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镇边缘，只剩下姜修竹和姜南离两个人。
上一回，两个人对峙时，姜南离引着无数根须困住了姜修竹。
而现在，姜修竹因为上回姜南离的举措成了这幅怪物的模样。
姜南离眼眸微垂，她突然有了动作。
铜钱祭出，似流光朝着姜修竹而去。
姜修竹不躲不闪，几乎是迎着那几道流光而上。
姜南离心沉了一分。
姜修竹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像是人了，刚刚飞出去的七枚铜钱，有一枚从他挥舞着的根须中穿过，没入了姜修竹的手臂。
姜南离视力极好，几乎能看到姜修竹手臂上的伤口。
皮肉向里凹陷着，泛着森森的白，没有血从中溢出来。
姜修竹被那些根须，异化成了怪物。
许是手臂受伤刺激到了姜修竹，他整个人变得狂躁起来，竟是用根须生生拢住了其余六枚铜钱，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铜钱捏碎。
姜南离胸膛一震，她知道，那是铜钱上出现裂纹时，她身体里出现的通感。
这副模样的姜修竹，自己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姜南离微微皱眉，手中骨鞭由下至上，硬生生撕扯开了裹着铜钱的那几根触须。
铜钱从中掉落，滚至姜南离的脚边。
不等她调整身形，姜修竹已经快步冲向她。
随着姜修竹的靠近，腐败气息愈发浓郁。
姜南离抬手用骨鞭去挡。
骨鞭刺穿了姜修竹的手臂，可却半点没有阻碍到姜修竹的动作。
他不怕疼。
也不觉得疼，姜修竹身上几乎遍布着那样厚重的根须。
姜南离心下一沉，正要以血焚烧那些根须时，却听到姜修竹带着嘲讽的声音响起。
“你当他们还会乖乖任由你去烧吗？”
原本柔软的根须上方，一点点覆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甲壳。
姜南离掌心当中的火焰落下，只在那些厚重的甲壳上烧了一瞬，就缓缓熄灭了。
跑！
姜南离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只有先避开姜修竹，再从长计议。
如果自己死了，那么帕镇其他的人就危险了。
姜南离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只是姜修竹的动作更快，即便没有回头，姜南离也能感受到那冲着她后心而来的杀气。
肩上一重，姜南离被人扑倒，他们身边有白色的烟雾升起。
“梁弋！”姜南离下意识道。
只是，等他们从烟雾中逃离，姜南离才发现，从姜修竹手下救走自己的并非梁弋，而是姜淮一。
姜淮一没有回头，他拉着姜南离的手，在昏暗的街道上左走右拐，很快就甩掉了姜修竹。
两人躲进了一家仍旧开着门的铺面。
姜南离默不作声地挣开了姜淮一握着她的手。
姜淮一看向自己空空荡荡的掌心，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阿离，你不希望是我救的你？”
姜南离没有接姜淮一的话，她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姜淮一，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以为，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你说要处理姜修竹的事儿，你的处理方法就和他，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阿离。”姜淮一无奈地看向姜南离，“你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姜南离没有回答姜淮一的话，只是她起伏的胸膛告诉了姜淮一答案。
“我不是和姜修竹同流合污。”姜淮一道，“姜修竹是我拉下水的，他们最先找到的是我。”
“在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的时候。”姜淮一摸了摸口袋，摸出了一盒烟来，他抽出一更，叼在了嘴巴里，只是并没有点上。
“甚至于，他们与姜永之间的联系，也是在我之后。”
“阿离，我生来，就是要替他们做事儿的。”姜淮一看向姜南离，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姜南离站直了身子，姜淮一看向她，有些无奈地招了招手，“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害你，这儿他们一时间找不到，你坐下说。”
姜南离思索片刻，才在姜淮一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走廊的距离，硬要说，也只有一条手臂那么长，可姜淮一垂眸看向那一段距离，却觉得，那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姜永之前，担任家主之位的，是我的曾祖母。”姜淮一靠在身后的货架上，他声音很轻，“我没见过那个老太太，只是听大人们说过。”
“大人们口中的曾祖母，和你有些像。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在她担任家主时，姜家甚至一直没有启用鬼窟。”姜淮一看向姜南离，他最喜欢姜南离的那双眼睛。
在两个人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姜南离总是会用那双好看又波光潋滟的眼睛盯着自己。
就好像，自己是她的全世界一样。
“后来，曾祖母突然出事，鬼窟才被几个长辈强行启用，并借着鬼窟，选中了姜永。”
“我的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了。”姜淮一的话题跳得很快，他与姜南离相识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同姜南离提起自己的母亲，“我自打懂事，便是那些孩子口中没妈的孩子。”
“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是有母亲的，每个夜里，她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姜淮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听上去，是在颤抖。“我的母亲还活着，只是，她需要等到时机，才能真真正正地活过来。”
“原本，他们的打算，是我成为新一任姜家家主。这样，他们要行事，就变得方便起来。”姜淮一没有同姜南离解释他们是谁。
但姜南离和姜淮一都知道，这里的他们，是早就死去的姜家先祖们。
“原本，进入鬼窟的孩子里，不该有你的。也不知道姜永究竟怎么想的，竟是自己把你的名字加了上去。”
“之后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你和我一起活到了最后。只是龙骨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姜淮一叹了一口气，“阿离，也许那时候我该杀了你的，如果杀了你，龙骨便不得不选择我。可是因为你在，我被龙骨彻底忽视了。”
