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欣这才放下心来。
她又扫了一眼餐桌,突然发现了什么,疑惑道:“怎么――这么多白萝卜?”
江昭诚神色如常地将餐桌上几盘靓丽清脆的白萝卜条、白萝卜块分别摆放在四周。
“不小心做多了。”他淡声。
众人没有怀疑。
吃饭的时候,梁银扇鼓动着嘴巴,她大眼睛盯着江昭诚。
“田老师为什么不留下一起?”她倏地问出声。
在场的氛围莫名变得有些尴尬。
“田老师还有事,先回去了。”梁锦扇放心筷子,耐心地再一次向妹妹解释。
“管这么多干什么。”贾兰欣拍了拍梁银扇的头。
田老师跟他们不甚相熟,之所以产生想留客的想法,还是顾及着昭诚与她是校友的缘故。
“哼哼。”梁银扇低头,没再多问什么。
贾兰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端起了北城贵妇人的样子,煞有介事道:“这个妹妹性格是真的好的哦,蛮招人喜欢。我看人向来很准的。”
江昭诚勾了勾唇,笑意溢在他的眼底。
“什么妹妹。”他罕见地在餐桌上搭着话,“辈分全乱了。”
贾兰欣来了兴致,“她叫我欣姐,怎么不是妹妹了。”
她摆摆手,一脸无奈的样子,“你们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姐,我没意见。”
江昭诚的脸色微沉。
他沉默了一会,淡声道:“还是欣姨好听。”
其他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心中却五味杂陈。
……
公交车的车窗被拉开了缝隙,夏日的晚风挤了进来,温热着吹起了田沁的耳边的发丝。
这辆37路公交车是循环车程,来回正好三个小时。每当她想要放空排解时,就会跟着售价只需要两元的车票,度过三小时的旅程。
田沁上车之前,火热的太阳还在半山腰。
等她坐在慢悠悠的公交车上,跟着它来回颠簸一个来回后,再下车时,弯着芽的月亮已然静悄悄地爬了上来。
坏心情都被扔在了公交车上,她满是轻松地伸了伸懒腰。
田沁随意找了一个站点下车。
街边熙熙攘攘,沿途还有卖棉花糖的大叔在叫卖。一根青色竹竿上,插了一长排五颜六色的偌大棉花糖。
田沁的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大叔的面前。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还只有白色的棉花糖,一根小木棍放在燃着小火后,慢慢变成缠着糖丝的一团白云。
“大叔,能给我现做一个吗?”
“当然可以了。”卖棉花糖的大树手脚麻利,“要什么样子的,小姑娘?”
田沁扫了一眼竹竿上各式各样的棉花糖。
她有些固执:“最普通的就行。”
小时候村口也经常有一位婶子在叫卖棉花糖。尤其是小孩子们放学回来的时候,村口简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田沁只能远远地看着,因此白云一般的棉花糖,成了她一段奇怪的执念。
还没等大叔摆好竹签,远处突然来了几辆不算大的车,继而下来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
“那边那个卖棉花糖的,赶紧收走了!”
城管们拿着喇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不算客气地喊着话。
卖棉花糖的大叔眼疾手快地踏上小推车,一边蹬腿一边在竹竿上扯下一个成型的粉色棉花糖强塞给田沁。
他还不忘向后面喊着:“小姑娘,不能白收你钱。你先拿着,等你下次来,我给你做个更大的――”
看着远方卖力蹬三轮车的大叔,田沁欲言又止。
她晃了晃手中的意外之喜,好笑地扯了扯嘴角。
这个动物形状的彩色棉花糖,好像比普通棉花糖贵了十五块钱哎。
田沁用嘴撕扯下一小块糖丝,抬头好奇地望着这一片陌生的街区。
刚刚下车的时候,她好像听到公交广播里冰冷的机械女声念的是“晖阳路”。
田沁漫无边际地混在人群中行走着,手中的棉花糖越来越小。
她蓦然在一处单位前停住了步伐,怔怔地望着那块鲜红而庄严的牌匾。
[北城市水利部]。
通往大厅的台阶很高很高,一眼望不到头,里面偶尔还会出来几个穿着全黑制服的职员,手拎着公文包,满是疲倦。
天色渐晚,大门处依旧有几名警务人员站岗。他们身姿挺拔,双手紧贴着裤缝中线,任凭额头的汗水低下。
突然,大门内出现了一辆普通的黑色大众汽车。
车是马路边随处可见的车型,但车牌号旁贴着象征权势的徽章,每当它路过时,身边的人无一不侧目问好。
挡车杆立即抬高,车顺畅地开了出来。
田沁还在大门外咬着一缕棉花糖,眼睛却目不斜视,饶有兴趣地观察着。
――因为那辆车,她小时候好像坐过类似的。
就在黑车即将与田沁擦过之时,它却又倏尔停在了田沁是身侧。
“田老师?”后排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一张姣好英气的面孔。
池曼今天盘着头,两鬓没有一丝预留的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紧身衬衫,更显干练。
田沁吓了一跳。
她赶忙将棉花糖咽下,将这团粉嫩悄无声息地垂在了大腿一侧。
她有些窘迫,“是曼……姐吗。”
池曼听到她的称呼微楞,继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是我。”
“田老师不回学校吗,怎么绕远路到了这里?”
