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枪响,那服务生的哀求,再听不见了。
那提枪的人声音极响,便是在试探这一层还有没有其他人。
“所有不下去的人,最后都是个死字,我们在每层楼皆放了炸药,一层层的炸,便是从这顶楼开始。”
那人说完,果真听见孩子嘤嘤的哭声,愈发得意:“盛先生,出来吧,我们这次不是要你的命,你不会为了护着那几个东北佬,要让自己和这一整栋楼的人来陪葬吧?”
他们守了一日,也不知道盛怀初到底将唐叔覃派来的人藏在了哪里,下午又传来风声,说是南北和谈快要妥了,上面的人这才不得已,决定铤而走险,拉了这许多人来垫背,只为釜底抽薪,杀了东北派来和谈的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是这小节后面是多少条人命,多少个家庭却无暇细说了。
罗太太见那人将女儿从床下拖出来,立时从窗帘后出来,拿起花瓶砸了过去,被他一躲落了个空。
她绝望地回头,就着窗外微光,见那黑洞洞的枪口后面,是一张极年轻的脸,身上还穿着青年装,一副学生模样。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放过我们吧,我们听你的话,去一楼。”
“太晚了。” 那青年笑了笑,还没扣动扳机,便听见一声枪响,脸上又热热的东西流下来,伸手一摸竟然是血。
罗太太见那青年圆瞪双眼轰然倒下,吓得六神无主,目中一片模糊,只听有人问道:“尹芝在哪里?”
第120章 .暮云春树 ・ 无声
罗太太心慌慌的,见那拿着枪发问的人有些眼熟,到底是谁无暇细想,只摇头:“不知道,走散了。”
她没说假话,能护住儿女已是母亲极限,那里顾得了别人的去向。
盛怀初垂下枪口,耐住性子:“你是尹芝的大嫂,对不对?我不是坏人……”
便在这时,江朴也带着人循着枪声过来,见着盛怀初安然无恙,吁出一口气来:“先生我已将他们安置好了,您也别在这里逗留,我们快走吧。”
盛怀初不好再与罗太太多言,对着江朴道:“你们护送这里的人先走,那些人只要留一个活口便够了,其余的见一个杀一个,不要因为他们年轻就手软。”
江朴还要再劝,盛怀初已转身去了,罗太太带着儿女围上来,顺便牵出躲在浴室里那不争气的丈夫,脸上满是哀求之色。
尹芝躲得远,只闻外面一声枪声,先头大张旗鼓搜人的,这会儿反而没了声音,心中纳罕,又过一会儿,有人远远叫她的名字。
她想着应是大哥,推开衣橱的门。
听得真切了些,握着橱门的手反而停住了,他怎么会在华懋饭店?又怎么知道自己也在这里?
片刻迟疑,盛怀初已循着柜门吱呀的声音找到这间客房来:“小芝,是我,跟我走。”
她的心倒比刚才更加慌乱了,是默不作声,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跟他走?
不论哪个都有危险,前者是已知的,最坏就是丢了性命;后者却是未知的,与他每多一次纠缠,她的人生便会多一次偏离。
这间房里能藏人的地方不多,盛怀初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衣橱里,拉开凌乱的被褥,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小芝,跟我走,这一层布了炸弹……” 他拉住她的手腕,性命攸关的时候,尹芝顺从地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哥嫂和阿怜她们……”
“江朴已经护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了……你不用担心。”
他一手提着枪,一手牵着她,走在逼仄的备用楼梯上,耳边呼呼响着,明明没有风,两人一同逃命,却仿佛不太在意生死,恐惧带来快乐,只在绵延的忧伤里才能体会到莫名的幸福。
楼梯盘旋而下,他们也不知走了多少阶,顺着这个漩涡一直坠下去。
快到二楼的时候,下面传来了人声。
“还没找到?难不成真要炸了这栋楼?”
