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棠奔波数日,体力上吃了亏。
盛怀初渐渐占了上风,将对手反身制在地上,吩咐江朴道:“出去,关好门,谁也不许进来。”
江朴知他下手有分寸,便也依言去了。
“今天本也不是来和你打架的,小芝心里只有我,她从来不曾忘记我,不然便不会生下兜兜,她同你结婚,一来为了报答你救兜兜的恩情,二来只是气我罢了……”
这句说辞似曾相识,陈季棠想起来,尹芝从前的确说过忘不了这个人,心中一冷,嘴上更是不依不饶:“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刚遇见她的时候,便问她要不要带着孩子来找你,她可是一口回绝了,半点犹豫也没有……那时候你还没结婚,想必早就看透你了!”
“她看透了我,可看透你了么?”
陈季棠侧过脸,犹看不清身后那人的表情:“我不像你,不用瞒她什么!”
盛怀初低下声音:“和继母搅在一起那么久,不用瞒?”
“我那时年少无知,总比你后来那一班小明星好得多……”
“杀了亲爹呢,也不用瞒?”
他既然把陈季棠约出来摊牌,就做好了让对方乖乖投降的打算,此刻乘胜追击:“你配不上她,小芝知道真相后,会让兜兜认个杀父淫母的杂种做爹么,何况我活着一天,便绝不可能……”
陈季棠屏住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我看你是疯了,继续胡诌吧,有人信才怪!”
“当时在书房的几个副官,有一个没死透,这几年我都替你小心关着,不信便试试,到时候不止是小芝会知道,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
原来埋自己的坑,盛怀初三年前便挖好了,这会儿才带他到坑边看一看,到底有多深。
陈季棠回想他过去的信任和重用,只是一场幻像。是否志同道合无足轻重,有个把柄握在他手上,才是永远的忠诚。
“把我弄得身败名裂,对你也没有好处……到底想怎么样?”
“离婚书我已经替你拟好了,签了字,按了手印给我!” 盛怀初觉出他渐渐放弃了挣扎,猜想是后怕了,便也松了点劲。
陈季棠微微笑起来,他就知道,盛怀初一早便在说谎话。
尹芝一定不是自愿和他在一起,不然早把自己留下的那份签了字的离婚书拿出来了。
盛怀初见他不置可否,也耐心等着,不怕多给他一点时间思考,理智尚存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片刻后果真听他道:“你放开我,让我想一想。”
盛怀初拿出准备好的文书,摊在他面前,放开他右手,递了支自来水笔过去,替他拧开笔帽。
陈季棠瞥了一眼那文书,笔尖顿在签名处,不一会儿已洇出个黑团:“人说做官的面皮厚,心肠黑,我还觉得你是两样,如今看来比西门庆还不要脸些,一个有妇之夫,逼人夫妻离散……”
盛怀初只当他是下定决心前的气话,便也没有多言,哪知陈季棠突然反握住手中的笔朝他肩头扎过来。
一个不备,已叫他挣脱了。
陈季棠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枪:“你把他们藏在哪里了,现在就带我去找她!”
第116章 .暮云春树 ・ 南北
盛怀初不信他敢开枪:“她近来歇得早,这会儿应该睡下了……”
话里若有若无的熟稔,是扎入人心里的刺,他就是要陈季棠多想,多想了才能体会嫉妒的滋味。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季棠,你把枪放下来再说,若是想用这种法子解决,我便不会约你见面了。”
盛怀初握住陈季棠的手腕,江朴在外面,能听见里面的讲话,片刻就会进来一起制服他。
许是因着那几口热酒,许是因之前他话里的暧昧,陈季棠胸口火气上涌,对着盛怀初的肩膀就是一枪,夏衫浅淡,半片袖子很快红了。
“先生!” 江朴进来,看见盛怀初流血的肩膀,惊叫出身,他万没想到两人会闹到动枪的地步。
陈季棠一手扣住盛怀初的脖子,一手拿枪抵着太阳穴,吩咐江朴道:“他不肯说,你日日跟着他,总知道他把我太太藏到哪里去了,车子开到后门,这就送我过去。”
江朴看了盛怀初一眼,只听他道:“江朴,你去吧,按着季棠说得做,再打包一份酒酿圆子过去做宵夜,甜豆沙馅的,不要桂花。”
口气平常得像回自己家里一样,仿佛丝毫不怕额上的枪口。
尹芝住在盛怀初安排的公馆里,那日在陈府,两人各退一步,她答应跟他走,但阮九同和他的部下也得毫发无伤,陪着她一起。
于是这一处公馆里便有了两拨人。
尹芝和自己带来的人在二楼,盛怀初怕有人来寻她的麻烦,除了管家厨子仆欧另派了队卫兵在一楼守着。
她若要出门,倒有两边的人跟着,不管去哪都难得自在,索性深出简居了十几日。
