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朝广阔的平原，森白的月光将他侧影照在地上，一动不动如神龛里的塑像。
易明瑜心下一喜，忍不住上去便道：“道尊……”
他转到陆怀沙面前，却“啊”地低低叫了一声，手里拄着的剑鞘摔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怀沙缓缓睁开眼睛。
无数缭绕的光环正在他周身浮动，如同凝成实体的月光。他的脸在那层光晕下冷白似玉，然而两道剑眉却深深拧起，那双素日清冷的丹凤眼如同被痛苦折磨一般，密密的血丝织起了令人震慑的煞气。
因为痛苦他鬓边发丝都被汗珠打湿。
在看到那双眼的刹那，易明瑜便觉得修为根基都为之一摇，仿佛是在极端天道力量下的臣服，让他全身都冻结住了。
“何事？”陆怀沙拂散了周身的光晕，开口道。
易明瑜这才发觉，那些光晕是凝成实体的浓郁灵气。
是他在将身体里的灵气抽离出来。
难道他在强行封死自己的识海……？为什么？道尊为什么要这么做？
易明瑜不敢深思，只是战战兢兢地开口道：“道尊……”
陆怀沙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带着难以压制的戾气，“谁？”
“不对！”
易明瑜骤然大叫起来，“您明明就是！为什么您不愿承认？！夷阳仙君为了您的下落日夜操劳，您若是想了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陆怀沙拂袖站起，反掌一道灵符封住了易明瑜的嘴。
易明瑜被这轻飘飘的一抬手击出了数丈。他勉强撑起身子，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明明想的是这件事，却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我不认识你说的人。”陆怀沙眉尖透出了犹如实质的杀意，“倘若你再多说一个字，吵醒了她，我立刻便要你的性命。”
易明瑜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一点点惨白下去。
少年眼里透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两人僵持许久。
气氛似乎在渐渐平和下去，易明瑜半晌才近乎僵硬地吐出一句道：“您刚才怎么了？”
“头疼罢了。”
陆怀沙显然还未那种痛苦所侵袭，他死死地盯着易明瑜，大颗汗珠从下颌上滚落，身体仍未移动分毫。
“滚。”
他慢慢吐出一个字，转身推门走入殿内，易明瑜却忽然道：“您要找巫族圣女？她不在那里。”
陆怀沙猛然回过头来。
“不可能。”他一字字地说，“藐兽的肉有催眠功效，她吃了那么多，不可能还醒着。”
易明瑜轻轻动了动下颌，低声说：“晚上的时候，我看见她都吐了。”
陆怀沙的瞳孔似两粒纯黑石子，此时方机械地转动了一下。
他抬步往前走去。
“您要去哪里？”易明瑜踉踉跄跄地扶墙起身，望向他的背影。
“去找她。”
“您知道她在哪儿？”
地上那幅沙画浮现在了陆怀沙眼前，他开口道：“我知道。”
第59章 [VIP] 新月
“你确定要我去拧这个蛇首？”秦默回过头, 一脸怀疑地看向林涧。
他们沿着舆图走出了很远，一直到了宫殿群的边缘，却在这里又发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蛇首。
林涧盯着那蛇头看了半晌, 点头道：“你去。”
她有一个想法需要验证。
就是这个蛇头确实如梁敬驰所说, 是通往秘境各个角落的秘钥。但是传送却不是按固定的顺序, 而是根据寄居在其中上一代圣女的心意。
圣女不认识玄天宗的修士，所以将他们带入险地。但是她却是圣女的女儿, 所以她又现身将他们救出。
若是可以, 林涧宁愿自己出来找玉莲花。但是她这个想法，却非得她以外的一个人来验证不可。所以只好带上了秦默。
秦默却仍旧犹犹豫豫, “……你大半夜叫我出来, 不是要谋杀我吧？”
林涧翻了个白眼, “放心。你还欠巫族钱，没那么容易死。”
秦默一想这倒也是，便悻悻地朝蛇头伸出手道：“行吧行吧。不过我告诉你啊, 我可不知道这蛇头是干什么的。要是出了事情, 可不要怪我……”
在他的手啪嗒按下去蛇头的瞬间，一阵巨大的嗡鸣声平地而起, 他们周围的环境仿佛都开始簌簌震动。
林涧却像早有预料似的，一把将秦默从蛇首前面拉开。
与此同时, 仿佛有两只巨手凭空扯动了空间, 一条巨大的血黑色裂隙从蛇首后面缓缓裂开。
林涧一眼看出，那道裂隙与她在古入口拿到的那扇门颜色极为相似, 不过却散发出一种更为危险的气息。
那道门如今还在她手上留着, 林涧瞥了眼手背上的小痣。
