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声音一下变得远了起来。
姜南离眼前有深灰色的花纹一下一下地漾开，这让她几乎要站不稳。
好在，这股天旋地转之感没有持续多久便消失了，周围模糊的声音渐渐消散，只剩姜淮一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着。
“这些都是命。”姜淮一声音淡淡，听不出对那些惨死火中的人有半点遗憾，“这些信徒信了庙里的神，就该做好为了心中的神牺牲一切的准备。”
姜南离抬头看向姜淮一的背影。
姜淮一已经抬脚往前走去，姜南离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跟了上去。
那张黄纸燃烧过后，他们所在的地方像是被转移到了另外的空间一样。
姜南离跟在姜淮一身后，两人走了很久，耳边渐渐有水声传来。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姜南离眼前的黑色里渐渐掺杂了些光来。
闭上眼，躲开那刺眼的光亮后，再睁开。
面前是个极大的山洞。
说是山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溶洞。
溶洞顶，有许多垂下来的钟乳石。
那些钟乳石上，有一串串的水珠沿着石柱缓缓滑落，直到咋在下方的石面上。
空气里也带着冰冷的潮湿。
姜南离抬手掩住口鼻，才让鼻腔里的黏腻之感渐渐消散。
“跟我来。”姜淮一看上去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这个溶洞了，他轻车熟路地从那极窄的小路上缓缓走了上去。
姜南离跟在姜淮一身后，视线却是在打量着周围的溶洞。
溶洞里很亮，亮光的来源是周围的小虫子。
那些小虫子翅膀和脑袋都很小，但身子却是圆鼓鼓的很大。
身子尾端，发出白色的光来。
一只小虫子，便能照亮很大的一片地方，更何况，在那些钟乳石上，爬满了这样的小虫子。
溶洞里的路很陡峭。
有些石头横在那条算不得路的石路上，十分尖锐。
竖起的石头上方，坠着葡萄一样的东西。
乍一看，像是经年累月下，水流的腐蚀而形成的景观。
只是姜南离从那块石头旁过时，才发现，那一颗一颗，像是葡萄一样的东西，竟是在轻轻动着的。
像是里面，有着什么活物一般。
似是察觉到了姜南离的目光，姜淮一解释道，“那里面的，就是你之前见到过的根须。”
“这儿，是根须们的巢穴。”
姜南离原本想问，这些根须是怎么去到鬼窟的，只是转念一想，姜家人中，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同那些所谓的先祖站在了一条线上，这些根须会出现在鬼窟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着沿着那条曲折的石头小道走着。
两侧的山壁和垂下来的钟乳石上，到处都是那种葡萄串一样的，孕育着根须的温床。
耳边只有零零散散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姜淮一终于停下了步子，他抬手，握住了上方垂下来的一块钟乳石。
面前看上去没有任何缝隙的山壁，竟是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是幽深的水潭。
上方穹顶，有无数钟乳石垂吊下来，像是一个倒转的竹林。
姜淮一伸出手，示意姜南离牵住自己。
姜南离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站到他的身侧，“要跳下去吗？”
姜淮一愣了愣，他缓缓收回了手，嗯了一声。“下面水流很急，你要跟紧我。”
姜南离点了点头。
见姜南离没有半点要牵着自己的意思，姜淮一收回了视线，跳进了面前的潭水当中。
潭水很清澈，也没有什么水腥味。
姜南离跟在姜淮一身后，刚刚落进水里，便被有些凉的暗流水包裹住了。
“放轻松。”姜淮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水流会把我们带到他们那儿去。”
在潺潺的水声当中，姜淮一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空灵。
水潭上方，也有外面那种会发出光亮的小虫子。
水潭里很干净，低头借着小虫子身上的光亮向下看，几乎能看到水底。
水底没有什么沙土，多是石头。
有些棱角分明看上去尖锐，有些却又是饱满浑圆的鹅卵石。
“既然你早就和他们有了联系。”姜南离突然开口道，“那么鲛人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姜淮一飘在姜南离前面，他苦笑一声，“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年姜家的确围剿过鲛人一族，只是我并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有关鲛人的事情全部被抹去。”姜淮一转过头，他漂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向下而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姜南离。
“那时候的姜家人，连魂魄都是彻底消散的。”姜淮一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时候，先祖们尚在休养生息，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也并不是很清楚。”
“只是现在，龙骨丢了，鲛人一族对于姜家来说，已经没有了什么价值。”
“所以你那时候，才没有阻止我去鲛珠村寻找线索？”
姜淮一没有说话，他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姜南离的整个身子都泡在水下。
照理来说，山洞深处的水潭多是山涧水，冰凉刺骨是常事儿。
可是，出来刚刚跳进水潭时，稍稍有些凉外，姜南离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
反倒隐隐察觉到，这深潭水隐隐有些烫，正是让人十分舒服的温度。
经过一个急坡，两人随着水流向下坠去。
下坠的力气让姜南离的胸腔有些发颤，只是她来不及去在意身上的疼痛，所有的注意力便被眼前的事物吸引了。
下坠之后，水潭中水的流速变得极为缓慢，上方的洞顶也变得肉眼可见。
在穹顶上方，有数不清的，泛着绿光的巨大“叶子”垂坠下来。
那些叶子是卷起的且透明的。
叶肉肥厚，将粗壮的根茎完全包裹。
在肥厚晶莹的叶肉中间，存放着一个又一个的灵魂。
那些魂魄安静地存在于叶肉当中，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一样。
“这些……都是姜家已死之人的魂魄。”姜淮一看向一错不错看着头顶事物的姜南离，低声道。