盛怀初碍着两人的身份,没有明目张胆过来看她,日日电话不停。虽未和尹芝说上过话,仅从阿怜和刘妈那里听到只言片语,也好过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的等待了。
母子两个吃了什么,午后是在花丛里扑了蝶,池塘里捉了鱼,还是拿彩粉笔在花园的石板路上画了房子……
看来不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年,她过得也算自在,这么一想,倒不知该欣慰还是失落了。
今日夜深了,兜兜午觉睡得久,晚上难哄,等第五个故事读到一半,才伏在她膝头,呼吸悠长起来,尹芝渐渐低下声音,见他没有反应,这才阖上童书。
将台灯捻暗了,窗外又进来几道光,从天花板一头照到另一头。
阿怜跑到窗边,瞧见江朴走下车来,惊道:“是那个盛先生来了……”
她的声音焦急,又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羞怯,将打着盹儿的刘妈也惊醒了:”这么晚了……“说完又心中腹诽,怎么这样的时候来。
“刘妈,你去看看楼上值夜的人,若是阮团长睡下了,把他叫起来,然后和阿怜两个锁好房门,不管什么人,都说我已睡下了。”
尹芝吩咐完,庆幸兜兜睡得沉,抱到床上也没醒,她自去洗漱一番,换了睡袍,依着孩子躺下,听着楼下的响动和走廊上的人声,更是没了睡意。
心中不住宽慰自己,这里还是安全的,一点体面也不留,不是那个人的做派。
阿怜走进来,脸上喜忧参半。
尹芝纳闷道:“怎么了?”
“军长他回来了。”
尹芝坐起身:“真的?”
“就是……盛先生也来了,两人身上都是血。” 阿怜只下了半层楼,偷看一眼,便匆匆回来通报。
要说那血,还是盛先生身上多些,只是这会儿说出来,倒像在偏帮着什么人了。
尹芝迟疑片刻,下床从衣橱里拿了件衣裳,留下刘妈在屋里照看兜兜,防他醒了找不见人哭闹,自己则带着阿怜出了房门,走到楼梯口,台阶上堵着阮九同的人,个个剑拔弩张。
电灯在众人的脚步中摇晃着,影影绰绰中陈季棠箭步上来,见着楼梯口左顾右盼的人,一把抱了起来:“我回来了……”
楼梯上守着的,都是跟着陈季棠在军中打滚多年的,此刻一同哄笑着,其中一人还吹了个意味深长的口哨。
尹芝脸上热着,在他手臂上一拍,轻轻道:“放我下来。”
陈季棠脚下不停,将身后的视线远远甩开,抬起头,鼻尖贴着鼻尖:“不是已经嫁了我么,还登报了,这会儿反倒羞了……”
“我那是为了救你,放我下来……”
尹芝又胡乱一敲,正中陈季棠的伤处,疼是疼的,可他顾不得,半开玩笑道:“这么快便后悔了,要始乱终弃了不成?”
他刚从北边逃命回来,一身酒气,混着血腥味,尹芝不欲和他闹,只道:“你身上有血,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我这会儿好得很,一点事没有。”
那是谁的血,尹芝差点要问出口了,转念想起阿怜的话,又讷讷住了口,半晌才道:“兜兜在我房里,你这样子,会吓着他的。”
陈季棠在她颊上啄一口:“我先送你回房,再去别个地方先洗一洗……你那里有没有我的换洗衣裳?”
这样的体己话,确是夫妻间才会说的了。
尹芝不甚习惯,只如实道:“没有,不然拿一件兜兜的小褂给你……”
陈季棠听出她话里的揶揄,笑着又问:“你住哪一间?”
尹芝刚要答他,却听楼梯那头一阵喧哗,阮九同竭力拦住什么人往这边来,灯光昏暗,只见人那人捂着肩膀,很是狼狈的样子。
“季棠,我在车上和你讲的事情,不要忘了!”
那声音一响起来,尹芝也不用猜了。
一双手本只轻轻搭在陈季棠肩上,这会儿静静环上他的脖颈。
陈季棠头也不回:“知道了,多谢送我过来,你自己先回吧,我明日不会误了大事的!”
盛怀初被阮九同远远拦着,再不能向前,只看见一双白皙的臂膀,随着陈季棠的脚步,悠悠晃动,那弧度刺眼得很。
“我的大夫片刻就来,你恐怕也受了点伤,等一下让他也过来替你看看。”
他安的自是搅人清梦的心思,陈季棠哪里不知道:“你自己留着他吧,我伤得不如你重,这会儿好得很!”
说完更是加快了步子。
“明日有什么事?” 到了房门口,尹芝终于问道。
“北边来了人,指名要我去作陪……也许再过几日,中国便不分南北了。”
南与北,在她记事起便一直分分合合,对峙的时候多,和平的时候少,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俄国人,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斯派打倒托派,多少股力量扭在一起,总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真的么?”
