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贯,按照如今长安的房价来看,可供挑选的地方要比张乾选择的地界好。
一想到张乾,他不免又想到在申时,张乾临走前那张死板脸上浮现出的浅笑。
“崔兄,你的手。”张乾递给他一张干净的素帕,又唤来庞青,让他紧急处理落在地上的茶渣和碎片。
崔决未接那帕子,问他:“你与表姑娘,何时已经到达了谈婚论嫁的关系?”
“还没,我打算等到选到合适的宅院再与她说。”张乾皱着眉头,对崔决反常的反应投之困顿的眼神,“只不过我觉得与她很投缘。她说想认识我,想跟我做朋友。”
“只为这些?”崔决眉头紧蹙,如裁的下颚紧绷。
张乾觑了觑眼:“你说过你不曾心悦她。”
“我何时……”话到一半,崔决止住声,用素帕简单处理好伤口,才稳定好心情,说:“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要娶表姑娘,还要经过我父亲的首肯,之后还有合八字,再过六礼,不是单买了宅子就行的。”
张乾点点头,“我明白。”
崔决望了一眼地上的茶渍,顶着心不在焉的目光,说:“况且,成婚之后仅有你们两个人住,顶多再加上一些奴仆,二进的宅院怎么也够了。也要不到这么多钱,你是要准备许多聘礼吗?”
“二进的院子是可以住下的。”崔决在张乾那张冷面上看到了迅速扩散起来的红晕,心中觉得十分诡异,“只不过,等到三四年有了孩子,就要多找一些仆人,要是再往后看,孩子多起来的话……”
……孩子?
崔决大惑不解,短短几天时间,她到底做了什么,让张乾都已经打点好他们将来孩子的事了。
万万不可。
他还没有查清楚为何他总是会出现有关于徐燕芝的幻觉,她就这样嫁为人妇,彻底从崔府彻底搬出去,那他、那他……
他该怎么再与她见面呢?
他不能因为个人私事,再去叨扰她了吧。
“崔兄,崔兄?”
张乾叫了好几声,才看到崔决的双眸微亮,这才冲他略微点头,说:“看来崔兄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那么我先走了,多谢你的慷慨解囊,这玉坠子,还是放在你这里。”
崔决看向被他放置在矮几上的玉饰,成色上乘,是值不少钱。
可这是张乾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意义非凡。他与张乾从小一起长大,不必让他用这么重要的东西担保,他信得过张乾的人品。
他看到张乾起身离开,也跟着站起来,拿着那个玉坠,张口却说的是:
“那你和表姑娘,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张乾闻声转头,视线从那翠绿色的玉石上抬,直到对上崔决平静无波的双瞳,他眄视过来,如猎豹般敏锐的直觉似乎要将崔决看透,而崔决警惕又巧妙地隐藏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面无表情地回应着张乾的凝视。
“我不告诉你,这是我和她的事。”
……
崔决再度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垂眼一扫,发现他手上的伤口已经重新裂开,布条被流淌的鲜血晕染,渗出来的血液已经沾湿指腹,落到他刚刚书写过的文书上。
一滴又一滴,像是绚丽的花朵。
原是他不知何时,直接伸手去按压已经处理好的患处。就算如此,他也并未停下,继续用笔底抠挖掌心的伤口,仿佛那手并不是他的,是属于仇人,抑或一件死物。
他僵着脸,不知疼,眉宇之间阴戾得可怕。
他应该高兴才对。
应该笑起来才对。
恭喜他,祝福他。
【你不能让她跟其他人走。】
不,他本就无意与她产生什么联系。
等等,你是谁?
不对,这句话从他的心中蹦出来,那应该就是他想的。
这是他的心里话吗?他不应该会这么想,她如果离开,于他于她都好。
对,他不会这么想的,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维护崔家的祖业,才是他分内的事。
崔决屏气凝神,直到将那女郎从脑海中驱除,才让他心底好受了一些。
“哟,这鸟这么一直赶不走?”院中的庞青拿着杆子直直地往树枝上挥舞,累得满头大汗,“我都在这赶了快一个时辰了,求求你们这些鸟姑奶奶,赶紧走吧,别饶了郎君的清闲,挨骂的可是我!”
好不容易将最后两只鸟赶走,干脆放弃了长杆,从库房中搬出一架梯子,踩着阶梯上去,嘴中还止不住地嘟囔着:“我倒要看看这棵树有什么名堂,让你们非在这里不可。”
不看不知道,原来是这两只鸟不知什么时候在这棵梨树上筑了巢,在木枝搭成的巢穴中,坐着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哎呀,糟了。”他一拍脑袋,“我怎么忘了这回事呢?这可怎么办啊?”
底下帮他稳着梯子的兄弟周蒙问:“怎么回事?在上头嘀咕啥呢?”