姜南离轻轻咽了一口口水，她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竟是找不到确切的话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要见的人不在这儿。”姜淮一突然伸手过来。
姜南离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一时没有躲开，反倒让姜淮一牢牢抓住了手腕。
姜南离下意识想要挣脱，可姜淮一却是开口阻止了她，“这里靠着水流到不了更里面，我要带你过去。”
姜南离闻言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她垂眸看向自己被姜淮一握在掌心当中的手腕，有一丝丝的疼。
不知是自己在水里泡得久了，还是姜淮一在水里泡得久了，姜淮一的掌心很凉。
握着姜南离的手腕，让她手臂上那仅剩的一点点热量也消散了。
姜南离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梁弋。
梁弋也曾这样握住过她，只是，梁弋的掌心总是干爽温暖。
不想姜淮一这样，潮湿又冰凉。
姜南离被姜淮一带着，沿着看不见尽头的深潭缓缓向前。
他们头顶，到处都是那样肥厚的叶子。
“姜家人死后……”姜南离轻声道，“魂魄自渡。”
“这也是，那些魂魄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吗？”
“是。”姜淮一并没有隐瞒姜南离，“阿离，姜家人自出生起，便与鬼魂打交道，与死亡并肩。这样的人，才最惧怕死亡。”
“阿离，没有人能坦坦荡荡地接受死亡，包括当年，我们姜家的祖辈们。”
“他们花费了很多时间，用了很多法子，才找到了这一处能供魂魄暂存的地方。他们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现在，就是他们得知的那个契机。”姜淮一道，“只可惜，好事多磨，他们总算休养生息，能够操控一些人，龙骨却是丢了。”
姜淮一不再说话，他们已经游到了尽头。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球状的东西。
那圆球泛白，看上去黏糊糊的，上边有着很多疤疤癞癞。
圆球半个身子淹没在浅浅的水里，在他周围，干净的潭水也有些浑浊，隐约能看见白色的絮状物。
那白色大肉球轻轻起伏着，像是活着的东西正在呼吸一样。
光是看着那个大肉球，姜南离便觉得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她讨厌这个东西。
姜南离本能地退开了半步。
姜淮一似乎早就知道姜南离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按在了那颗大肉球身上。
姜淮一的手掌按上去时，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音。
肉球外缘缓缓向下，姜淮一的手掌畅通无阻地没入了肉球体内。
片刻后，姜淮一抽出手，那个巨大的肉球原地动了动，便缓缓下移，一整个隐没在水中。
白色肉球消失后，两人面前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过道。
“走吧。”姜淮一看了姜南离一眼后，先抬脚往里走去。
还未从细长的过道走出去，姜南离便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罡风，她深吸两口气，加快了步伐，跨进了那片发着幽绿光的地方。
姜南离抬眸看向淡绿光源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来条细长的魂魄绕着一个被吊在悬顶上的巨大肉球，转着圈。
“姜淮一。”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震得人脑袋发昏。
姜淮一对着那十来条魂魄低下头，“我领着现在的姜家家主姜南离来见你们了。”
他道，“我已经劝说过家主，她愿意找到龙骨，交给我们。”
“诸位前辈，有阿离的助力，我们能省事儿很多。”
那十来条打着转儿的魂魄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个隐约能看出人形的魂魄飘到了姜淮一和姜南离面前停了下来。
姜淮一头低着，他的肩膀崩得极紧，垂在身侧的手更是不自觉地死死捏着。
反倒是姜南离，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她就立在那儿，抬头看向那条泛着诡谲绿色的鬼魂。
那条鬼魂倏地变大。
原本还能看出人脸的脑袋几乎成了姜南离几倍大的样子，呼啸声，从它张开的口中咆哮而出。
姜淮一心中一紧，他抬头看向前面的鬼魂，有些着急道，“前辈——”
而姜南离仍旧没动，她看向那条鬼魂，浅然一笑，“你不敢杀我。”
“若是杀了我，龙骨你们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姜南离轻声道，她一只手背在身后，背脊挺直，“当年你们围剿白龙，屠杀鲛人一族，个个都是高高在上的人。”
“可现在——”姜南离轻声道，她眉眼微挑，有些高傲，也有些不屑，“却是这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蜗居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若我是你们，定是早就自毁魂魄了！”
“阿离！”姜淮一脸色一变，他顾不得对那些魂魄的恐惧，转头看向姜南离，开口想要阻止她说下去。可仍旧是晚了。
姜南离的话掷地有声，别说是离她最近的那条魂魄，便是其余的十来条魂魄，都是纷纷朝着姜南离飘来。
溶洞当中，戾气四起。
姜淮一额角突突跳着，他退了两步，站在了姜南离身侧，“阿离她一向是这幅口舌不饶人的，各位前辈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有阿离的帮助，大家很快就能确保无误地行走在太阳底下了。”
只是那些魂魄哪里会把姜淮一放在眼里。
只见飘在后面的一条鬼魂不过是轻轻甩了甩手，姜淮一的脸上便满是痛苦之色，他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下去，嘴角，也有鲜血溢了出来。
最先飘到姜南离面前的那只鬼魂回眸看向身后那些。
剩余鬼魂便都停住了动作，那只鬼魂这才转头看向姜南离，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南离，过了好一会儿，“我知道你，你已经被龙骨污染了，严格来说，你和龙骨才是一体的。”
姜南离嗤笑一声，她打断了那只鬼魂的话，“我便是我，没有什么和我是一体的。”
那鬼魂缓缓落到了地上，身上的绿光渐渐散去，人形渐渐变得清晰。他轻轻点了点头，喊出了姜南离的名字，“姜南离。我知道你，前些日子，外面传来的消息里，有不少和你有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