田沁支支吾吾的。
总不能说是因为她儿子,所以心情不好才随便到处逛逛吧。
“我,我就是一直对这里很好奇。碰巧今天有兴致,就过来溜达溜达,一会就坐公车回去了。”田沁的前半句话是真心的。
“这样啊。”池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微微向前倾身,跟司机说了些什么后,竟径直拉开车门,走了出来。
“今天我也正有兴致。”池曼下车后,整理着衣服,“所以,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坐公交车呢?”
她得体地微笑,目光似是请求。
田沁愣住,过了好一会,才颤抖着嗓子:“好啊。”
池曼随意地挥了挥手,黑车就又原路返回,开进了大门内。
一路上,池曼跟个年轻的小姑娘一样喋喋不休。
“我都有几十年没有做过公车地铁了。”池曼与田沁逆着人流,颇有些兴奋的样子。
“别看我一直待在这里,其实我有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田沁咬字小心,她有些贪恋池曼肩膀温热的体温。“你要去哪里?”
“你要去哪?”池曼反问。
田沁原本是想护送池曼回家的,听她这么一问,只得实话实说:“我回学校。”
顿了顿,又补充:“北山大学。不是您待过的老校区,是嘉林路的分校。”
“嗯。”池曼随意地点点头。“那就去这里吧。”
“嗯?”田沁笑了,“您也要去这里吗?”
“我还没去过新校区呢,带我去看看吧。会不会有些冒犯?”
“怎么会。”田沁毫不犹豫。
坐上返程的公交车时,两位女士都不约而同地坐在了后排。
夏日的晚风很是清凉,吹得车厢内都满是清新绿植的味道。
田沁与池曼并排端坐,她还时不时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美景向池曼介绍着。
池曼在北城待了五十余年,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吹着露天的晚风,慢节奏地颠簸在沿途之中,抛下一切的繁文缛礼。
“前面就是北山大学了。”
北山大学独有的红色小楼在一片城市的灯光霓虹中若隐若现。
池曼侧着脸,望着玻璃前方。
端庄,美好,温柔。
这些都是池曼曾经教会过田沁的东西。现在,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她的眼前。
田沁抿嘴低眸,偷偷扯开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田沁。”
“嗯?”她下意识地抬头回应。
倏尔,她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田沁的腰背突然挺直,连指尖都紧张地泛白。
窗外透进的晚风轻拂在二人的脸上,吹扬起的发丝模糊了她们五官的轮廓。
“田沁,真的是你。”
池曼在夏夜闷热的车厢中中大方温柔地微笑着,眼眶却悄悄泛了红。
第50章
“池曼阿姨。”田沁没想到, 这辈子还能再将这个称呼叫出口。
她的嗓音有些颤抖的哑:“对不起,我以为您不记得我了。”
所以那天在梁家,田沁才没有冒然向前打扰, 唯恐使池曼为难。
池曼慢慢牵起了田沁的手,她依旧向过去那样,对待田沁是无比的温声细语, 却带了丝哽咽:“傻小沁,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
那天在梁家回去后, 她半夜梦魇,惊醒后突然又忆起白日那双灵动而渴望知识的大眼。池曼怔怔地半靠在床头靠背上,思绪回想起了那个燥闷的洪水夏日。
池曼从来没有见过, 一个九岁的孩童还能这么倔。
她去下乡的第一天,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她怎么喊田沁, 田沁都不进院子, 就只是怔怔地坐在门前望着前方枯草木枝。眼神中不是不懂事的犯倔,而是好似看清生活后的困惑与不解。
田沁赶紧在包内拿出纸巾, 她颇为小心翼翼地帮池曼擦去了掉落在脸颊的泪珠。
田沁说:“我很想你。”
不断倒退的树影在暗夜中模糊斑驳,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停了下来。
“北山大学嘉林路校区到了, 请您从后门有序下车。”
田沁笑中带泪:“走吧, 池曼阿姨。”
池曼点点头。
起身的时候,池曼还紧紧抓着田沁的手, 脊背挺拔地穿过逆行而来上车的人群。就像是从前那般,带小小的她跨过满是泥泞的干裂地面, 领略蝶江水泥钢架的施工现场。
池曼走地很是端庄, 低盘着的发随着她的步伐,没有一丝的动摇。
田沁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 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
