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总,您桌子上的文件都已经堆成山了。”
江昭诚面不改色,“电子文件我都处理好了,发你邮箱了。”
林霖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语气已经恢复了平稳:“好的,祝您旅途愉快。”
电话挂断后,田沁低着头,肩膀先是小幅度的抖动,不一会便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乐呵呵地笑出了声。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游闲公子,最近才知道,你竟然是个工作狂。”
江昭诚看着前方的道路,闻声瞥了她一眼。
他淡淡道:“在你面前,我就是个没有工作的闲人。”
田沁觉得车内突然有些燥热。她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看着玻璃上的自己笑得眉眼弯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江昭诚避开了他出车祸的那条路,绕了远路。
黑色喷漆的车疾驰在柏油马路上,这是一座座迷雾般的山,落日骄艳,呈现出橘黄的颜色,渐渐沉落湖面。
山底下的那片湛蓝,与其说是熟悉的蝶江,现在看来,更像是片深不见底的海。
车载音响里传来悠长舒缓的音乐,不紧不慢地唱着前面的部分。
恍惚中,田沁仿佛看到了正在翻滚的海浪。
她变成了只有一米出头的小女孩,站在蝶江岸边不知在寻找谁,潮水即将将她淹没的瞬间,一双大手拉过了她。
田沁擦净了车窗玻璃上的水雾,她慢慢侧头,看向正在开车的人。
江昭诚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紧闭,五官轮廓坚毅。
他双手抚在方向盘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的道路,看起来专心的样子。
山下波浪翻滚,车内恬淡静谧,岁月安好。
音乐忽地播放到了最高.潮,伴随着耳边车的引擎声和窗外一闪而过的风声。
\"Not even the waves can hold us down.\"
\"Not even ones who say it\'s wrong.\"
\"Can’t keep me away from you.\"
第84章
很奇怪。
秋风向来是凄凉萧瑟的, 冬风又寒冷地浸入骨髓。
他们二人穿过在一排排俨然整齐的墓石,走到尽头处,田沁忽地顿了脚步。
这里的所有的一方土地就像是复制粘贴的一般, 唯有上面刻的字不同,亲人才感到有一处慰藉。
简短的几个字,却代表了地下那个人的一生。
田沁俯身, 认真擦了擦墓碑上被风尘吹得有些暗黄的字。
慈母、慈父。李友梅,田广文。
其中, “田广文”这三个字是红色的。
她摆下鲜花,低声:
“妈妈,你还记得他吗?五年前是我的男朋友, 现在也是我的男朋友。”
江昭诚指尖微动。
“这是不久前,我爸买的。”田沁一直蹲着, 随手清理了一下旁边掉落的树叶, 抬头对江昭诚说道:“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变老了,也可能是愧疚吧, 竟然掏钱给我妈在这里买了块墓地。”
她笑了笑,摇着头,“买就买吧, 但他竟然还想妄图跟我妈死后同穴, 做梦。”
江昭诚没有搭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一同打扫着。
“江昭诚,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田沁开口,声音淡淡的, “我这么爱她, 但是我却记不清了。”
江昭诚牵了牵她的手,安慰道:“我也记不清九岁之前的事情了, 这很正常。”
田沁怔怔地看着前面,声音有些难过:“不是的……是我记不清她的脸了。”
“……”
江昭诚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动,心里有一处在钝痛。
他无声地摸了摸心口,试图让它的反应不要这么大。
许久后,他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江昭诚不擅长安慰人,他能说的只有实话。
田沁侧过头来看他,忽地勾唇笑了笑。
“知道了。”
他们两个人此时都蹲着。
下午两点钟的阳光最是温暖,墓园里有些清冷地没有什么人。
金色的光笼罩在他们的身周,田沁双手抱着膝盖,背影纤瘦较小,冲着对面的男人笑得嫣然。
江昭诚漂亮的眉眼也渐渐弯了起来。
“我能同阿姨问声好吗?”他问。
田沁笑了笑,“当然。”
江昭诚敛色,他站起身来,面向碑石鞠了一躬。
“阿姨,您好,很荣幸,田沁能够带我来看望您。我是田沁的男朋友江昭诚,今年二十八岁,就业于北城,目前在向科集团工作――”
田沁看他一副正经的样子,就忍不住挑逗。
她摆摆手,打趣道:“这不行。你得说方言,我妈又听不懂普通话。”
田沁仰起头来看他时,头顶的烈日过于刺眼,她忍不住闭了眼睛。
江昭诚挪动了个位置,田沁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紧皱的眉头。
“好啊。”江昭诚忽地勾唇轻笑,他不紧不慢道:“那就请小田老师教教我,怎么用方言打招呼?”
