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诚的大手灵活地转动着方向盘,引擎声回响在山间。
他带田广文来到了北城公子哥最爱的飙车地点――郊区的至灵山上。山峰陡峭,打着巍峨的缠绕,低头向下望去就是一片朦胧的雾气和数不清的尖石。似乎一个不留神,跑车连带着人,就会落入这万丈深渊,丧命于此。
江昭诚随性地拔下车钥匙,还贴心地替吓得浑身发抖的田广文开了车门。
看到田广文的样子,江昭诚笑了一声。
他随意地靠在跑车车门上,尾音慵懒:“田叔叔是吧。”
田广文下车后,脚尖还控制不住地打颤。见江昭诚还算是得体知礼,于是他挺直了腰板。
“对,是我。你跟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江昭诚轻笑一声:“如您所见,我跟田沁,在谈恋爱。”
“所以,”他敛起笑容,语气有些冰冷:“劳烦您,不要再给她介绍相亲对象了。”
田广文上下扫视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他的举止穿着随性慵懒,可骨子里那孤傲和轻蔑的劲儿,无疑是豪门贵胄。
“你,你在哪里高就?”田广文想过田沁这张脸可能会值个好价钱,却万万没敢想自家闺女这么值钱。
要是早知道,哪里还用得着给她介绍村霸王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江昭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有些不耐烦,“看在您是田沁生父的份上,我就开门见山了。”
田广文还没搞懂“田沁生父”和“开门见山”之间的关系,就听见江昭诚冷若冰霜的嗓音:
“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把自己当作‘背景板’,然后逐步在田沁面前消失。”
田广文猛地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人。他的面上淡漠冷峻,帽檐下眼神平淡地注视着前方掩藏在雾云之中的山峦,双手随意地插在卫衣的口袋里,像是在与他探讨今日的好天气。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是她爸!”田广文舌尖打颤,莫名有些恐惧。他低头看了看身前的万丈深渊,双脚不觉向后移动。
“价格随你开,”江昭诚没看他,他笃定了田广文是个见钱卖女儿的主。“最重要的一点是,绝不能让田沁知道。”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田广文立刻就消停了。
他咽了一口唾液,想起刚才疾驰的豪车,迟疑地问道:“你家是做什么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替我女儿问问。”
江昭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运动鞋,上面早已被山间的尘土覆盖得灰蒙蒙的。他从口袋中摸索着纸巾,拿了出来。
与纸巾一同被拿出的,还有那条被他叠的整整齐齐的灰白色手帕。
田广文扭头一瞥,立刻僵在原地。
江昭诚温柔地又把手帕整理了一番,放回了原处。他低头随意地扫了一眼,见田广文那双发皱的皮鞋上也早已布满灰尘,于是也大方地递给了他几张纸巾。
“不该问的别问,收钱办事就是了。”他语气淡淡,俯身擦了擦鞋面。
想到此行北城的目的,田广文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那条手帕挺好看,像是小沁的风格哈。”他试探着问。
江昭诚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田广文立刻就懂了。
他见过太多次田沁偷偷拿出这条手帕温柔抚摸。这条手帕是池曼留下的,这几年田沁一直随身携带,还当成个宝。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她也是万万不可能借出去的。这也是他对田沁和池曼关系的怀疑之处。
除非……
田广文咧嘴笑:“成,叔答应你。闺女长大了,嫌我碍眼,我就慢慢地退出她的生活。不过你也要答应叔叔,一定要对小沁好,不能伤害她。”
江昭诚阖了眼,眉眼处有些莫名的悲哀。
再睁眼时,他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语气淡淡:“这世间伤田沁最重的,一直是您。”
田广文的嘴角僵硬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他最擅长装聋装瞎,于是用手指挠了挠耳朵,不经意间吹了吹,面色如常的走到了车旁。
他毫不掩饰着眼中的艳羡,“这车不错哈。”
江昭诚走到了车门旁,闻声脚步一顿。
他抬头对田广文淡淡一笑,毫无留恋:“送您。”
……
田广文回到了破败的小宾馆,楼下的臭烘烘的酒气和吵闹声让心中烦躁。
但转眼间想到那辆即将到手的豪车,心中不免畅快许多。
只是,似乎可以得到更多……
田广文豪气地在宾馆前台买了两瓶冰啤酒,不一会就灌下了肚。立春刚过,空气还清凉的很,果不其然,他立刻就闹起了肚子。
坐在马桶上痛不欲生时,田广文突然灵光一现。
他拨通了女儿的号码。
“喂,小沁啊。”两瓶啤酒不至于让他神志不清,却也的确让他做事冲动了些。
“其实我今天看见你男朋友了。”
……
他大笑:“别急着否认啊,你爸我是过来人,又不傻。”
“不过嘛,我总觉得那人的长相有些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田广文自认为很聪明,他诈着田沁,笑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不免显得阴森森的:“乖女儿,那个人是谁?”
