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州王高束的紫金冠倾塌下来, 满头乱发疯子般铺了一床。即便是在睡梦中, 他剑眉也痛苦地紧蹙着,唇边溢出些不清晰的模糊字句。
“快一点找到镜子。珉州王很快便要回来了。”
几人便分头在不大的房间里翻找起来, 但是翻遍了所有的箱笼,却都没有发现镜子的影子。
任青薇忽然有了种不好的猜想:“难不成珉州王刚才走的时候把镜子也带走了?”
“不对。”林涧总觉得他们好像忽略了哪里, “珉州王前几日出现时身上都没有带着镜子, 没道理今日突然就把镜子带出去了……”
她目光扫过地面的血脚印,忽然发现榻上的珉州王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 但是地面上的血却还新鲜。
“秦默来过这里找镜子。”她忽然抬起眼睛道, “他应当已经找到了镜子, 但是被珉州王抓到了。他在这里审讯过他。”
“秦默?”
任青薇愣了一下,“灵墟少主秦默也进来了?”
林涧没有理会她, 她急急在室内环顾一圈,这次只要找能够藏人的地方就好了,但是狭小的二楼绝无藏下一个大活人的可能……
林涧忽然抓住陆怀沙的手臂,向上指了指道:“楼上。”
“怎么可能……”任青薇皱起眉来,“宿醉阁只有二层,从外面便能看出来。”
她话音未落,陆怀沙却已经掐住林涧的腰将她举了起来。
林涧:“……干什么?”
陆怀沙目光平静地仰头看着她道:“楼顶太高了,我一个人够不到。”
林涧:……这边一堆箱子柜子你不会踩一下,非得举我是吧?!
不过已经被举起来了,也没什么争辩的必要。她无语地伸手在二楼青叶红花的藻井上摸索了一圈,果然摸到一条细细的接缝。
林涧抠住接缝用力往下一扒,刹那间一团血糊糊的东西猛地从上面滚落了下来,浓郁的血气和尘土飞扬起来,林涧被陆怀沙接在怀里护住了口鼻。
虽然已经对秦默的遭遇有了准备,但乍一看见对方的样子,林涧心底仍然一惊。
昔日高高在上的灵墟少主身上已无半块好皮,婴儿手腕那般粗的鞭痕凌厉地刮过他的全身。涔涔的血流还未凝结起来,旧伤上便添了新伤,直至整片后背糊成了一块血疙瘩。
他面色苍白得不似活人,漆黑的乱发沾在原本飞扬跋扈的眉角。若不是瞥见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个东西,林涧已经觉得这人被生生打死了。
他怀里是面背面漆金的青铜镜,纹着四螭四虺阳纹,金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刻的几个字:
“已往不鉴,来者难追。”
“这就是珉州王那面宝贝镜子?”林涧咕哝着从陆怀沙怀里跳下,伸手将镜子拽下来了,“这要怎么办?砸了它?”
在林涧将镜子翻过来的瞬间,划痕累累的镜面上蓦然映出了她的脸。
但是她看见的却是一幅幅活动起来影像,那种感觉不似在外观赏,却仿佛已经置身镜中。
林涧便忍不住回头给陆怀沙看道:“你看这上面的图画会动……”
陆怀沙却蓦地眉心一蹙,将她手里镜子打落道:“莫看!回来!”
然而这句话依然说的太晚了,林涧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镜子里传来,下一刻她从原地消失不见,铜镜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任青薇愕然后退一步,不敢再直视镜面道:“这是怎么回事?”
“镜子里面是秦默过去的记忆。”
陆怀沙将镜子捡起来,伸手拂去上面的细尘,凝视着像是被厉鬼抓挠过似的镜面,“她与秦默一部分记忆产生了共情,才被吸入了镜中。”
任青薇抿唇看着镜子道:“那我们也会被吸进去吗?”
“你没有共情,如何进入秦默的记忆?”