“不如陪我一起去,得了消息,你也能早点知道。”
尹芝不置可否:“你今晚跟人打架了?”
“有人诓我和你离婚,我自然要把他揍得认不得北。”
第117章 .暮云春树 ・ 印记
入了夜,二楼反倒忙碌起来,阿怜见陈季棠平安回来,兴高采烈,刘妈也乐呵呵去厨房炖了麻油猪肝汤来。
哪知一楼的大厨也在忙碌,又拿了盅酒酿汤圆让她一并带上来,给众人宵夜。
陈季棠在阮九同的那里洗了澡,换了身衣裳,刚扣动尹芝的房门,便见阮九同提着医箱,带了个圆脸青年上了楼来:“这位是医生,他说来替军长看看,今日有无伤到筋骨。”
陈季棠一摆手示意不用,恰在这时门开了。
周汝林看着尹芝大为意外:“尹小姐……”
尹芝也想起从前在盛府受过他的照拂,只是如今已不能和从前一样叫他的诨名了,好在记得他姓周。
“周大夫,你怎么来了?”
“啊……是这样的,怀初……诶……就是盛先生,他说明天要与陈军长一道见什么人,若是有什么显眼的伤处,还让我想想法子化瘀消肿,才好不丢人现眼。”
周汝林对着陈季棠的脸左右打量,见着眉骨和唇角处皆有些红印子,忙从阮九同手上接过药箱,也不见外,吩咐道:“这位先生,厨房有泡在凉水里的鸡蛋,请再你找点冰,一并拿来。”
“不用了!”
“进来吧。”
陈季棠和尹芝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周汝林也不知要去要留。
“季棠,既然你明日要忙,今晚便让周大夫看看吧,正好刘妈备了宵夜,我吃不下,你们三人忙到这个时候,想必也饿了,一起进来外间用点吧。”
尹芝说完将门大开,转身去了里间,也没有和周汝林叙旧的意思。
她三言两语,倒有些当人太太的自觉。
陈季棠心里受用,对这位周大夫的反感便也消了,走到沙发前坐下:“那个……大夫,既我太太发话了,你便来给我看看吧。”
盛怀初只嘱咐他上来看诊,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周汝林此刻也是一头雾水。
“尹小姐,是你太太?” 他心直口快,真问出来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
这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如是想着,又莫名感伤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和盛怀初一同在庙会落水那会儿,也三年多了。
“自然,等我这趟从南京回来,就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
周汝林打开医箱,却是再无话了,先替他冰敷了伤口,又抹了药膏,让他自己拿冷鸡蛋揉着,最后给了他两粒药丸,说是消炎的。
陈季棠就着水吞下药丸:“他伤得如何?子弹取出来了?”
“取出来了,打了止痛针,这会儿睡下了……你们是遇着刺客了,怎得弄得如此狼狈。”
“算是吧!” 陈季棠听见里间传来脚步声,只笑一笑,不再多说了。
兜兜早已睡熟,尹芝也不想听见他们在外间的讲话,索性走到盥洗室里,一眼瞥见刚才换下来的衣裳,腰侧有一块显眼的血迹,想来是刚才被陈季棠抱着一路,洇上来的。
不知是谁的,暗红一片。
她索性将那衣裳泡进水里,拿香皂轻轻搓洗,也不知搓了多久,等那颜色一点点淡去,心事也渐渐消散了。
陈季棠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扶在门框上不做声,看着她的侧脸半晌才道:“怎么不放着,明早让阿怜来洗。”
“反正在等你,再说是淡色的绸子,若污渍干透了,更难洗掉。”
陈季棠寻了个衣架来,尹芝将旗袍拉平挂好,寻了个通风地方,踮起脚尖挂上去。
夜风把她一身薄绵的睡袍吹得翩翩而动,陈季棠环住她的腰,下巴落在她颈窝里:“怎么这么香……”
他说话的时候闭着眼,心中旖旎心思,正和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较劲着。
“你这一路回来,应该累坏了,早点休息……”
“见着你,精神又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想谁?嗯?” 他嘴上虽这么说着,睡意却越来越浓,几乎要疑心刚才吃下去的药丸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兜兜还在里面……”
陈季棠一想,这里确是不合适。可把她拐到外间去,她大概面薄不喜欢,也怕自己吃了药,昏昏沉沉地叫她失望,只得恋恋不舍在她后颈上吻了吻。
“嗯,往后我们的公馆,得在主卧房外面给兜兜辟个单间,我明个就吩咐人去弄,等从南京回来,估计也就好了……婚礼也挑个好日子办了。”
“婚礼?”
“嗯,得办得风风光光的,不然人人都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我岂不是太对不起陈太太了?”
他心里想的是要比盛怀初的婚礼还要隆重些,这样才不算委屈她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
“简单就好,一来你这么忙,二来被人评头论足一整日,想想就累。”
“总要搞得人尽皆知才好!” 省得有人再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