庞青将鸟窝端下来,周蒙一看到鸟窝心中就明了了。
“养不了啊。”
他们这种起早贪黑的人,哪有时间养这种雏鸟,再说了,郎君也不会同意了,他可看不得一点鸟禽在他的院中。可要是直接放着不管,他内心也着实愧疚。
庞青也没了办法,左思右想后,心中突然出现一个人选:“不如,问问表姑娘能不能养……”
周蒙:“啊?表姑娘会同意吗?”
庞青知道的,打听得多,知道表姑娘出自汴京一家农户,应该也是会养这些东西的。
其实,表姑娘除了爱追着他们郎君不放之外,也是人美心善的……
但他要与她说,自己多在郎君面前美言几句呢?
她虽然表面上一副崔决勿近的模样,但内心肯定还是想着三郎君的,毕竟表姑娘之前还轻薄他们郎君呢。
郎君都没跟她生气,她再怎么发怒,定也觉得郎君特别的好。
庞青偏偏胸脯,胸有成竹,“这个你放心,我去跟表姑娘说!”
周蒙一副崇拜的表情:“庞哥真厉害,真有面子!”
院中的声音自然逃不过崔决的耳朵,他本就烦躁,听到他们二人探的话题,脑中一刹那竟出现从未见过的画面——
“表姑娘,您慢些!”
在高高的梨树上,一位打扮俏丽的小娘子晃着腿,下面的奴仆挤在一起,伸着双手,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你们慌什么,我可是爬树高手!”她的屁股又往枝头挪了挪,伸手去够藏在叶间的鸟窝,“我拿到它们啦,你们快让开!”
“表姑娘,您且当心!”
下面的人自觉让出一个圈,只见徐燕芝身手矫健地从梨树上跳了下来,向前颠了两步,转身冲他们笑:“我以前常爬树掏鸟窝的,呀——”
她的背后撞到了什么,似乎早就心知肚明是谁一般,转身护着怀中的东西,钻进他的怀中,嗅满他的清冽的味道。
崔决冷着面,明显对她的行为不可忍,拽着她来到一旁,检查她是否有受伤,“若是有闪失,要我如何?”
“你别那么凶嘛,我真的身经百战啦,没有事的,我才不怕高呢!”徐燕芝任他摆弄,乖巧十足,“你小心点碰我喔,快瞧瞧,我在那棵树上发现了什么。”
她这才把护地紧紧的臂膀完全打开,雀鸟清脆的叫声传入崔决的耳中。
“它们的娘亲离开了,就由我们来照顾它们吧。”
可怜的失去亲鸟庇护的雏子,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
令人生厌。
“三郎君,该换药了。”庞静端着药膏进来时,看到崔决的血已经淌了大半张纸,吓得药膏都摔到地上,“您这是怎么了,一下子流了这么多血?!”
崔决睁开眼,看到庞青火急火燎地在他身旁走来走去,也不敢去碰他。
真是越来越诡异了,没有徐燕芝,居然也发生了如此离奇的场景。
而且每一次发生这些事的场地,时间,他的反馈都有所不同。
譬如这次,就只是心痛,而没有失去意识……
“没什么。”他无所谓地将桌案上的纸扔进纸篓,“这些拿去烧了吧。”
庞青端起废纸篓,担心道:“三郎君,我再去叫郎中过来给您瞧瞧吧。”
“不用。庞青,回来后,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你将这些文书收拾一下,送到父亲房中,告诉他我的手受了伤,近日不能助他处理家族事务了。”崔决将染血的布条扯开,将手泡进水盆中,血水立刻扩散到了整个水盆,看着骇人。
“父亲休息了这么久,也该忙起来,没时间来见客了。”
他必须要这么做。
他不是要拆散他们,他只是要查清楚他的事,就会放她离开。
第20章 琼花
庞青将崔决吩咐的东西全部放到崔瞻远的房内,幸好,崔瞻远也只是问了几句,颔首说:“这样也好,三郎也该有一些个人的时间了。”
庞青舒了一口气,急匆匆地回去禀报崔决。
当他看到崔决的手已经重新包扎起来,不像之前那般触目惊心的模样,心终于落了回去,他们郎君,是该休息一下了。
“父亲怎么说?”
风自院中树间来,许是栽了树的原因,临漳院更为清凉,微风绕着崔决如缎的黑发轻抚,崔决白衣胜雪,清俊的脸上表情淡然,气质出尘,佛一切阴鸷狠厉不曾存在过,又是那轮如钩银月了。
庞青讨好地笑着:“三郎君,您放心吧,事情都办妥了,家主让您近日好好歇息便是。您注意着点您的伤——还是说,您还有什么吩咐?”