陆怀沙眼梢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带情绪,却仿佛让她冻结在了原地。
任青薇后退了一步,没有再说话。
陆怀沙咬破食指指尖,将一粒血珠点在了自己额头,接着用血在镜面上画下了一个银钩虿尾的符咒。
复杂的勾画龙蛇飞动,仿佛携带着雷霆之威,自天边滚滚而来。
任青薇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符咒,便觉得心口涌上一阵腥甜。她蓦地转开眼睛。
陆怀沙低垂下眸子。他眉尖血珠莹润如菩萨眉心白毫之相,那张脸越发凌厉峻拔,出尘忘俗,眼尾向上一笔挑起,净彻光明如同世间万般天恩都施加于此。
“我肉身虽无法入镜,但是神魂自会护她。”他淡淡出声道,“若是珉州王来了,你将宿醉阁炸毁即可。”
什么?炸毁?怎么炸?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能耐吗?
任青薇瞪大了眼睛,还未及问出口,陆怀沙双眸却骤然阖上。
另一边林涧一个人在一片覆雪林木中前行。
她身上仍然是珉州王女儿玉涟那一身金红的外袍,虽然绸缎织得细密,但是挡不住她里面就是一身薄纱裙,冻得她整个人瑟瑟发抖。
我好像是到了镜子里面了,林涧一脸迷惑地想,当时在镜子里看见个小男孩儿,被人拳打脚踢的。我还觉得怪可怜的,结果怎么下一秒就进来了。
这时一间破旧宅院蓦地在林子尽头闪现,林涧赶紧跑过去,推开了院子虚掩着的门道:“有人吗?”
院子里植着一棵粗壮槐树,叶子已经落尽,三面房屋的门窗破旧,无人应声。
林涧冻得要死,也来不及管有没有人了。
她随手推开一扇门便想进去,一根削尖的木棍却蓦地指向了她的心口。
“滚……滚出去!”
林涧低头一看,这不就是她之前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小男孩嘛!
“滚出去……”男孩的目光如同幼兽一般凶狠,但是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瘦削得眼眶深深凹陷了下去。
他话没说完,咕咚一头晕倒在了地上。
林涧:……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人,但看着还挺像人的。林涧本着人道主义关怀精神,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这一抱才发现,男孩虽然看着七八岁的样子,身子却轻得惊人。林涧觉得她一只手就能把对方扔出去五里地。
她把孩子放在床上的破棉絮里裹好,然后又跑到积雪的林子里拾回来了一些柴火,通通塞进炉灶里,从窗台上摸到了许久未用的火石。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屋里才暖和起来。
寒冷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是却找不到吃的。
林涧搜寻了整个屋子,除了翻出来半块发霉的馒头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虽然这东西看上去不像给人吃的,林涧却冒出来个念头。她拿着馒头跑到树林里,开始发动她神奇的呼唤毒虫技能。
“有没有蛇蛇?”她蹲在一块石头上紧张地向四周看,“我这里有馒头,蛇蛇出来我就喂给你吃。”
林涧喊完了才想起来,也不知道蛇吃不吃馒头。
但是不一会儿草丛里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涧手里早就揣好了小男孩用来威胁她的那个尖木棒,瞅准了方向一把插了过去。
秦默在烟熏火燎的气息里昏昏沉沉的醒来,意识恢复的一瞬间,他下意识便想去摸放在枕边防身的短矛,却摸了个空。
“你找木棍吗?”林涧听见了他的声音,呛咳着把木棒递给了他,“小弟弟不要拿着这么尖的东西玩哦,容易伤着自己的。”
秦默想要抓回来他的短矛,却发现上面插了个黑乎乎的东西。
他沉默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蛇啊。”林涧理所当然地说,“我看你都饿晕了,特地给你抓回来的。你看看能不能吃吧,不能吃就算了。”
林涧手里的木棒被人抢过去,须臾便传来了大口吞咽的声音。
林涧突然有种投喂小动物的快乐感觉,便忍不住坐到他边上捏了捏他的胳膊说:“你好瘦啊,应该多吃一点。”
秦默猛地将胳膊缩了回去,戒备地看着她。
“别生气嘛。”林涧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你怎么自己住在这里啊?你拿的那个木棍还削得挺尖的,是你自己削的吗?你爹娘上哪儿去了?”
秦默一时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他盯着自己手上的烤蛇肉看了半晌,哑声道:“这不是木棍,这是短矛。”
林涧:……好装逼哦。
第46章 [VIP] 红线
不过林涧顾及到小朋友脆弱的心灵, 立马惊喜地看向秦默说:“原来是短矛吗?你自己做的吗?好漂亮哦!”