倘若她手上这扇门是秘境内外的连接口, 那么这道裂隙又通往哪里？
伴随着裂隙逐渐张大，一只枯黑的手扒住了裂隙边缘。
接着又是一只, 又是一只，又是一只……
几乎在瞬息之间，平静的裂隙仿佛被内里什么东西冲撞，如一颗活的心脏般鼓动起来。
无数只剩下骨头的人从裂缝里争先恐后地疯狂涌了出来，那几乎不能称为人，简直是一堆尸骨拼成的混乱造物。更像是把数千人手脚四肢砍下，然后又随手插在了一起。
浓重的香气伴随着惨烈的嘶叫充斥了整片荒野，白森森的宫殿在夜幕里如同伫立的鬼魂，冷漠无情地包围着屠杀现场。
秦默心脏狂跳，他环顾四周，避无可避，只得一把抓住林涧，腾身转腰如飞燕般掠到了宫殿数层之上。
更多的怪物还在从裂口里涌出，秦默眼前浮现出了玄天宗诸人被漫山遍野的凶兽包裹的那一幕，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到底是什么东西！哪里藏着这么些怪物？！
他使劲摇了摇林涧道：“喂你还愣着干什么？看不到下面吗？现在我们怎么办？”
林涧一双山妖般空濛的眸子闪了闪，她却忽然抬眼看向秦默道：“……你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秦默仓皇地拔剑转身，将一个爬在宫殿上的妖物挑了下去道：“我哪里知道？不是你叫我碰那个蛇头的吗？”
“我在想。”林涧却仍旧坐在地上，指尖一下下点着下颌说，“如果这些怪物当真存在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上，那么我们之前不可能一直都是安全的。”
“你都在说些什么？！”
秦默人都要气疯了。此时怪物已经密密匝匝地朝宫殿涌了上来，他被迫站起来应对着四周。长剑砍在怪物身上，血溅在林涧裙摆上如一道华贵的刺绣。
“你还不明白吗？”林涧仿佛骤然想通了什么，她盯着脚下那道裂隙，眼睛如天边启明星一般。
她在宫殿白墙上站起身来，长风将她的发丝向脑后掠去，摇曳在半空中如翻飞的绸缎。
“我先前还有几分疑惑，那些围攻玄天宗的异兽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毕竟在这地方没有它们的巢穴，没有它们的幼崽，甚至连它们的食物都没有。就像它们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现在我明白了，它们是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秦默脑袋嗡嗡作响，这些妖人实力并不强悍，但是却异常耐揍。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弱点，而且数量又太多，这么下去他迟早被耗干体力……
“林涧，你听我说。”秦默已经放弃了理解她的思维，咬牙道，“趁我现在还有余力，我可以御剑带你走。这些东西……”
“不。”林涧说，“出口就在这里。”
她回眸望去。他们所在的宫殿背后，便是那条闪着光的宽阔河流。
秦默再一次将长剑捅进妖物胸口，他未及说一个字，林涧却忽然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肢，硬生生带着他从宫殿上纵身一跃！
“林涧！”
秦默血液一刹那都涌上了头顶。在急速的下坠中，林涧却忽然朝他眨了眨眼睛。
“淇山秘境本身就是一个嵌套的世界，但是这里并非幻境，每一个世界都是真实的。”
“我们刚开始进入的空无一物的草原是第一层，玄天宗他们见到的城墙世界是第二层，我们所在的宫殿世界是第三层……蛇首就是秘钥，这些妖物，就是从其他世界过来的。”
秦默心口的血液几乎冻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缓慢的搏动。
“你的意思是……”
“世界之间有相似又有不同。河流与蛇首就是连接它们的途径。只要我们跳入河中，总能找到浮光宫所在的那一层世界。”
林涧满不在乎地擦掉了脸上方才迸溅上的血液，朝秦默笑了起来。
“不过是下个世界是安全还是危险就不一定了，毕竟它们可是妖物来源的地方呢。”
秦默觉得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他缓缓动了动嘴唇道：“你知道危险还要去？”
“我必须去。”林涧说，“那里有我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们坠入了河流。
在撞入河面下的一瞬冲击力之后，林涧便听见无数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从耳边响起。
