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决心尖一荡,浅笑道:“若父亲真想让表姑娘再留下几年,不如我将他请来,您告诉他便可,张兄和表姑娘认识不到半月,嫁娶之事太过仓促。几年后双方还觉得郎情妾意,便可再做定夺。等到圣旨下来,便无法悔改了。”
“你倒是对他们二人的婚事上心得紧。”崔瞻远又掐了一个桂圆,“玉笛,你自己的婚事,你不急?”
他现在就在处理自己的私事。
“儿子自有打算。”
“唉,”崔瞻远直接将自己置身之外,继续吃着桂圆,“你从小主意就多,我也不是不能由你说的那样去做。可是张家虽然这几年在长安不显山显水,可毕竟跟圣上的关系不一般,平白无故让人家等上几年,张家的人会怎么看我们?”
崔决也知道此事,崔瞻远的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恭敬地行礼,退出了房间。
崔决前脚一走,袁驾就走了进来,在崔瞻远耳边说了几句密语。
“需不需要看着三郎君,以免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崔瞻远手中慢慢剥着桂圆,慢条斯理地说:“不用了,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人呐,总是先失去,再珍惜。”
说罢,他擦净了手,才重新走到桌案上,悠哉地绘制起他未完成的美人图。
崔决从竹林走了回来,庞青早就在一旁等待,看到崔决步履翩跹,可那脸色阴沉得要滴水下雨一般,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庞青,现在备马。”
崔决干脆将外衫脱下,露出其中的苍色劲装来,“我要进宫。”
等庞青给他牵来一匹马棚中最快的新马时,他抬腿上马,顾不得新马不认主,烈性十足,急急地夹紧马腹,响着鞭一路从广康坊向朱雀门驰骋。
周遭坊间的景象从他两侧急速掠过,他没时间再等,生怕张乾比他还要快——
他临去见父亲时,就看了黄历,知道明日就是近期最好的日子,张乾极有可能明日就要进宫。
他不喜欢皇宫,觉得那里的红墙压人,死气沉沉,这时却拼命向那里赶。
这匹黑马并不听话,好在他骑射一贯优异,才没有让它将他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到了宫门口,几个护卫看到狂奔而来的骏马,都持起武器大喊:“什么人!竟然敢擅闯皇宫!”
崔决拉满缰绳,才让黑马停了下来,遛着它走了好几圈,才将将稳住他。
而此时,他也气喘吁吁,但声音依旧保持平稳,“在下乃崔氏三郎,为圣上盛宠的宁贵妃的侄儿,宁贵妃许久未见我,甚是想念,特将我叫进宫来。”
就算只是宫门口的侍卫,也是听过崔决的名号的,但只闻其人,从未见过一眼。
几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郎君的风度翩翩,倒真有贵公子的气度,但若要真是被贵妃叫进宫,为何要这样火急火燎?直接骑马来?
况且,这马着实烈,他们都怕
为首的侍卫依旧没有放下兵器,“我们并未接到贵妃那边的通知,不能放你进去。”
“那你们找个人去通知贵妃,就说崔决来见。”
“这,我们没这个权利。”侍卫也冷下脸来,与他说:“郎君还是不要叫我们为难的好。”
崔决又一勒马,将马头调转,甚至有直冲进去的冲动,“可是——”
“崔三郎君为何如此急躁,还是说崔家在长安名望大,就连皇宫都要擅闯?”
几人闻声看去,一娘子一身骑装,骑马而来,风吹起她的帷帽,露出一张五官张扬的脸。
“福宁公主!”几名侍卫统统放下兵器,朝她跪拜。
“崔某不敢。”崔决也下马,向她躬身。
“表哥都不跪我呀。”福宁公主将帷帽的巾子别到上头,慢悠悠地下了马,“好久没见到表哥了,怎么也有个两年了吧,今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她又让跟着她的下人将她和崔决的马牵走,对跪在地上的人说:“行了,你们都起来吧,表哥确实是我阿娘叫来的,不用通报谁了,我带他进去便可。”
崔决抿唇:“多谢公主。”
“表哥这就客气了,太见外了。咱们不也是一家人吗?”福宁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我就说今日踏青无聊极了,幸好我提前回来,要不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表哥,我倒是从未见你这么激动过。”
“公主说笑了,只是在下找宁贵妃有急事,才没打一声招呼,先与公主和贵妃赔不是了。”崔决恨不得让福宁加快脚步,赶紧见到宁贵妃。
虽然他真的一点都不想与她见面。
福宁根本不在乎,直打听道:“你这次来,不会是为了上次表舅他寿辰的事?阿娘自从入了宫,对表舅的恨意可是与日俱增,对你还是不错的,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崔决眉头紧蹙,已经不愿再和福宁攀谈,开始左顾右盼,希望从宫门到贵妃宫中的路短些,再短些。
终于,他的视线停留在某处,同时心像是被人揪紧,被双手扼住喉咙般痛苦——
宫里的城墙被染上朱红色,又似化作猩红,流淌成血河。
那上面空空如也,无人能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也无人能从那么高的地方绝地生还。
“表哥,你脸色真差。不会真摊上什么事了吧?”