“……不会是池部长的儿子吧?”
果不其然,田沁一阵无言。
片刻后,才冷静地否认:“你又在乱说些什么?”
田广文直截了当地挂断电话。
他悠悠地把双臂撑在蹲坐的双腿上,脸上是尽是得意的笑。
小的算什么,不过是凭着他妈的本事才肆意横行。
他要的,是那个身居高位的老的,向他们田家低头。
……
耳旁是早已暗下的手机屏幕,田沁独自一人站在寝室外的连廊上,身体发着僵。
慢慢地,她尝试把举着手机的手放下,向墙角跟挪移着身子。田沁碰到了走廊的墙壁,她用手肘顶住,渐渐划下了身子。
下午她从咖啡店回来后,周莎莎她们三人便争先恐后地围过来询问约会情况。她那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只是目光游离地摆了摆手,惨淡着笑容。
“下次,下次吧。”她总是对其他人说着下一次。
为什么,田广文总是在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时候出现,临时给她当头一棒。
田沁突然想起与池曼分别的前几天。
那时池曼与她刚刚坐上从蝶江返程的车。走着走着,小田沁发现线路似乎不大对劲。
“池曼阿姨,你别进村里了,把我送到村口就行了。”田沁的家那时还只是一个破落的茅草屋,像是临时搭建一般,零散地立在村口附近。
池曼捏了捏田沁肉肉的手心,笑了起来。
“阿姨太喜欢田沁了,想认你当干女儿。田沁愿不愿意呀?”
田沁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她怔怔地看着池曼。
池曼见她不说话,于是便帮她温柔地拢了拢掉落在额间的发丝,“所以阿姨要去你家,问问你爸爸愿不愿意。”
彼时田沁只有九岁。
那时不知怎的,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起田广文打李友梅的场景,满地破碎的木凳,缩在床脚的母亲,被他缠上到死都没脱身的爷爷奶奶……
“不…不要。”田沁突然说。
池曼见田沁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于是摆摆手让司机停了车。
“为什么?”池曼像与她同辈的朋友,平视又尊重她。
“我妈妈刚刚……我不想认新妈妈。”田沁学会了撒谎,“池曼阿姨,放心吧,等你走后,我会跟爸爸好好过日子,将来去北城看你。”
池曼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点迟疑的证据。可是在大人眼中纯粹单纯的小孩子,自己却早已明白真真假假,有时比成年人更难以捉摸。
她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奈。
片刻后,田沁听到池曼温柔地说出口:“好。”
这个字落在狭窄的车厢内,酸甜酸甜的。那时候,小学生田沁第一次觉得自己成功守护了一个人,并打心底为之沾沾自喜。
池曼临走的时候,一排排施工队搬着钢架进入,穿制服的人却陆陆续续走出。天边彤红的太阳烧着泛着金边儿的云,远处地平线上是绝美的红橘相间。
小田沁心底竟感到有些凄凉。
到底还是在意的。她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困在她心中许久的问题:“阿姨,为什么我总是比别的小朋友要倒霉。”
那时池曼怎么说的来着?
池曼说:“你会变幸运的。”
对。
田沁的眼眸突然亮了亮。
她撑着墙壁直起身子,想起了寒假回家后给母亲上的第一炷香和那时信誓旦旦的模样。
她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现在想守护江昭诚的心,比九岁那年似乎更要强烈决绝。扑通扑通的,随时都要撞破胸腔,扯一道血光出来。
她要战胜的,从来都不是田广文。只有那个骨子里就对父亲无比恐惧,想到他就会为之一颤的少女田沁。
没什么好怕的。
江昭诚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与她一同面对。
这一次,她孤注一掷,固执地还要赌。
第35章
尽头的窗户被晚风吹了开来, 垂下的柳叶拍打着玻璃窗,让这片寂静无人的走廊多了一丝顽强的生命力。
田沁靠在冰冷的墙上,面色冷静地翻开了通讯录。
在她主动拨出田广文电话的那一霎那, 听着耳边“嘟嘟”的机械声,田沁突然感到一阵释然和轻松。
因为田广文,她早已失去了太多。
小时候, 她和田佳弗还是最要好的朋友,经常手牵手一起去蝶江附近那一大片田野上去疯跑。可是后来, 她渐渐发现身边所有的小伙伴都似有似无地与她疏远。
她们会在后面偷偷地指着田沁的背影议论:“田沁的爸爸是个‘鸭子’,你知道什么是‘鸭子’吗?”