“警察已围在外面了,我们这回难逃一死,一个副主席和那帮东北佬,外加数不清的富商名流作陪,死也值得了……”
看来那炸弹不是虚言。
盛怀初顿住脚步,一转念带着尹芝走到二楼,寻了间空客房走进去。
他锁好门,往窗外看看,将人拉到近前,在她耳边轻声道:“这里是二楼,下面有个花圃,你找床单被套结在一起,若是听见楼上有爆炸声,打碎玻璃绑在这窗格上往下爬,也许会受点小伤……你哥嫂他们一行人,已离了这栋楼,地下室里有个密道,只可惜这会儿有人守着,我们下不去了。”
他若是一个人,以一敌二也可闯一闯,带着她却不敢犯险了。
“你呢……” 黑暗使她心安,一点担心还是问出口了。
盛怀初笑笑:“我会没事的。” 他的命也许精贵,可人人生而平等,这一栋楼的男女老少,不应为着他将唐叔覃的使者安置在这里,就陪上性命。
他说完,旋即又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担心他。
人世无常,有些话这时候不说,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再说。
“小芝,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我也一直很后悔……” 他把这些话讲出来,无头无尾,也不知要她怎样回应。
“我不恨你,我知道干爹不是你杀的,我恨的人只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你和干爹就不会遇见,如果你们没有遇见,他现在也许还好好活着……我不恨你……” 只是今生今世,一看见你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亲人了血。
“只是不恨我么?” 盛怀初不等她答话,搂上纤腰,吻住她的唇,在她凌乱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里继续寻找答案。
恍惚间又回到小舟上的那个夜晚,无人打扰,未来仿佛没有尽头,脑海里有悠长的一生在前面等着他们,耳鬓厮磨起来更是不知餍足,哪像现在,除了这逾矩的亲吻,什么也不能再有了。
盛怀初的呼吸粗重起来,身体不由自己,想索取更多,怀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可心中的爱意一如从前。
他吻到动情处,尝到一缕咸涩,从她的唇上源源不断涌进来。
那是无声的眼泪,默默隔在他们的双唇之间,和所有无奈的现实一样,他已经娶妻,她也成婚在即。
“你心里还有我……” 他笃定地说出口,只觉得她的眼泪决堤了,他总是让她这样难过,这样痛苦,把她往绝路上逼,她不恨他,他也要恨自己了。
尹芝说不出话来,眼泪耗费了她的言语,也让对面人的呼吸颤抖起来,她不敢抬头看,如果月光下是他憔悴流泪的脸,一定让人终身难忘。
“不论如何,我永远爱你,也永远爱我们的孩子……今日我在电梯里遇见春枝,本想请她帮忙,让我在婚礼前,再见你和孩子一面的,她没答应我,想必也是为难,如今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原来还有这样的曲折。
“什么事?”
“如果我活着回来,请你在婚礼前带着兜兜,我们一起去僻静的郊外远足也好,一起去江上坐船也好,只过上平静普通的一天,等他将来长大了,你若会与他说起他的亲生父亲,也不至于一点记忆也没有……”
她说不出话来,只在汹涌的眼泪里沉默着,盛怀初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仿佛要耗尽此生所有未曾实现的缠绵。
“好……” 尹芝终于答应了。
他慢慢放开了怀中的人,一声叹息后,消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
也不知多了多久,纷杂的情绪终于沉淀下来,尹芝回想他的话,才想到那句:如果活着回来。
他是要去做危险的事么?
她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片刻后,楼上便响起一声轰鸣。
第121章 .掷果分香 ・ 晚风
华懋饭店的一楼比其他楼层都高,离地足有八九米,尹芝结了窗帘被单,还是差了一截,只得一偏身,落进花坛里。
夏冬青的刺虽还软着,却很扎人,夏衫破了不说,身上定也是多出几道血口子,她顾不得疼,拖着伤处走到饭店正门。
这里是繁华地界,爆炸前不少路人还有暇围观,这会儿只剩黑制服的警察,一排排守在饭店门口,严阵以待。歹人封住了门,进不得出不得,听闻里面还有炸弹,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片刻,大门突然动了,一个穿西装带眼镜的男子从旋转玻璃门里出来。
他高举双手,步子战战巍巍:“我是华鹏纱厂的老板,别开枪,里面的人放我出来了……有位盛先生,他让你们都退到后面去,再开一辆车过来,发动好了停在门口。”
那人边说着边递上一张名片来,经手了三两人,传到警察总长的手中。
“这是那盛先生给我的……”
黑底烫金字,警察总长略略一看,立时瞪大了眼睛,虽不能确定那位盛先生真的就是名片上的人,到底不敢马虎,急忙依着吩咐做了,不多时便有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门口,尚未熄火。
旋转玻璃门里早有人在等着,见车子开过来,三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架着盛怀初出来,右边那个还拿枪抵着他的脑袋,对着持枪的警察呵斥道:“看看他是谁,都别过来。”
盛怀初被人指着脑袋,说起话来依然条理分明:“他们不会开枪的,车子也给你们备好,先头说了,你们要找的人早就不在这里了,饭店的人都是无辜的,请信守诺言,我帮你们觅一条生路,你们也放众人一条生路,告诉我余下的炸弹都布在哪里了!”
“别急,我一会儿就告诉你。”拿枪指着盛怀初的那个,心思倒也缜密,对着一个同伴道:“先看看车子开不开得动,还有多少油!”
