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那些人都应付得来,崔芸笙要跟她耍花招,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乎她点点头,跟着她去了她口中所谓的有趣的地方。
崔决的头向着徐燕芝离开的方向偏去,眉头皱得更深更紧。
他这个妹妹是个睚眦必报,欺软怕硬的主,被王氏惯坏了,后来册封公主也不老实,他处置王氏的时候顺便就把她也一并处理了。
他对着王氏颔首,表示自己也先走一步。
却听一声,“你跟我走一趟。”
接下来,王氏雷厉风行的脚步愈来愈远。
崔决自是知道王氏找他为何,并不想理,可惜王氏主仆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绿姿见他不动如山,深吸一口气,上前挡住崔决的去路。
绿姿在徐燕芝面前是个用鼻孔看人的,到崔决面前就算崔决看不见她也会用头顶看他。
比如,她现在就低着头,恭敬地对崔决说道:“三郎君,大夫人叫您跟她去她那边一趟。夫人那里,恐有急事。”
王氏要让人做一件事,无论那人愿不愿意,她都要细细地催,直到你心潮翻涌,耳旁就像有蚊蝇飞旋一样,深恶痛疾才罢休。
不如一次把话说清楚,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崔决应了一声:“我知了。”
“那奴婢扶您去。”绿姿说罢,刚一抬头,就听见崔决说:“不用了,让周蒙扶着我去。”
……
王氏院中。
虽然王氏已经年过四十,可除了眼尾的细纹之外,她和年轻时并没有太大改变,要是长安中有什么聚会,毕竟会被其他贵妇美言几句,可近日不知是休息不好,还是染了什么病,实打实的憔悴,没了昔日那份光彩。
“三郎,这次我让你来,还是要谈谈咱们大房的那位表姑娘。”
王氏所谓的急事果不其然是说徐燕芝。
她喜茶,她的库房里除了绫罗绸缎之外,就是各处运来的新茶,正屋内也总飘着一股茶叶的清香。
“说实话,当大爷将她带回来的时候,我本就第一个不赞同。”她让绿姿也为崔决斟了一杯茶,又赶她去膳房中煮一壶新茶。
“那丫头啊,生得倒是不错。跟她母亲长得几乎一样。”她品着茶,忆起往事种种,“只不过她母亲就不是个省心的,本就是外头的远房穷亲戚想来打秋风,让她住下就不错了,你可知她一开始想勾谁?是安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安国公府?”这回倒听见了些新鲜玩意。
崔决愿意再听几句。
“就是那个因为谋逆被满门抄斩的安国公府,”王氏叹了一口气,“其实当年那位世子也算是英俊风流,是长安无数女郎的春闺梦中人。只不过出了那事,这么过年了,也就是我在这屋子里提几句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后面那家出了那事之后,可差点把我们崔氏害惨了,好不容易才摆脱干系,她又火速勾引了别人。后来谁知道她跑到哪去了,就剩下这个燕娘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跟你说过几次,那丫头心思深,总想着再掀起什么风浪。”
听崔决没回话,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中,王氏也看不出什么来,又旧事重提:“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实在也不好拘着你做什么。你对从陇西来的那娘子的印象如何?她父亲可是陇西节度使,与她家结亲倒是有利而无一害。不过我也知道,你还年轻,有其他的心思不奇怪,若是你有什么看上的人,便与我讲,我到时候给你安排到你房中。”
说罢,她又补充道:“只要别是那个燕娘就行。”
“您这么不喜欢她,总让我觉得,您曾经和她的母亲有过什么过节。”崔决并未喝那茶,热茶的白气飘了一会儿就消散了,“按常理说,表姑娘无父无母,崔府也缺不了她一处院子,只是添个吃饭的嘴,何必总是跟她过不去呢?”
“说到底,她母亲就是个丧门星,身体不好是一回事,她过来了整个府上都鸡犬不宁的,现在让我眼睁睁地看到你再和一个姓徐的拉扯上关系,我怎么能坐视不管?”王氏坐在高椅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觉得我会不心疼吗?”
“您现在有空说这些,不如动下手中的人去查查那匹马到底是谁放出来的。”崔决道:“四弟那边单单就把车夫送进监牢,就想把这事结了,整个崔府就只有我在查了。你一口一个坐视不管,一口一个心疼,也真说得出口。”
“三郎,你是连一声母亲都不想叫了是吧?这难道是她教给你的?”