崔决沉默片刻,眼瞳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又道:“还有一些事,庞青,你将踏青那晚,我睡着之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与我复述出来。还有前几日在东市与表姑娘相遇之前的事,一并说给我听。”
咦?三郎君为什么要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不过既然是主子的要求,他只需一五一十地回答他。
“你的意思是说,我离开是自己离开的?”
这话说得有点绕,崔决说出口后,瞧见庞青一脸迷茫,“是、是啊!当时表姑娘还骂您来着,您也没生气,说等她一个答案,但具体的小的就不知了。”
崔决抿唇思忖,挥了挥手让他下去,“我知晓了,若是以后我出现什么身体不适,你要记着那会我的一言一行,在我问你之后,如实汇报给我。”
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些时间里,他并没有昏迷过去,而是依旧正常做事。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说……
庞青毕恭毕敬地连声应下,退出去后,搔了搔耳朵,心底犯嘀咕:这些事情又隔得不远,怎么三郎君像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了一样?许是最近真受累了,还是不要打扰郎君为好。
庞青去把藏到他房间的鸟巢取出来,双手护着向徐燕芝所住的青陆阁赶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院中传来徐燕芝特有的,不属于高门大院的,洋洋盈耳的笑容。
“你真会这些?那赶紧展示展示!”
庞青在门口探了一会,只见他们大房的表姑娘身旁赫然立了一个英伟的男子,他的身材气魄,庞青没见过千次也见过百次了。
这不就是从小与三郎一起习武的张五郎嘛!
他怎么在表姑娘的院子里?
虽说他们齐朝民风开化,男女之间并无大防,男女之间既可以正常见面,也可以约出去同游,可一个郎君进了一个未出阁小娘子的院子,总有点其他意思。
可表姑娘喜欢的是他们的三郎君啊!
即使他只是个下人,但也懂他们郎君在长安的名声地位,对比与张五郎,高下立判。
表姑娘心里有了三郎君,哪还容得下他呀。
他抱着鸟巢,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紧接着,张乾的动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张家五郎也是带了家伙来的。
仅瞧他从弓袋中取出一支细箭,搭在握在手中的长弓上,稍一用力,弓弦便被拉满。
在庞青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时,细箭已经离弦,向着表姑娘所养的杏树射去,只听盯的一声,箭已经死死地定在了树干上。
庞青觉得奇怪,张五郎这是在做什么?
“张五郎君,你好厉害,你这个是练了多久啊?”徐燕芝双目亮着,惊奇地凑到杏树上去看,庞青也跟着她一探究竟,定睛一看才发现,张五郎可不是随便射了棵树玩,这箭尖上,还有一片粉杏呢。
庞青这下懂了,原来张三郎这是在弯弓射琼花,逗表姑娘开心呢。
“我从小练武,记不清具体练了多久了。”张乾老实地回答:“至于这射花,熟能生巧罢了。”
“我听人说,有那种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可以蒙着眼射箭,你可以吗?”
徐燕芝在民间摸爬滚打多年,唱过许多曲,听过很多书,早就将那些民间奇谈烂熟于心。
“有些难度。如果表姑娘想看,我可以试试。”张乾瞥了眼自己的箭袋,说道:“可惜,我没有可以蒙眼的布条。”
就等着这句话呢!
“我有我有!”她一连重复了好几句,把早已绣好的新帕子拿了出来,“张五郎君,就用这个试试吧。”
她要故意制造身体接触,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冲他晃了晃手帕,眼睛亮晶晶的,实在很难拒绝。
张乾长得太高,只得听话地弯下身,供她将手帕贴服在他眼前。
当徐燕芝踮起脚尖,双臂环绕在张乾的双颊旁,张乾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她的味道是香的,张乾从未感受过女子香,家中固有姐妹,但都嫌弃他长得又高又壮,也不爱笑,看着就像一尊要来讨债的煞神,很少与他说话。
只有徐燕芝不一样,她说过想做他的朋友。
他不知道是只有她这么香,甜而不腻,还是所有女人皆是如此。
但他觉得,这辈子只闻她一个足以。
徐燕芝将手帕铺直,心思繁多地用指腹不经意地从他眼窝上掠过,坏心眼地将她的手帕勒了又勒,瞅着往后的威武将军在她手上任她摆布,觉得十分新奇,半晌,才遗憾地说:“好像不够长,不如你还是闭着眼吧,可不许偷看喔。”
张乾真听话地不再睁眼,说:“好。”
可惜的是,闭眼射花的难度实在太大,纵使他习武多年,也很难实现。
他又试了几次,均以失败而告终,看着射到树干上的羽箭,脸板着说:“抱歉,让表姑娘失望了。”
“可是你闭着眼就能射中树干,已经很厉害了啊。”她也就是说着玩的,也没真想让他做那些高难度的表演,今日他能来她院子里玩,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就已经进了一大步了。
一会儿就找个机会问问能不能叫他五郎,显得多亲切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