语气童稚天真,却无意中说了最戳人脊梁骨的话。
渐渐的, 田沁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奇怪。体育课时她总是习惯独身一人,围着橡胶操场, 埋着头走一圈又一圈。田佳弗放学后会来到她的教室, 透过玻璃窗兴奋地喊她一起回家,可是不知从哪天起, 她再也没有出去过。
田沁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不好相处,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僻小孩”。
回家后面对着喜怒无常的田广文, 她也是愈发疏离淡漠。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每一次与田广文顶嘴时,她总是表面上强硬, 实际上是有多么害怕。
那是源于骨子里的,从小就习惯于处在被威慑地位的驯服感。
“对不起,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冰冷的机械声响起, 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
田沁的皱了眉,她再次尝试拨打了几通电话, 皆是无人接听。
估计是田广文睡死过去了。
田沁挽起袖子,干劲十足的样子。她的指尖飞快在屏幕游走,眼睛反射着手机上的暗光。
[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当面聊。]
整栋女生寝室似乎都进入了沉睡之中,偶尔有几个女生神色匆匆地出门倒热水喝。她们裹紧了睡衣,睡眼朦胧着,似乎是不太适应走廊头顶的炙热的白光。
风随着窗户缝隙钻了进来,吹得田沁脸上凉凉的。
她透过玻璃看向窗外。黄橙橙的一轮弯月,朦胧在雾中,只能露出一个角,却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连摇曳的树叶都反射着它温柔的暖光。
月光好像,也把她返航路照亮了。
……
经过田沁一连三天的催促,田广文终于同意与她面聊。
“我现在在向诚公馆附近呢。明天就回老家了,要来赶紧来。”田广文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索性摊牌,敛起那副“温柔父亲”人设。
“好,我打车去,一个小时左右能到。”田沁应下。
向诚公馆是北城著名的豪门别墅区,所住人家皆是权势滔天。田沁心中有些疑惑,好端端的,田广文怎么在那附近。
她有些迫不及待,似乎要亲眼见证自己脱茧一般,出了校门就赶紧打了一辆车。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计程车打表的时候,她的心都在滴血。
车停在了向诚公馆偌大的铁栅栏外。
她抬头看牌匾时,都要眯起眼睛,用手遮住头顶刺眼的阳光。这四个大字趾高气扬地竖立在无比高的位置,镶着靡靡的金边。
田沁不是很在意,她环绕四周,寻找着田广文的身影。
宽大的道路旁,零零散散地停着各类不同颜色的跑车。田广文就蹲在一辆绿色跑车前,双眼眯缝着上下打量。
田沁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
田广文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到绿色跑车上。他自顾自地说道:“这车真好看,都说红配绿赛狗屁,但是这车身配上红色的轮胎,怎么就这么诱惑人呢?”
田沁没耐心跟他闲聊,“你管别人的车干什么,跟我走,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田广文像是没听见似的:“不过啊,你爸我,这两天见过一辆更强劲的跑车,那无以伦比的声浪,听得人耳朵都要发麻了。”
田沁冷冷地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田广文。
到底是人过中年,他头顶早已生出几缕银发,虽说脸依旧俊朗,但也掩盖不住他额间挤起的褶皱。田广文的这双手大大咧咧地搭在膝盖上,指甲从不像经常干活的人那样泛着灰白,整张手都比同村的人要细嫩。
田沁拿出纸巾垫在大道的边沿上,坐在了比田广文高一头的位置。
“我一直都很想问你,”田沁转头看他,突然笑了两声,“你也不算太老,为什么不找个正经的工作。”
田广文拍了拍身旁跑车的轮胎,不在意地说道:“还能有什么,快乐呗。”
田沁立刻僵住。她冷了脸,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果不其然,有些人,他就是天生的坏种。
“那你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吗。”田沁的声线不算平稳。她看着一脸无畏的田广文,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又浮上心头。
“我不在乎。”田广文转头看她,幽幽地笑了,“其实我都知道,我的闺女一直以来,都活得很累。”
“我把这归根于,我闺女的内心不够强大。小沁,你心思太重,想的太多了。”
田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震惊。
田广文突然颇为疯狂地扯住她的胳膊,“小沁,爸都知道了。”
“你看看这辆跑车,咱们几辈子都买不起啊!”田广文一下子把她拉拽了起身,直面身旁的绿色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