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棠这一夜歇在了沙发上,第二日一早便和盛怀初一道去了南京,昨晚打得面红耳赤的两人,今早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在车里谈着唐叔覃的事情,连同乘的江朴也纳闷得很。
尹芝睡得不沉,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金色的朝阳越过窗棂,正照在那件半干的旗袍上。昨日就着灯看,腰上的血迹自以为洗净了的,其实还留着一道明明白白的印记。
南北和谈的事,牵动多方利害,议定之前,只能隐秘进行。
论军力南方占着了上风,还有大片良田腹地,彻底打赢北方只是时日问题。可唐叔覃手上却掌握着中国几乎所有的工业,尤其是军工与重工,前阵子还自行生产了第一辆汽车,战火真的延烧过去,不知还能留下多少来。
毕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戒心还是在的,和谈的心意到底有多诚,总要有个试金石,盛怀初先头提到的中东路,如今又被唐叔覃抛了回来。
“我们大帅的意思,若能一起从俄国人手里夺回中东路,他对老帅的部下们也能有个交待,到时候名义上统一了,外人也得多忌惮几分……”
盛怀初眉头一蹙:“外人也不是傻子,再说若还未讲和,我们南方的人马怎么能开去北边?”
“大帅也说了虚名他不甚在意,名义上早点统一亦无不可,只是东北的兵马,东北的土地,都是老帅打下的江山,还是得握在我们东北人手上……若是有外地打南边,我们东北军义不容辞要帮忙,只是如今我们北方强敌环伺,你们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俄国人并不好惹,且不说这么多年对南京政府真金白银,真枪实弹的援助,光是俄派的要员也不是少数。
盛怀初看了陈季棠一眼,又转头对着唐叔覃的使者道:“兹事体大,我会转达给主席的……”
那人笑笑,知道这是拖延之词:“盛副主席,还有一事,我们大帅也特别交待了,如果你们派兵来,他顶看好的,便是陈季棠军长!”
第118章 .暮云春树 ・ 体贴
经晚颐向来与母亲无话不说,这回却一反常态,经夫人旁敲侧击好几日,才知道那女人还有个孩子,眉眼与盛怀初肖似,已经两三岁大了。
一旦牵扯上血缘,便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何况看女婿那晚的态度,分明余情未了。
原以为这个尹芝只比那些小明星之流略棘手一点,如今看来确是天大的麻烦。
“看着像,也不定就是,疑神疑鬼反而弄巧成拙了。” 经夫人经过风浪,这会儿轻描淡写,并未指责女婿什么。
她把女儿的手拉过来,话锋一转落在实处:“你呀,被我们纵着多读了几年书,年纪也大了些,再过两年便三十了,什么都可依你,就是生儿育女的事拖不得,拖下去只是自己吃苦……”
“妈,我正心烦,哪有心思想这个……” 再说丈夫忙得成日见不到人影,能怀上也是奇了。
经夫人往她额上一点:“你细想想,就算那孩子真是盛家的种,以怀初如今的身份是认不得的……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是一直无所出,便是你的错处了,日子久了让人趁虚而入,我明儿回上海,滋补的汤药到时候给你送来,得一顿不落地喝了……”
经晚颐心中莫名悲凉,含糊地应下了,听说母亲要回上海,犹豫片刻还是道:“妈,你还是别去找那尹小姐的麻烦,她现在也算是陈季棠的太太,何况陈季棠也刚回来,我们先看看再说……”
“那是自然……诶,这叫个什么事啊……”
经夫人安慰一番,第二日便回了上海,在家里坐不住,转过一日,还是去了盛怀兰那里坐了一下午。
陈季棠要办喜事,因他早年便搬出去自己的公馆里,如今只派人回督军府知会一声。
盛怀兰挑着眉毛,把那送信的人打发了,心里还想着前几日经夫人来时说的那些话。
自己当时打着哈哈,只说从没仔细瞧过那孩子,当下也未应承经夫人什么,但想想也知道,经家哪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
刘芸香坐在一旁道:“婚礼这等大事,大哥竟打算自己一力办了,也不叫我们去帮忙,难不成只让我们正日子去喝一杯喜酒便罢了?”
“你真的闲不住,便去他那公馆里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就算别的做不了,帮忙照看一会儿孩子也是好的。”
“照看孩子我可不在行……”
“哪个女人没照看之前能是在行的,先去学着点也好,再看看那孩子长个什么模样,回来给我说说,上一回你大嫂掖着藏着,我愣是连个正脸也没看见。”
若不是赌着一口气,不想见到陈季棠,盛怀兰本想着亲自去看个究竟,“妈这么一说倒是了,您既大度允了那孩子随她一道进了陈家的门,便是认下这个孙儿了,论理该来给您请安的……”
盛怀兰轻笑一声,孙儿侄儿尚未可知,还是先弄清的好,她也不多言,打发刘芸香带了几个得力的仆妇去了。
哪知才过了两三个钟头,刘芸香便回来了,喝下一口凉茶润润嗓子,将所见所闻一股脑道了出来。
“诶呀,我说怎么婚礼的事不要我们帮忙,妈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盛怀兰偶尔也容她卖个关子。
“看着是要搞洋婚礼,白花花一片,也不知到哪里移来了那么多白月季,又请了洋尼姑唱诗班来,正排练着,咿咿呀呀的……”
“洋婚礼?”