可崔决完全听不进福宁的任何话了,他顺着高高的城墙自上而下看去,只见血红一片,触目惊心。
他隐约看到了在城墙之下,有一个小小的人。
一个漂亮的,妩媚的,天真的,好似春夜之灵的小娘子。
他看不真切,却惴惴不安,他只想一探究竟,径直向那片城墙走去。
为何那里会让再看到徐燕芝。
第23章 抉择
崔决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灌了铅,心尖更是沉重无比。
等他离徐燕芝不过五步时,脚下已是一片黏腻。
那是血。
快要干涸的血漫过石砖,将他困住。
刹那间,风云突变,晴朗无云的白日变成了死潭一般的夜,死亡如影随形,爬过艳红的长裙,停留在青春美丽的面庞上。
崔决张了张嘴,他想说,表姑娘,徐燕芝,燕娘,想叫她的名字,昵称,甚至一切可以代表她的词汇。
但他此刻好似被毒哑了,巨大的悲怆席卷了全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有从他身边跑过去,那人穿着尊贵的冕服,滑稽地脚一软,跪在徐燕芝面前。
那人将徐燕芝抱在怀里,竟然如同他一般哑着声音,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看到那个人低下头来,从背后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但他在此刻却似与他心灵合一,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人近乎虔诚地将脸贴在已经没了生气的女孩子的脸上。
崔决感到窒息,他清楚地认知,就算再感同身受,这也是他没有经历过的画面,但每次出现这样的画面,主角都是徐燕芝和……
他自己。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穿着的是皇帝的冕服,天下并不是崔家的,那个人也不是他——徐燕芝于他的每一次假记忆都是美好的,他会看见徐燕芝的笑容,看到她总笑着向他而来,她会在这么年轻的年纪死去?
灰白色的熹微光线从东方投到三个人的身上,近乎打开了黑暗,让黎明进来,也让他的视线更加清晰。
崔决悄然向前走了几步,血液明明已经完全干涸,却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滴地化开。
在他即将看清那人的脸,去证实这假得不能再假的记忆又在欺骗他时,那人却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一般,突然回过头,威压深展,如出一辙的容颜沾着半边的血,说是游走于黑夜中的恶鬼也不为过。
与此同时,在他的周身骤然出现一股莫大的力气将他拉了出去,他拼尽全力伸出手臂,张开五指——
“等等!”
他被那股力道吞噬,再一睁眼,便身处在皇宫庙宇,一张精雕细琢的榻上。
他还保持着伸手的样子,徒留心痛。
宫人看了,立刻出门禀报。
崔决紧握锦衾,拼命回忆着之前他看到的。
他早就应该把他看到的那些串起来,或许,他每一次回忆到的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推进的,假设这些画面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年幼时,他父亲曾经邀请过几位得道高僧来做客,就与他们讲过许多佛教之事,其中就包括前世今生,他一直觉得荒谬,但如今无法用常理来解决的事,以及作为突破口去查的话,好似更能接近真相。
就在此时,他却被其他的声音打扰了思绪。
“表哥,你醒了?”
宫人们有端着水盆的、持着巾子的、乘着药碗的,看到福宁公主进来,纷纷恭敬地让出一条道。
福宁公主乜了崔决一眼,“表哥你是不是因为崔府事情太多,都把身子累垮了?本来我们不是走到好好的。你偏要往城墙那边走,突然就晕倒了,可吓死我了。要是出了什么事,舅父不得进宫来兴师问罪?”
“抱歉,在公主面前失态了。”崔决按了下额角,发现额角已被冷汗沾湿,见到福宁,他只能将方才的记忆放一放,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公主,我大体是没什么事的,可否现在就让我见一见宁贵妃?我有重要的事要与她商议。”
“不是你晕倒了一整夜,你早就见到我娘亲了,快些起来吧,别让她再等了,她无聊得紧。”
“你是说我耽误了一天时间?”那岂不是,今日张家就可能进宫?
