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装病的。” 尹芝有站回窗前,不过一转身的功夫,牌桌上已少了两个人,只余盛怀兰和一位太太在聊天,她隐隐生出些不详的预感,拉住盛怀初的袖子往外扯:“你快点走……”
咚咚咚,有人敲门,碧荷的声音传过来:“大太太,二太太带着舅太太来看您。”
盛怀初反手握住尹芝的腕子,让她跌坐在沙发上,除了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身上是远着的,一点没触碰到。
他压低了声音:“让她们等一会儿,你定定神,这样的脸色出去,一副此地无银的模样。”
尹芝哪里还敢开门:“你疯了么,你太太在外面。”
盛怀初看着她轻轻笑着,还是上次那句话:“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他没能忘了她,无望的爱,让人更能看清自己的心,他只想要她平平安安的,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碧荷的声音又响起来,尹芝脸色苍白,盛怀初放开她的手:“去开门吧。”
阿怜的壁角听到这会儿,也快要疯了,各路神仙求告了一遍,原来能当上大人物的,没几个是不疯的。
第110章 .黄钟瓦釜 ・ 眉眼
尹芝站起身,她无父无母,兄弟姐妹也因着这个人的关系,鲜少来往了。
名节清誉受损,能逼死一个大家闺秀,于她只是不痛不痒,反正阿怜一直陪着她在屋里,真的闹开来,盛怀初才是该焦头烂额的那个。
下午四五点,阳光照着铜门把,握在手心里滚热的,门后的女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仿佛有一汪滚水,正等着向她泼过来。
脚步声轻响,尹芝转过头,沙发上的人已起身去了里间。
“大嫂!” 刘芸香见尹芝气色不好,佯作抱歉道:“照说不该来打扰你,只是刚才妈说起来,小舅母是你的旧识,不见一面太可惜了……“经晚颐也好奇,这些年过去了,那个让她丈夫念念不忘的女人,而今成了什么样子,今日才听说竟然嫁给了陈季棠,之前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想必吃了些苦头。
她另有一层隐秘的担心,倒和这孩子脱不开干系,若能亲眼见见最好。
“尹小姐。”
等真的见了面,还是忍不住用了从前的称呼,时光没能磨去这双眼中的灵动,整个人被岁月镀上一层妩媚的神采,经晚颐和煦一笑,心中早不安起来。
倒是尹芝先改了口:“盛太太,好久不见。”
三人落了座,碧荷见屋里连壶茶也没有,揿铃让人送了来。
片刻沉默,刘芸香刚要开口活络一番,却听经晚颐道:“我才听二姐提起你和季棠结了婚,本来吃了一惊,后来一想,你们其实早就认识,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真是恭喜你了。”
尹芝微笑着道:“也要恭喜盛太太,前阵子上海万人空巷,听说都是因为经府办喜事。”
刘芸香不知前情,也听不出半点暗涌:“诶呀,等大哥回来了,这婚礼也定是要补得,妈为这个事气的不得了……”
尹芝索性笑笑不说话,她自己的事,别人说了也不算。
经晚颐打开手包,拿出一个红包袋:“早也不知道,见面礼是来不及备了,下次再补,却也不好空手,只包了个红包,给孩子添福。”
尹芝不想收,收下了兜兜难免要出来谢礼,更不想有下次。
“盛太太不必破费,孩子年纪还小,转眼就弄丢了。”
刘芸香听她推辞地坚决,怕经晚颐面子过不去,当起了和事佬,拿起红包塞到她手上道:“小舅母也说了,不值什么,到底让孩子出来见见,将来他再大一点,多一个人疼他也好……”
她说着起身,也不等尹芝拒绝,对着里间道:“阿怜,带着你们小少爷出来给我瞧瞧,这里有好东西给他……”
阿怜早吓得呆若木鸡,刚才盛怀初突然闯进来,一见着床上的孩子便顿住了步子,在床沿坐下,魔怔了一样,拳头紧紧握着,粗喘着气,似是激动到了极点,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便是大人有什么恩怨,也不会真要算到孩子头上吧,阿怜只顾着忐忑,自然没有留心外面的人说了什么。
兜兜这时确是睡到自然醒了,见着床边一个陌生人盯着自己看,哇得哭出声来。
尹芝这才恍惚想起了什么,蓦地站起身:“我去看看。”
前狼后虎,她一时大意了,脚步都是虚浮的,刘芸香也跟着过来,被她挡在门外,碰了一鼻子灰。
尹芝走到床前,将兜兜抱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肩头,一边哄着一边走到盥洗室门口,推开门来,对着盛怀初轻声道:“进去。”
里间的门是没有锁的,方便佣人们夜里来送茶,刘芸香唤了几声无人应,隐隐听见有人讲话,想着硬闯到底不好,在门外唤道:“大嫂,你没事吧?”