“可不是么……” 洋人们拜堂,夫妻换个戒指便罢了,不拜天地,不拜父母,便是沪上开放点的人家,双亲有一个还在的,都不作兴用这么大不敬的法子办喜事。
陈季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她来拜自己这个婆婆呢!
盛怀兰不做声,片刻才道:“老督军走了几年了,季棠亲娘不知去向,那尹小姐听说也是个无父无母的,洋婚礼便洋婚礼吧……那孩子……”
刘芸香这才将兜兜的外貌描绘一番,只可惜她用词笼统,一会儿说长了双小桃花眼,一会儿又说天庭饱满,高鼻深眉,看着是个有福相的……
盛怀兰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来,却又不好直接问长得像不像盛怀初,不知不觉皱起眉头。
“诶呀,对了,这孩子和妈一样,下巴上有个贵人沟,您说巧不巧,我看也是和妈缘分……”
“缘分么……” 盛怀兰伸手摸了摸下巴,这中间的一道小沟倒是他们盛家的真传了。
陈季棠拟了宴客的单子,拿去给尹芝过目。连着她的亲友,不过百十号人,于他的身份,已是十分精简了。
“你看看,若有什么人不妥的,直接划去了便好,我让人再誊一遍。”
尹芝翻过几页,看见盛怀初的名字赫然在列,顿了顿,没说话又翻到下一页去:“除了哥哥姐姐,学校里的同学,我养父老家那里还有几个故人,小时候对我多有照拂,也一道请来吧。”
依着陈季棠和她的约定,婚后恐怕就会远行,下次再见面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是那个女医生她们?”
“嗯。” 尹芝这才想起陈季棠在彤县见过聂医生,只没料到他还记得。
“你把地址写下来,我派人去送帖子,到了日子再接了她们来。”
“帖子寄去便好,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尹芝虽已习惯了他的体贴,还是不愿将这份体贴拿出来示人。
“万一没寄到怎么办,他们人在外地,来早了来晚了的,你岂不是要担心……那天只要一心一意当我的新娘子便好了,不论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让它们烦着你的心,好不好?”
尹芝被他握住手,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套上一枚戒指,两圈碎钻中卧着枚椭圆的粉钻,被她纤细的手指一衬,更觉得大得骇人。
“你上次说不想让人评头论足,我这才早点给你戴上,婚礼那天若不想戴着这个也无妨,我另叫人打了一对样式简单的戒指……”
尹芝愣着不说话,陈季棠道有些忐忑了:“不喜欢?”
“喜欢。” 尹芝抚上那钻石的边沿,心里默默想着你其实不必待我这样好。
“选的时候,就怕你不喜欢。”
“你花了心思选的,婚礼那天自然是要戴的。”
看来是真的喜欢。
第119章 .暮云春树 ・ 暗处
婚礼前几日,尹芝的哥嫂罗先生罗太太,带着家中的几个平辈小辈,从奉天来了上海。
陈季棠早租下了华懋饭店一层楼,他知道尹芝不喜大张旗鼓,也未事先对外声张,连饭店经理也只知道有人家要办喜事,租了来安置亲友的。
春枝住在上海,早早赶来帮忙,这天赶着尹芝过来之前,和罗太太商量着,去采买些红喜红绸,她们既是娘家人,也该在迎亲之前将这里装扮得喜气些。
罗先生没与他们一道去,姑嫂两个回来的路上说着体己话。
“你大哥一直拦着不让我问,小妹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的?” 经过几日的相处,罗太太越发喜欢这个和气的小姑,说话也直接起来。
春枝却还没失了分寸:“大嫂问我,倒是问错人了,这几年我和妹妹也鲜少联系的。”
“诶,从前有个盛先生,好像如今也做了大官的,年前还屡屡派人来奉天打听小妹的下落,会不会是……”
“大嫂,连那准新郎官都无话,想来是有意认了这个孩子的,我们又何必操心,再者说小妹是贵人命了,没有她我们又哪里能和这样的人物攀上亲?”