“不然呢?你去看看外面。”
崔决并没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望,他赶忙起身,让宫人为他梳发,穿好一身宁贵妃重新为他准备好的衣裳,匆匆去见她。
福宁未带她到殿中,而是径直带他到了殿外。
他就明白,她这位姑母又犯病了。
他的这位姑母,宁贵妃,真名崔昭,是齐朝出了名的美人。
少时入宫,一直到现在,近乎二十年过去,依旧荣华加身,风华不减当年。
但唯一一点,十几年前,她在一次噩梦中也被魇住了,从此精神时好时坏,好时就如同她的封号一般,宁静可人,坏时,谁都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走到殿外,他就顺着福宁的视线向上看,只见宁贵妃趴在高高的屋顶上,拿着从西域进口的西洋镜,俯瞰整个长安。
“娘亲,三郎来见你了!”
“三郎?哦,三郎来了。”宁贵妃放下西洋镜,上头的风让她的披帛飘荡,加上那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去。
宁贵妃身边从不缺人保护,只需贵妃轻轻一个动作,就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将她安全地送到地面上。
“三郎,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宁贵妃甩开侍卫的手,没有任何亲疏之分,目不转睛地崔决的脸上打转,“你已经有两年没有过来我和福宁了,真叫我好想,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崔决皱着眉头躲开她直白的视线,对这样的话题感觉到不适。
“你还在为兄长的事生我的气,觉得我派那姓温的去搅了他的生辰宴?”宁贵妃毫不在意将曾经那个计划告诉崔决,哪怕他们都姓崔,是同根同源的亲人,“可兄长知道的呀,不然的话为什么要留那几个人在崔府住这么久呢?他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娘娘,我来不是为了此事。这是您和父亲的纠纷,但只要我在崔家,我就必须保证崔家上下的安全。这种事,请娘娘以后不要再做了。”
“唉,你还是这么死板,都没小时候好玩了。”宁贵妃边走边拉着福宁说悄悄话,“小时候三郎可是一直追着我屁股后面要我给他买糖吃喔。”
福宁早就对这个话题见怪不怪,也不追问,只跟着宁贵妃笑。
“娘娘。”崔决深吸一口气,“我这次来,是想与你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张家的人,在家中排行第五,不为长房所出,他近日恐怕就要进宫面圣,求娶我家大房的娘子。”
“崔五娘?”贵妃的眼睛微微睁大,“王氏肯定不同意吧。”
“不是她。是父亲以前一位故人的女儿,半年前投奔于此,被父亲收在大房命下,今年已经十六了。”崔决低下眼,黑眸中沉甸甸的,化不开似的,“也是我的一位表妹。”
宁贵妃终于收敛了一些,饶有兴趣的目光落在崔决身上。
“就是一个表姑娘,能攀上张家的亲,还要让圣上赐婚,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怎么,是崔瞻远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崔决的瞳中还布着血丝,他眼底的暗光稍纵即逝,敛了感情道:“她与张兄,并非良配。”
宁贵妃的指尖一顿,沉默片刻,促狭一笑。
“我可以帮你,区区一个张家庶子,求不求的到圣恩,总归也是我一句话的事。”宁贵妃笑盈盈的,娴静的外貌全然不似站在屋瓦上的那般痴嗔,“不过,让我开口,就算是你崔三郎,也是要收报酬的。”
“娘娘您想要什么?”
“叫那个表姑娘进宫来,我瞧瞧。”
崔决突然想到城墙下的画面,双拳骤然握紧:“贵妃娘娘,她没进过宫,不懂宫中礼数,怕是会惊扰到您。”
“唉,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我就是想看看她罢了。”贵妃打趣道:“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娘子,都要让三郎君找上我来了。”
她身边的侍卫走上前,冲她低语,贵妃了然地点点头,冲着崔决说道:“你可要快些做决定,我听说那张家已经在宫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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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燕芝被通知要进宫时,她着实懵了一会。
她上辈子在崔氏一族获得霸业之前,也没进过宫门啊。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坐上了通向皇宫的马车里,滚滚车轮声快到打过了市井之音。
她勉强进行了一刻钟的思考,突然恍然大悟,徐燕芝,你怎么忘了,张乾不是说过他会想办法搞定他们两个的事吗?
难道,他去求皇上赐婚了?
这要是成了,她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吧!
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徐燕芝差点开窗尖叫,真没想到这么快,她还以为要再等几个月,才能等到表舅父有时间,将亲事定下来呢!
但她转念一想,为何马车行得那么急?皇帝也不至于对她这么感兴趣吧,还把她叫进来看看。
因为她对进皇宫,其实惧怕还是大于喜悦的。
她就是在这里被推下去的。
想着想着,马车进了宫门,又被人拦了下来。
她正好奇地探头,便看到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映入眼帘。
他的身姿英俊挺拔,又着因着着平日几乎不穿的华服,让他突生出一种介于上位者和隐士之间的气质,既将上位者的高不可攀展现得淋漓尽致,又脱俗到无情无欲,不露丝毫破绽。
徐燕芝有些意外,暗想:他确实穿什么都好看,以前的自己,也被他这张脸迷得丢了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