下车后,池曼也没有松开她的手。
“小沁,新校区这么大吗?”她感慨着,“这几年我去过很多学校视察,就是没有来过这里。”
“水利系实验室也是这几年才搬过来的,之前都是在主校区。”
池曼笑笑,拉着她慢慢地向前走。
“嗯,我去过主校区很多次,比如三年前,我在那里演讲。”池曼顿了顿,“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发现你。”
田沁低下了头,淡淡地扯开嘴角。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三年的的某个冬日,教授们都兴奋地向学生们介绍即将到来的池曼女士。只有她,下午还要推着田广文去做检查,然后再去校外的超市打工。
当她穿梭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之时,学院群里不停地刷满了大人物在台上热烈演讲的照片。田沁在推轮椅的间隙拿出手机翻了翻,竟不知不觉落了泪。
大家都是同龄人,偏偏是她,过早地承担起了原本可以不必承担这腥臭重担。
……
“小沁?”池曼拉着她,对前面卖棉花糖的小摊指了指。
“我有几十年都没有吃过了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刚刚看你吃的很香,我也想买一个。”
“好啊。”田沁微微吃惊。
“大哥,拿两个棉花糖。”池曼有好些年没有自己出来在大街上买过东西了,还有些生涩。
“好嘞,什么样的啊?”
“普通的就行。”池曼神色不变,说着就要在包里拿出手机。
田沁轻轻地推了推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阿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让我请您一次吧。”
池曼动作一顿,还是笑着点了头。
两个热烘烘的棉花糖被递到了二人手上,沾着银白色的绵延糖丝,轻轻地撕扯下,便是好大的一团软绵绵的白云。
二人漫无边际地聊天,伴着校园内夜晚沸天的蝉鸣。
池曼毫不吝啬地夸赞:“你真的很厉害,小沁。”
“当年你说要考来北山大学,我还以为你是说着玩的。毕竟那时候你才这么小个个子。”池曼用手比划了一下膝盖的位置。
“我哪有这么矮!”田沁不服气,“那时候我好歹都上小学了。”
“好。”池曼弯着唇角,顺着她的话。
池曼的仪态很好,完全不似五十多岁的人。走在大学里昏暗的路灯之下,她们就像一对大学里一对普通的姐妹花。
“这个是新建成的实验楼,里面好多实验器材都是社会成功人士捐赠的。”田沁边走边介绍着。
但她明白,池曼应该是心中清楚的,因为学校三分之二的额外补充器材,几乎都来源于向科集团。
果不其然,池曼闻声,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转眼间,她们走到了拐角处的路标旁。池曼趁着扔掉棉花糖竹签的功夫,认真走上前去浏览了一番。
“学校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公园。”她蹙眉。
北山公园占地得有两个教学楼那么大,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后山、情人坡这么简单了。
田沁所知也不多:“听教授说,那片地原本是想建盖一片校内商业区。不知怎得,最后建成了一片公园,我们都叫它银杏林――创意好像都来自于国外的一位校友。”
她笑了笑,“那里很美的,洋洋洒洒地种了沿路好几排银杏树。等到秋天过后,就会铺满满地的金黄。”
池曼抬头看了看深蓝色的天空,上面还有一轮金黄的弯月。
“现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银杏叶在变黄了。”
……
江昭诚与好友聚餐后径直开车回了老宅。
江茂闻还在海城视察出差,孙姨早已睡下,大厅里专门为晚归的池曼留了盏白炽的灯。
江昭诚迟迟未睡,面无表情地听着楼下的动静。他看着钟表的时针渐渐指向十一点钟的方向,终于拿起了固话。
“妈。”他蹙着眉,“还没下班吗?”
“好,需要我去接您吗?”
“嗯,注意安全。”
……
听到池曼一如往常的回应,他这才放了心,不紧不慢地趿着拖鞋去了一楼。
他慢条斯理地在吧台处煮了杯热的柠檬水,又往里面扔了些冰糖和蜂蜜。听着养生壶里咕嘟咕嘟的声响,他目无焦距地看着垂直升起的酸涩味道的烟,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庭院外的门突然有了声响,江昭诚回过了神。
池曼走进一楼大厅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儿子穿着整齐合身的睡衣,随意地靠在桌角,好整以暇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