一人依言查看了油箱,又将车子开出去一段原路倒回来,刚准备押着盛怀初上车,那人一转念,又轻声吩咐另一个同伴道:“去,再抓一个人质来,一道上车。”
这个人质他们无胆子杀,另抓一个来,才能有备无患。
原先堵在饭店一楼被人拿枪指着不敢出来的人,三三两两出来几个,众人见前面出去的人无恙,一涌而出,小小一扇门哪里禁得住,眼看着那些手脚不灵便的就要被踩踏了。
警察对天鸣枪:“慢点,慢点!”
抓人质的自然挑看着体弱的下手,正好不远处站着个年轻女子,虽不算珠光宝气,看衣裳也是个富家的小姐太太,立着不动,倒像是被这场面唬住了神,岂不是正好被他抓么!
那人走上前去拿枪指着那女子:“姑娘,劳你送我们一程!”
他说完推她一把,拿枪指着她的后背,押到车里,奇的是那女子不惊不叫,也未曾反抗,看来真是吓傻了。
为首的人道:“盛先生,我也言而有信,所有的炸弹都在储藏间里。”
盛怀初闻言对着不远处的警察总长大喝一声:“他们是日本人,炸弹在储藏间!”
警察总长会了意,立时派人进去搜。
“盛先生,我们走吧!”
那人被他识破了身份,心中一慌,扣住盛怀初的肩,赶忙往车里送,却被他擒住执枪的手腕。
“我一个人跟你们走,把那女人放了!”
他是情愿和尹芝在一起的,可这样被人用枪抵着,他宁愿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这会儿还有什么资格怜香惜玉,快上车!”
盛怀初握住车门不放:“我说了,把她放了,不然我现在就让他们开枪,一起死在这里算了!你手上的绷带是东京一家名剑道馆才用的,这么不小心,想必你同伙的身上也有不少形迹,四具尸体总能查出来历!就是不知道你们的主子受不受得住杀了我的后果。”
青年人的火气上来了,子弹上了膛,再多使一分力气便可:“你以为我不敢!”
“别开枪,我跟你们走……”
车外的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车里的女子发了话,盛怀初手上松了劲,被卸了腕子,扭进车里。
一关上门,那车子便横冲直撞出去,发了疯似的往前开,弯也转得急,尹芝一个不稳,靠进盛怀初的胸口,迟疑了片刻才离开。
为首的人一路冷眼看着,想起他们相互回护的情状,冷冷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
“没见过。”
尹芝和盛怀初几乎同时道。
那人嗤笑一声:“那么今天也算认识了,先是英雄救美,后是美救英雄,盛先生艳福不浅,只可惜结婚了,还有个出身名门的太太……”
总是女人面薄一些,若是被人猜中了丑事,先要脸红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着路上的灯光细看那女人的脸色,只比刚才更白了,连唇上的血色也淡了,心中虽不解便也不再细究,只当他们是真的不认识。
那车子很快出了城,追兵早被远远甩开了,开过一片冒着白烟的工厂区,便是望不到头的农地,零星几汪水塘,把月色嵌进稻田里,沟渠也照得晶亮,晚风伴着蛙鸣,惬意得不似逃亡的路。
“已经没有追兵了,放我们走吧。” 盛怀初半是商量,半是命令。
那三个青年今日事败,本是要炸楼的,如今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对盛怀初倒也没什么恨意,依言将他们丢在路边,扬长而去。
尹芝先前只是怕,如今和他站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反倒忐忑起来:“我们回城吧。”
“怎么回城?走着回么?” 盛怀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情倒很好:“你傻不傻?”
尹芝没应他,转身往来的路上走。
盛怀初追上去,落在她身后两步远:“我们走回去估计天都亮了……”
尹芝用脚步作答,他却更是不依不饶:“你说说,跟我一道来趟浑水做什么?”
“可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不抓你又抓谁?”
尹芝越走越快,和自己赌气似的,盛怀初追上两步,牵起她的手:“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尹芝回身瞪他一眼。
盛怀初趁势将她抱个满怀:“我走不了了……腿上有伤,走回去估计血要流尽了,你舍得么?”
第122章 .掷果分香 ・ 心愿
尹芝不答他,听见身后隐约铃铛作响,回头一看,一辆牛车正往这边来。
“有人来了……”
“嗯。” 盛怀初不放手,等那牛铃声越来越近,才慢慢松开怀抱,拉起她一只手牵好。
赶车的老汉提灯照在他们脸上,看他们的衣着似富贵人家却又透着落魄样,殷勤道:“客人遇着什么麻烦了?”
盛怀初道:“车子坏在半途上了,还望老人家指个路,告诉我们最近的镇子在哪里。”
老汉笑笑:“最近的就是枫镇了,不过近来外地商客多,去晚了旅店便不一定有空房……”
老汉想着若是请他们借住在自己家里,又可赚上一比外快。
“我们不住店,不过打一个电话,晚上会有人来接的。” 这会儿倒是那个太太模样的人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