春枝如今在百货公司做事,每月二十几块钱,扣掉房租吃用所剩无几,愈发感叹女人想要正经讨生活,有多么不易,可韶华正盛,也不愿随便找个小职员嫁了。
所幸再过几日,她也是将军的姨姐,勤加经营走动,想觅一份改命的姻缘,也不是不可能。
春枝如是想着,叮嘱道:“大嫂,在新姑爷面前,可不能再提盛先生的事……”
“那是……” 罗太太讪讪住了口,多关心几句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两人一路无话,进了饭店开电梯的少年殷勤地替她们拉开门:“太太小姐去几楼……”
“九楼。”
春枝刚报了楼层,电梯外又前后来了四个人,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年岁相近,打扮却各不相同,唯中间两个戴了墨晶眼镜。
春枝已有些日子未见盛怀初了,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
电梯僮当这些人要上来,只开门等着,江朴挥手示意电梯先走,安全起见,盛怀初从不与陌生人同乘一趟电梯,不论男女。
春枝一步跨出电梯,对着罗太太道:“大嫂,你先上去,我忘了些东西,去去就来。”
她等着电梯阖上门,不住往身旁的人那里打量,可惜对方似是全没认出她来。
“盛先生。” 春枝低低唤了一声。
盛怀初面无表情,没有应她。
大厅里人来人往,江朴的余光瞥见那头的异动,转过身来,冷冷道:“这位小姐大概是认错人了。”
他语气不善,春枝怔了怔,明明没认错,却被人佯装不认识。
另一架电梯来了,江朴上去,给了电梯僮几个大洋,吩咐他不必跟着,盛怀初站进电梯里,这才正眼瞧了春枝一眼,目光定在她手中的网兜上,有红绸,有镶了金边的双喜字,艳丽的一团红色。
春枝脸上羞愤,心里却默默较上了劲,偏要抬头看他们停在几楼。
几个穿着青年装的男子疾步过来,仿佛也在等电梯,与她一道注视着铁拉门上的数字灯,却见那二楼三楼都停了,大有要层层停靠的架势,低声交头接耳后,立刻改走了楼梯。
今日的电梯要人好等,住楼层低的客人,大都走了楼梯,只春枝这个要去九楼不得不耐住性子等着,还是先头送罗太太上去的电梯僮先下来了:“小姐回来啦,可还是去九楼?”
春枝点点头,默默站在机械的轰鸣中,听得叮咚一声响,以为是到了,刚要下去,却见一个穿长衫的人等在门口,春枝认得,是先前和盛怀初同乘一辆电梯的人。
电梯僮招呼着:“先生可是要上楼?”
那人立在门口不进来:“这位小姐,我家先生请您借一步说话。”
春枝回到九楼的时候,太阳已落山了。
罗太太迎出来:“你是忘了什么东西,去了这么久,小妹都来了,正要给我们说婚礼那日的安排……”
春枝进了屋,见侄儿侄女正围着新娘子打转,也立时换上笑脸,将手上的东西拿出来,派给他们:“去帮你们小姨妈张贴起来……”
尹芝看看那红喜红绸,没什么羞色,只微微一笑:“姐姐费心了,为了替我装点门面,还跑了两趟。”
罗太太看着儿女手中的东西,也不见得比先头多出些什么来,刚要细问,却听春枝道:“哪里,还是大嫂先想起来的……”
她只含糊答着,心中还想着刚才盛怀初让她考虑的事,帮他,自己仿佛愧对妹妹,当年她决绝离开,必是不想再有瓜葛了,不帮他,便是要眼睁睁错过一笔可观的钱财。
尹芝道:“那也要多谢大嫂了……季棠说晚上要请哥嫂和姐姐一道吃饭,我看人也不多,就叫饭店的厨房送上来,在这套间的圆桌上吃,倒自在些。”
罗先生罗太太没有不依的道理,外面的天色眼见着暗下来,阿怜看看钟,知道陈季棠就快来了,已伶俐地让人拿了菜单,并些瓜子花生一类的零嘴过来,给他们吃茶。
众人正看着菜单,电灯突然熄了,这年头停电的事常有,他们惊慌片刻,很快镇定下来,等着这一层的服务生送蜡烛来。
罗先生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可是要苦了陈将军了,要爬九层楼来吃饭,怎么说停电就停电呢……”
罗太太也道:“可不是,这会儿厨房也大概乱了套,糖和盐都怕分不清了。”
阿怜把窗帘全拉开来,窗外透进霓虹光来,屋里还不算太暗:“若是停电,怎得对街不停,偏只我们这栋楼里停?”
她话音刚落,正疑惑的当口,便听见一声响,不知哪层楼传来的,似是枪声。
一时间无人再敢说笑,呼吸都屏住了。又是一声,果真是枪,伴着忽远忽近的尖叫。
先前送茶的服务生跌跌撞撞过来,隔着门道:“先生太太,这楼被歹人断了电,正一层层搜人,听说还按了炸弹,你们多保重。”
他说完先逃命去了。
要搜什么人,总归也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可动了枪还是让人怕的,罗家一个年纪小点的女孩儿,已吓得哭起来。
尹芝道:“等他们一层层搜上来,警察恐怕也来了,我们各自分头在房间里躲好,不要出声,想必能躲过这一劫……”
便是警察不来,陈季棠大概也会来的。尹芝如是想着,找了个大衣橱躲好,暗自庆幸今日将兜兜留在家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大楼的电力还未恢复,却有枪声越来越近。
有人求饶,听声音是那个服务生,可惜拿枪的人无动于衷:“先头说了,所有人都下楼去大厅,留在上面的都是一个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