秦默看向了她闪闪发光的漂亮眼睛,轻轻“嗯”了一声,低下了头。
“我就觉得嘛, 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弟弟一定也心灵手巧。这么厉害的短矛也没有人教你吗?”
秦默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 “没有。”
“哇那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林涧浮夸地把秦默天上地下表扬了一通, 便开始试着打探信息道:“这么冷的天,你自己住在这里?爹娘上哪儿去了?”
秦默方才刚刚柔和了几分的表情蓦地僵硬下来, 他冷冰冰地回答道:“我没有爹。”
“没有爹……”林涧卡了一下壳, 忽然想起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画面,便改口道, “那你娘呢?”
“我娘生了我之后, 就吊死了。”秦默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伸手往房梁上一指道,“就吊在这里。”
林涧抬头看见,果然见门口破旧的房梁木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她脊背一阵发凉, 连忙抱住秦默说:“我也可以照顾你, 你要是喜欢的话,做你娘亲也行。”
她打量了秦默一眼, 小声嘀咕道:“可惜不是女孩子……”
不然若是女孩子,就可以直接带回巫族认亲了。如果真能带回去, 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应当不能算是圣女后裔吧?
秦默听力极为敏锐, 却捕捉到了这句话道:“你喜欢女孩子?”
“不是不是。”林涧连忙否认道,“男孩女孩都一样。我是觉得你眼睛这么好看, 和女孩子一样漂亮。”
秦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你说你想照顾我, 是打算嫁给我爹吗?”
“什么?”林涧吃了一惊,慌忙摇头道, “我才不嫁呢。家暴小孩的臭男人,白给都没人要。”
秦默微微低垂下眉眼,拉了拉袖子,盖住了手臂上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
他声音里带了一抹寒凉,“你又不嫁给我爹,说什么做我娘亲?”
“我做你娘亲不一定非得嫁给你爹呀。”林涧谆谆教诲说,“如果我好好照顾你,给你做饭吃,给你洗澡,陪你睡觉,教你读书认字,不也算是吗?”
秦默却避开了她的触碰,皱起眉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么?”
林涧:……小孩年纪不大,思想倒挺守旧。
她笑眯眯地一把将秦默从床上提溜起来说:“我都算是你娘亲了,还管那些做什么!我已经给你烧好水了,快去洗澡。”
秦默被她半推半拉地带到隔壁房间里,才看见那屋里的大木桶已经盛满了热水。
林涧伸手便去扒秦默的衣服,秦默脸上猛地烧起一阵红晕。他死死捂住裤子说:“你、你先出去,我再洗。”
“知道啦。”林涧便悻悻地转过身去道,“我不看就是了……你这里连桶水都没有,我来来回回挑了一个下午……”
身后却传来秦默的声音道:“他给这宅子下了禁制,我出不去。”
林涧不禁心中一惊道:“谁?”
然而她这一回头,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虽然还很小,但确实是真的。
林涧觉得无所谓,秦默却是猛然沉进了水里,不再说话。
林涧看了看水雾缭绕的木桶顶,捂着嘴偷笑了两声,转身出去了。
秦默在水里一直泡到整桶水都凉了,他脸上的温度却还没有降下去。
他忘不了刚才林涧看的他那一眼,眼睛里带着点好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她是嫌他小么?但那是因为他年纪还很小,他以后还会长的!
秦默觉得脸上更烫了,他正不知该如何面对林涧。好不容易挪出了房门,才发现她已经倚在灶台边上睡着了。
她真的是……
秦默盯着林涧压扁了的脸蛋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心头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还很年轻,却是他从知事以来对他最好的一个人。他不想要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奇怪女人做他的母亲,他想要她做他的……
他垂下眸子去,将唯一一张毯子盖在林涧身上,转身走开了。
林涧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倚在灶台上睡得腰酸背痛。她刚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张毯子却从她身上滑了下来。
奇怪,这毯子为什么会盖在她的身上。
林涧向屋里唯一的那张小床,却正见秦默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嘴唇都冻得发白。
哎呀!糟糕了!
林涧赶紧过去在他额上一试。
果不其然,他昨天晚上刚洗了澡,又在床上什么都没盖就睡着了,现在已经发起高烧来了。
林涧懊恼地挠挠头,觉得自己真不适合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