陈夫人,你自己不也是陈夫人,这倒好笑了……”
“夫人想叫我什么都可以,只是今日,我必得按着和季棠的约定去武昌,等他回来了,再一起来给夫人请安。”
盛怀兰碰了软个钉子,却也不能在街上就闹开来:“也亏我今天跑了一趟,下关港出了事封住了,从今日起,不论人与船都是不进不出。”
尹芝闻言,吃了一惊,看了阮九同一眼,见他也是一脸意外,半晌才道:“多谢您跑这一趟知会我,我们等一两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