姜南离没有说话，她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握紧了骨鞭。
“再后来，我想要对你动手，却下不去手了。”姜淮一身子微微前倾，表情中有一丝丝痴迷，“你的那双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就好像，向来不被关注的人，突然拥有了一个把他当做全世界的人。”
“那种感觉……”姜淮一顿了顿，“让我有些上瘾。”
“后来，我们因为姜永的事情闹翻。如果你早一年说要杀死姜永，我一定不会阻拦你的，可那时候，他们已经和姜永联系上了。比起一个没有被龙骨选中的我，当时正是姜家说一不二存在的姜永，是一个更好行事的人，所以，我只能阻止你杀死姜永。”
“你同我闹翻，对姜永的恨意也被他察觉，你被他送去了船上。”姜淮一收回了落在姜南离身上的目光，他半垂着头，“那之后的十年，我们很少见面。我想，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再见时，我不会对杀死你这件事感到痛苦。”
“但我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意志力。再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了，我对你应当是下不了手的。”姜淮一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指尖把玩着那支香烟，烟草的味道沾染上了他的指腹。
“我原本想要顺着你的意，慢慢来，可是阿离，他们却是等不及了。”
姜南离张了张唇，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从她的唇齿间溢出，“你和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姜淮一缓缓站起了身，“阿离，我是来劝服你的。”
“只要你答应他们的要求，之前和他们之间结下的仇怨可以就此揭过。”
“他们囚禁了我的父母。”姜南离声音有些低，“我去过疗养院，见到过伪装成我父母的他们。”
“而且……”姜南离顿了顿，她抬眸看向姜淮一，像是小时候那样，琉璃色的眼睛里，只有姜淮一一个人。“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我被龙骨污染，算不上姜家人，更算不上他们的后辈。”
“更准确一点的形容，我应该是你们的敌人才是。”
姜淮一看着姜南离眼眸中自己的倒影，沉默许久。
“没关系的，阿离。”姜淮一道，“有我在呢，我可以从中斡旋。”
“我答应你，只要你找到龙骨并交给他们，你和你的父母都不会有事，我会救下你，就像刚刚从姜修竹手中救下你一样。”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姜南离久久没有说话。
姜淮一看着她,直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他才开口继续道。
“阿离，如果你不愿意,我不逼你。”姜淮一苦笑一声,“我会想办法把你和梁念送出帕镇,只是这之后，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们无处不在。”姜淮一一字一顿,“你不是……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姜南离沉默地看向姜淮一,直到那脚步声像是从门外的那条街上传来时，她才开口道了一声好。
“我可以去寻找龙骨,也可以把龙骨教出来。”姜南离看向姜淮一,她面色淡然,“但我要见最大的那个。”
姜淮一的脸色并没有随着姜南离答应下来而变得缓和。
他看向姜南离，外面有光投了进来，照亮了姜南离半身的轮廓。
“找到你了——”姜修竹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姜淮一脸色微变,他转过身去,挡在了姜南离面前。
“滚回结界那儿去。”姜淮一低声喝道，“我要带家主去见先祖。”
姜修竹脸上根须飘荡的速度缓缓变得慢了下来。
眼眶里凸出来的两条触须也缓缓变回了两个大小相同的眼珠子。
眼珠缓缓回到眼眶里,上面仍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翳。
姜修竹缓缓转动着眼珠子，声音有些尖细,“她？你要带她去？姜淮一,你是昏了头了。”
姜淮一并没有因为姜修竹的话有什么别的反应。
他声音冷淡，看向姜修竹时,随手捻了一道火诀,手掌当中有一簇橘红色的火焰轻轻跳动着。
姜修竹看着那簇橘色的火焰缓缓退后了半步,他的眼珠子轻轻转向了姜南离。
“让先祖收拾她，也不是不行。”姜修竹冷哼一声后,转身离开了那条街道，朝着结界处，犹如鬼魅一般飘去。
等姜修竹离远了，姜南离才开口道，“先前我和他对上，他并不害怕火诀，为什么现在看上去，很惧怕你刚刚捻出来的火焰。”
姜淮一转身看向姜南离，他轻轻甩了甩手，手中火焰熄灭，“这火诀并非普通火诀。”
看起来，姜淮一不欲多说些什么，他抬脚走出了两人暂时停留的小铺子，“走吧，我领你去见他们。”
姜南离微微垂眸，心中轻跳一下。
片刻后，抬脚，跟上了姜淮一的步子。
在钟声响起后，除了姜家人和信徒，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昏迷。
起初，帕镇陷入了一片混乱。
只是这会儿，已经在后来者的清扫下，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多数陷入昏迷的人，都叫人抬到了帕镇中心的小广场处。
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十分壮观。
穿过小广场，姜南离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灼热。
小寺庙的火已经灭了。
只剩被烧成焦炭的废墟……还有一些，保持着挣扎姿势的人骨架。
打眼一扫，废墟当中，最少也有十来具人骨架。
姜南离收回视线，她跟在姜淮一身后，声音稍显低沉。
“这些被火烧死的人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们是信徒。”姜淮一道，“先祖们需要信徒的痛苦和恐惧，才能出现在帕镇。”
“现在在帕镇的人里，有一部分的身体适合先祖们，这一回，便是给一部分先祖挑选合适的身体，让他们能够便宜行事，毕竟靠着那些根须寄生，总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姜淮一解释过后，领着姜南离走进了面前的废墟。
姜南离跟在姜淮一身后，他们从那些狰狞的人骨架旁走过。
姜南离的呼吸声越来越低。
她甚至在其中一具骨架怀里，见到了一个尚要被抱在怀里的孩子。
当然，那个孩子也被烧成了焦炭。
五官融合在一起，早就看不出当时是不是痛苦了。
“姜淮一……”姜南离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这些信徒都是普通人。”
“是。”姜淮一停下了步子，他抬头看向摇摇欲坠的木头框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黄纸，双指夹着轻轻一晃，那黄纸便在他手心当中缓缓烧作灰烬。
灰烬像是枯叶蝶一样，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