田沁来了精神,她直起身来,麻利地拍了拍身上的土。
“来,小江同学,跟老师一起读。”
“田沁好漂亮――”田沁用方言快速地说了一句。
说完后,她观察着江昭诚的神情。
“这是什么意思?”江昭诚歪着头。
“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您的女儿田沁很优秀’的意思。哦,我们这说话比较简单,用词就那几个。”
江昭诚神色如常,他慢慢地重复:“田沁好漂亮。”
田沁在心里笑他笨,面上却维持着假正经,继续用方言:
“江昭诚是笨蛋。”
她又快速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倒装,意思是‘我是江昭诚’。”
江昭诚却没什么反应。
他幽邃的黑眸此刻正平静地看着田沁,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
“小田老师。”他突然露齿一笑,姿态随意,声音慢悠悠地:“我又不是真的傻。”
田沁视线却忍不住一直向下,直到看到了他的薄唇。
他的唇色微红,牙齿很白。但田沁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曾经的某一天,这整齐的小白牙对她的嘴唇做的事。
她无意识地摸着唇角,上面还仿佛粘黏着不知是谁的血迹。
“哼,开不起玩笑。”田沁眉眼笑着,决定将不讲理道贯彻始终:“你早就发现了我在逗你玩,都不告诉我。”
江昭诚靠近她,不紧不慢道:“毕竟前半句说的是实话,嗯?”
田沁笑着推他,“别闹。”
……
两人又不着边际地闹了一会。
下午的时光慢悠悠的,乡下的天空湛蓝而广阔。不像繁华的大城市,被直冲云霄的摩天大楼遮住,一望就望到了尽头。
天边躺着几朵镶金边儿的白云,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田沁拉起江昭诚,语调都带了些午后的慵懒。
江昭诚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示意她稍等。
他站在李友梅的石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田沁,把她放在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位置。”
江昭诚穿得规整板正,五官虽然依旧锋利冰冷,但神色卑谦,语气认真诚恳。
这是田沁从未见过的样子。
田沁原本是站在两步开外等他,听到这句话后心中微动。
“笨蛋江昭诚。”她笑着,声音很小。
江昭诚没有听到。
就在田沁以为江昭诚的话说完后,就看到他突然小心翼翼地在口袋中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俯身,单膝跪地,将这张纸压在了他们带来的花束之下。
这张纸上,字迹被钢笔墨水填充的密密麻麻,遒劲铿然,田沁只是扫了一眼,便知道那就是江昭诚的字迹。
她的视线缓缓停留在末尾。
那是用血红沾满的方块小字,力透纸背,仿佛冲破了世俗伦常,违逆天道万物,颇具江湖气概,一笔一划地书写下主人的名字。
――江、昭、诚。
田沁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昭诚。
那一刻,她的身上肌肤不自主地战栗,大脑被暗红色的血红笔迹占满,使她思考不得。
那分明是人的血,还散发着淡淡的甜腥,像是铁锈般使人头脑发麻的味道。
这种荒谬错愕感,只有在武侠小说中她才见过的。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了地面的一簇枯黄的树叶。叶子打着转儿飞向天空,像是一阵龙卷风。
江昭诚早已站了起来。
他面色平静,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他却依旧笔挺修长地站在那里。
四周是冰冷的石头,面前是没有温度的人,他却温暖的像是一处专属于她的港湾。
“这是什么啊。”田沁的声音有些暗哑。
江昭诚的声音沉稳清冽:“我想说的话很多,偏偏我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想来想去,也只好这样。”
他偏头,看向田沁,勾了勾唇,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是我的承诺,是我穷尽一生,都要做到的事。”
“我用我的命打了个赌,赌我们这辈子都要绑在一起,你觉得可以吗?”