盛怀初看着尹芝怀中哭哭啼啼的孩子,和自己一样的眉眼,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口中,一时间竟有些恨她。
恨她那么恨自己,恨她对自己那么狠,宁愿这么小的孩子没有父亲,宁愿一个人吃苦,躺在医院病床上,九死一生也要瞒着他。
“我……”
他想要有人替她狠狠教训自己一顿,他恨她,却更恨自己。
“大嫂,我进来啦?” 刘芸香又在外面催促道,兀自推了推门:“大嫂,你没事吧,不要吓唬我。”
经晚颐这时也走了过来,兜兜不再嚎啕大哭,一抽一抽的,外人听来实在揪心:“尹小姐……”
吱呀一声门半开,尹芝挡在门口,强作笑颜:“孩子魇着了,我哄他一会儿就来,你们先坐。”
“无事,今日真是打扰了,尹小姐歇着吧。” 经晚颐向来是善解人意的,此时和颜悦色,声音温柔动人。
兜兜不知怎么了,抬起埋在尹芝肩头的小脸,往外看了一眼,又飞快转了回去。
那熟悉的眉眼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要片刻功夫,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尹芝来不及再说什么,已反手关上门:“那我就少陪了。”
这样做固然失礼,但她心中一团乱麻,早顾不上再敷衍什么人了。
刘芸香和经晚颐一道下楼。
只觉得身后的人越走越慢,再回头却见经晚颐悄悄在那里抹泪,连忙道:“小舅母别放在心上,她就是那样,在妈跟前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别同她一般见识,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经晚颐摇摇头,不欲多言,只把泪擦干了,走到凉亭那处,神色已平静大半,还是被盛怀兰看出些端倪来。
借着弟媳妇敲打弟弟,本也是她今日的目的,此刻当着黄太太的面,也不好多问,几人又打了七八圈牌,经晚颐明显心不在焉,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终于推说天太热,要回去换件衣裳,等会儿直接在湘菜馆子碰面。
这牌三缺一再打不成了,黄太太略坐了坐也走了。
盛怀兰这才对着二媳妇明知故问道:“你小舅母这是怎么了?”
刘芸香替经晚颐不平,先将尹芝怎么拖着不开门,开门后又拒了给孩子的见面礼,连两人的对话也一五一十复述了。
盛怀兰逐字忖度一遍,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么说来便只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了。
“妈,我看她就是装病……晚上吃湘菜,我看让她一起去,好歹给小舅母赔个不是,妈的面子也过得去。”
盛怀兰在刘芸香头上一点:“装又怎么样,你呀,要是有她装的一半本事,自己的男人也不会栓不住了,尽往什么秋夏,冬春,梅兰竹菊那里跑。季棠派了人,把她护得牢牢的,我又能逼她什么呀……”
刘芸香被她一数落,讪讪道:“妈也是偏心,我才是你嫡亲的儿媳妇。”
盛怀兰觉着自己这嫡亲的儿媳妇,傻起来倒有几分可爱:“你以为我在夸她?”
被男人放在心上,有时是种幸运,有时只是场灾祸。
经晚颐匆匆赶到家中,翻开相册,其中几张照片是结婚后盛怀兰特意找出来送给她的,里面就有盛怀初小时候的样子。
真像啊。
第111章 .暮云春树 ・ 决心
到了饭点,盛怀兰与刘芸香换了衣裳,准备乘车往湘菜馆子,虽知道尹芝不会去,还是派人请了。
不出所料,果真被她婉拒了。
二人走出门口,见一辆黑色道济汽车停在街对面,这里是公馆区,几乎家家有停车房。
碧荷咦了一声,在盛怀兰耳边轻轻道:“这辆车不是该送舅太太回去了么?”
盛怀兰也认出来是盛府的汽车,她顿了顿脚,让儿媳先去车上等她,自己一个人敲开了黑道济的车门。
江朴无处可避,摇下车窗:“陈夫人。”
如今当家的是陈季楠,照理该叫老夫人,盛怀兰不许,这称谓便没改,不伦不类地叫着。
“你怎么来了?” 她越过江朴往后座看去,那里空无一人:“是怀初让你来的?”
江朴久等不见盛怀初出来,这会儿只得扯谎道:“先生让我接你们去饭店。” 他早看见刘芸香上了后面的白汽车,虽这么说,对方也一定懒得换车。
盛怀兰没多想,这辆道济虽然厚实,却没有她的庞蒂亚克气派舒适:“不必了,我们开自己的车,也省得回来又要人送。”
江朴不再坚持,盛怀兰上了自己的车,见那辆黑道济在他们前面开了一段,转弯去了,目光不禁幽深起来。
“碧荷,你送舅老爷离开,亲眼见他走了。”
“是呀,舅老爷还让我拿了阳帽送给他。”
盛怀兰收下心中的狐疑,嗔怪道:“这个江朴,说要送我,也不诚心实意,敷衍两句便回去交差了,都是养不熟的狼。”
刘芸香听了,也不知在说谁:“妈,还有谁也是养不熟的狼?”