然而下一瞬所有的声音尽数消弭，林涧下意识在水中睁开眼睛，却对上了无数双闪耀着冰冷红光的眸子。
她摸到了身边秦默出鞘的长剑，手心在剑上一滑，刹那一道血流在水中荡开。
伴随着那道血流，无数的虫蚁潮水一般涌出，另一侧秦默也已经张开灵力逼退了围绕上来的妖物，抓着林涧向河面上游去。
灵力光罩在水流中明明灭灭，表明极不稳定。
在光罩薄弱的地方，林涧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手伸上来抓住了她的脚踝。尖利的指爪瞬间便穿透了肌肤。
秦默钳着她的腰回身下去，挥剑砍断了水下抓着她的东西。
在水下使剑极为不便，他不能说话，林涧却看懂了他的口型：
你先上去！
然而这事不是她说上去便能上去的。
方才的虫蚁只抵挡了一时，很明显这些妖物受毒素影响很小，不多时便又包围了上来。林涧被迫又在手上划破了一道口子，放出来了更多。
必须得赶紧上去。
她心下浮出了一种预感——否则会被越缠越深。
林涧用力向上游去，头顶浅淡的光晕几乎已经近在眼前。此时一条手臂却猛然刺破了保护他们的灵力光罩，死死钳住了林涧肩膀。
林涧身上也带着短刀，她正抬手要朝那条手臂扎下去，灵力的微弱光芒却忽然在水中照出了对方面孔。
林涧刹那心头巨震，眼前的不是别人，却是一个她曾经在安乐院里见过的丫鬟！
只不过对方现在显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除了面孔还和活着时有几分相似，手臂上突起的筋肉却如同男子一般粗壮。她活像是被碎尸后又拼了起来，那个脑袋装的是反的，因此脖子下面便是脊梁骨。
难道说珉州王府里的人，死后都化为了这里的怪物？！
这一刹那的反应，却让林涧慢了一寸，那丫鬟的胸腔下忽然又怪异地生出一条手臂，直直朝着她心口抓来。
林涧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陆怀沙给她的符咒。
只要一瞬，只要一瞬，她便能从储物袋里将符咒取出来，让自己活着离开这里……
然而水里的动作终究是太慢了。
在林涧的手指刚刚触及储物袋的一瞬，那手臂仿佛预感到了威胁，在刹那间暴涨，漆黑尖长的指甲霎时触及了她的心口。
疼痛却没有到来。
她的身上散出了三根闪着银光的傀儡丝线，在乌沉水流中如雪霰般飘荡而过，刹那将那根手臂切成了四段。
在那一刻一切的声音和时间仿佛都已经静止。
林涧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傀儡丝会出现在她身上，而且还救了她——
过度的惊骇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傀儡丝在切断手臂后并没有停止，明显有人在背后操纵着它。那三根线两根提住了她，另一根提住了秦默，以迅雷之势将他们从水中带出。
此时林涧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她狼狈地扒着岸边匆忙地跳了上去。
岸上的情景倒也不算出乎意料，她已经见识过了两次这秘境里怪物的数目。此时再见一次也不算大事。
周边被似人非人的东西挤得满满的，它们方才就趴在岸边朝水里看，以一种极为诡异而整齐的姿态沉默着。
但是无妨，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台上，搁着个小小的木瓶。
林涧咬紧牙关，向储物袋里摸索过去。
此时木瓶已经近在眼前，陆怀沙的东西威力太大，她不敢使用，只好从储物袋里抽出了一柄长剑。
这也是她临行前祝郡给她的东西之一。不过她不会使剑，当时觉得这东西拿着也是无用，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林涧持着剑向周围胡乱劈砍着，周围迸溅出来血液浸湿了她的衣裙，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在她脚下淌出了一条小溪。
无数的手臂纷乱地向她伸来，林涧不要钱一般从储物袋里掏出来各种东西勉强抵挡着，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迷住了她的眼睛，浸湿了她的鬓发。
还有三步……
只要三步，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之后哪怕是她直接打开门，离开这座秘境都可以……
只要三步。
然而在那一瞬间，林涧却清晰看见一个人影浮现在了那处平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