疯子。
傻子。
田沁咧嘴笑了笑,但她知道,自己的笑容无比苍白。
她甚至想哭。
但很奇怪,向来胆小的她望着那抹暗红,并不感到害怕阴冷。
田沁走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
“我觉得可以。”她牵过江昭诚的手。
两个高挑的身影站在荒凉的墓园里,他们相互依偎,像是两只受过伤的小鸟,给对方舔舐着涌出的鲜血。
江昭诚牵着田沁的手,向墓园外面走着。
在即将看不到李友梅墓碑的地方,田沁边走边转过头回望。
她最后看着远方冰冷的石块,在心中悄悄地对李友梅说:“妈妈,你要记得他。保佑我的少年一生无虞,长乐未央。”
……
他们安静地穿过一处处寂静的“小房子”,唯恐惊扰了睡在里面的故人。
走到很偏僻的一处,田沁的脚步忽地顿了顿。
江昭诚注意到她细小的变化,温声:“怎么了?”
田沁随意指了指其中一块石碑。
“我爸。”
这处墓园是政府近十年新建的,县城一共这么大的地方,她也只能将田广文葬在这里,挑了处离李友梅很远的地方。
一南一北,谁也望不到谁。
江昭诚启了启薄唇。
“走吧。”田沁看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脚尖继续向前,“我早就放下了。”
江昭诚看向她,她也看着江昭诚。
没什么预兆的,二人突然相视一笑。
“嗯。”江昭诚没有问她,也没有斥责她。
他表情未变,但田沁却知道,他懂自己的一切。
在墓园四处盛开的小黄花中,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远去。
女人走得不安稳,她挽着男人的小臂,放松地晃晃悠悠的。男人肩宽腰窄,走姿笔挺正派,却毫无底线地支撑着身边人的胡闹。
他们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
“你不会觉得我无情吧。”
“当然不会。”身处暖阳,男人的声音都有些慵懒。
女人像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狐假虎威地威胁:“那就好。”
……
他们返程的时候,天色还是淡淡的蓝。
时间还早,太阳都没有落山。
江昭诚开着车,田沁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凝重。
“江昭诚,等一下。”
江昭诚看了她一眼,“什么?”
“停车,对,先停路边!”
还没等车停稳,田沁就扯开安全带,慌慌张张地下了车。
江昭诚皱着眉,他摔上车门,小跑着追上了她。
县城不远处的一家快餐店门口,一男一女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一个小孩子被他们拉来拉去,哭得撕心裂肺。
还有十几个人围成一堆看热闹。
眼见着田沁就要往人堆里钻,江昭诚眼疾手快地拎过她的衣领,毫不费力地把她拽了出来。
“你疯了吗?”江昭诚的脸色阴沉,眉间青筋暴起,看起来有些可怕。
田沁的表情有些焦急,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我朋友,里面……”
三句连不成一句。
江昭诚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将田沁掉落在额前的发撩至耳后,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平缓温柔。
“喘口气,慢慢说。”
田沁平息了一下。
“最里面那个女人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她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江昭诚抬眸,向里面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挽起了袖口。
“哪个?”
田沁伸出手给他指,“就是那个穿紫衣服的,头发披散――靠!”
她突然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下一秒,她就冲进了人堆。
江昭诚还在她细声细语的那句脏话中没缓过神来,就看到田沁挡在了那个男人和女人中间。
她毫不犹豫地拉过紫衣女人的手。
透过人群,还能看到她紧皱着的一张小脸,表情严肃,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像是要吃人。
这是从未在田沁脸上露出的罕见表情。
但此时江昭诚来不及稀罕。
他皱着眉头,口中说着“借过”,大步跨向人群中央。
第85章
“佳弗, 你没事吧?”
田沁拉起田佳弗的胳膊,上下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
江昭诚忽地脚下一顿。
他站在距离田沁身后最近的位置,莫名停下了脚步。
田佳弗手中拉着一个小女孩, 她头发乱糟糟的,看到田沁后眼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
她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彼此了。
五年前某个炎热的夏日,田沁独自一人回到田家村, 将自己的老宅物件翻得翻天覆地后,她又面无表情地拖着行李箱离去。
村里人冲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都说这孩子面相极差,天煞孤星。现在又冷着一张妖精脸,回去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她那没死透的父亲。
彼时田佳弗没考上大学, 她早早地进了工厂,跟初中男友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