盛怀兰笑着道:“知道我说的不是你,便不要来凑热闹。”
到了湘菜馆子,经晚颐已经到了,一旁还坐着经夫人,就是没有盛怀初的人影。
经夫人是下午到的南京,这一次未事先对女儿讲。
听盛府的仆人说,他们夫妻两个一道去盛怀兰那里,等到女儿回来的时候,却见她红了眼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翻照片,左右问不出个事来。
经夫人心里焦急,索性晚上一道来赴宴,探个究竟,看到底是什么人让自己女儿受了这样说不出口的委屈。
盛怀兰迎上去,按下心中的惊讶:“亲家太太,不知道你要来,让你久等了……”
经夫人淡淡道:“我们都是守时的人,真正迟了的还没来呢!”
盛怀兰也纳闷,盛怀初怎么没和经晚颐一道来,只为弟弟开脱道:“怀初最近为了营救季棠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说到底还是我们陈家人的过错……他要是晓得今晚丈母大人在,天塌下来,也不敢来得这样晚。”
“晓得我在,做做样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了。” 经夫人这样夹枪带棒,也不只因为今天下午的事。
经晚颐的几个陪房,都是她身边得用的人,耳报神功夫了得,盛府里的一举一动,甚至一日三餐,夫妻二人同房的次数,都一点不漏报上去了。
经夫人起先也是诧异的,新婚几个月而已,何至于这么冷淡,莫不是外面又有了人?她对这女婿不甚放心,更是要隔三差五来南京看女儿。
盛怀兰见她话里有话,越发小心敷衍着,茶水点心上了一轮,只等到了盛怀初派来的人,说是先生事忙抽不开身,只好改日再做东了,让夫人陪着姑太太吃。
经夫人闻言,立时黑下了脸,坐都不想坐了。
盛怀兰好说歹说,还是拉着吃了顿饭,虽是食不知味的一餐,因有刘芸香这个帮手一唱一和,听起来热闹又周到。
尹芝目送着盛怀兰的车子在暮色中开远,让阿怜带着孩子在外间等着。
“她们都走了,这会儿下人大多松快去了,你走吧。”
等了半晌无人应声,推开盥洗室的门,里面黑黑一片,只闻得见烟味,她随手开了灯,在门外站着。
盛怀初伏在盥洗间的窗台上,窗大开着,一旁的空皂盒里,已堆了七八只烟蒂,长长短短,指间的这支刚烧过半,又被用力按进去,转瞬灭了。
他这会儿是哪里也去不了了。
“你就没有什么事要对我讲么?”
“没有。”
盛怀初本是看着她的,大概是被她话里的冷漠刺痛了,转过脸去:“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兜兜。”
“大名起了没有?”
“起了,你走吧。”
盛怀初果真站起身,往外面去,尹芝以为他要走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谁知他突然拖住她一只手臂,带着她一起往外走,末了关上了里间的门,握住她双肩,将人紧紧抵在门板上。
“不忙,我还有事要问你。”
阿怜坐在外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惊呼出声,想搬救兵,又怕把刘妈牵扯进来,让更多人知情,抱着兜兜左右为难着。
盛怀初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声响:“将来我们的孩子大了,恨我没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但他知道你一直这样瞒着他的身世,就不会怨恨你么?”
“你放开我,这是我的事,这三年都这样平安过来了,将来也不用你操心……”
他听了愈发恼火,恨不能走进那些失去的岁月里,将落下的时光通通讨回来,守着他的爱人,陪着她孕育爱的结晶。
“小芝,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相爱的人不在一起是大罪过,将来随便和什么人结了婚,若又有了孩子,便是六个人的痛苦……我们还不算太晚,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天意弄人,他们终是重逢在如此不堪的时候,各自都活成了什么模样!
尹芝愣了愣,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再听到仿佛就是昨天说的一样。
他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陈季棠救了我们的孩子,作为报答,我会让他平安回来,如果还不够,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可以不计代价满足他,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和他离婚。”
尹芝侧过脸:“你说过,你要救他回来的,不会因为我在公事上为难他的。”
“只要你们一刀两段,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叫别人爸爸……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名分,我会娶你的……”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此刻摆出一个倔强的弧度,让人难以自持,他几乎要吻上去了,却被她狠狠推开了。
尹芝想起了那张婚书,她是签了字的,当时虽然也因着要救陈季棠的缘故,但决心总是下了的,她要往前走,不能回头。
“办不到,我这么多年几乎忘记你了,你说相爱的人不在一起是大罪过,不再相爱的人偏要凑在一起亦是罪过,我和陈季棠在一起很开心,经小姐是个好人,你不要伤害她。”
吃过了饭,盛怀兰本以为各自回家了,哪知经夫人突然提议,让经晚颐先带刘芸香去盛府拿些东西,都是她从上海带来的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