“不叫您母亲,不是您所期盼的吗?”此话说得颇为暧昧,王氏握着杯柄的手一颤,明知崔决不能视物,却依然眼神躲闪。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平静了些,说道:“三郎,我只是偶尔有些寂寞……我过去说的胡话,你我都忘了吧。”
“好,那只就谈徐燕芝。”崔决脸色森然,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少让芸娘和徐燕芝接触,这次就算了,下次我不会让她把她带走的。”
“你之前可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跟那个姓徐的没有任何关系!”王氏就是不满徐燕芝的存在,“怎的现在袒护起她来了?你可知你身上背负的使命?我就说你为何舍了命也要护她,还真是对她动了心思……”
“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崔决的神态自若,犹如在听王氏一个人唱戏,厌烦地出声:“三叔父的东西,就别摆在明面上了。父亲虽然不来,”
王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从苍白憔悴的脸上落下,过了一会,才像个被握紧喉咙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欲盖弥彰地拿走茶案上崔智送给她的绢扇,浑身颤抖着问:“你现在看不见,是、是怎么知道的……”
“三房那边女眷众多,水粉品质杂乱,不知道他是从哪位娘子的院中拿的礼,现在又成了您的心头好。”崔决的面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讥诮之意,“您若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还是少管我的事情为妙。”
崔决转身离去,只听见身后的屋中一阵碎裂之声。
他本以为心里那个以崔氏的未来为自己的未来的崔决会跳出来跟他讲些什么,谁知他却未吭一声,这居然是,他们第一次达成了一致。
另一边,鹤汀水榭。
水榭中的桃花随着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尽数打落在泥里,雴霫过后,遗留在树枝上的花朵蔫头蔫脑了没几天,也全都消失不见。蒸腾而上的水雾附着在藏在树间的新蝉的薄翅上,夏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
徐燕芝:“你要带我去哪?”
崔芸笙:“燕娘别急,就快到了。”
芸娘拉着徐燕芝走到离长亭不远处的曲尺形池塘旁,问道:“我上次听一个丫鬟说,燕娘在这里见过一次三哥哥,是不是?”
这话说得奇怪,她见过崔决无数次,但她偏偏提在鹤汀水榭的一次,她不觉得是以前她与温应遮相逢时的那一次。
而是第一次她见到崔决时的那一面。
明晃晃的恶意袭来,徐燕芝虽然觉得不对劲,但还是不想以最坏的想法来揣测别人,“我又不是掰着手指头算见过几次三郎君的,哪里还记得你说的是哪次,这很重要吗?和你说得有趣的地方有什么联系吗?”
“当然有联系,你听那丫鬟说,说你第一次见到三哥哥就是在这里,当时你要脱鞋砸她,却砸到了三哥哥身上,对不对?我听她说的时候真是笑坏了。”
芸娘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她,“燕娘,你不会生气了吧?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呵。
“我没生气啊。”
“你不生气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为了这点事生气呢。”芸娘故作好奇,说道:“你当时做了什么,怎么能瞄准着丫鬟打到三哥哥?”
徐燕芝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也没做什么呀。”
“燕娘,看你紧张什么,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要不你给我示范看看,就把我比作那个丫鬟。”
徐燕芝“啧”了一声,“不太好吧。”
崔芸笙会错了意:“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把自己比作丫鬟啦!你还不愿意呢?燕娘,我是不会跟旁人说的。”
“好啦,现在就开始。”崔芸笙一瞬间变了一张脸,天真又残忍地对她说:“诶,表姑娘,你可不能这样啊!你既然已经被认回崔府,自要守着崔氏的规矩,这池中的荷花不是什么人都能采的,莫要再做不合规矩之事了。”
徐燕芝大为不解:“你说什么呢?”
这么爱演?
这一家人才喜欢唱戏吧?
崔芸笙笑嘻嘻地回答:“你别恼,燕娘,我只是在模拟当时的场景。她不就是说你要摘荷花吗?”
我看未必,你只是想借机羞辱我罢了,跟当初那个丫鬟想得一模一样。
崔芸笙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说着从那位企图报复的丫鬟口中说出的只言片语:“现在不守规矩摘荷花,以后要是娘子的房里丢了什么东西……”
崔芸笙还未说完话,直接惊叫一声——
“徐燕芝你别抓我的头!”
初夏的光洒落在曲尺池塘上,停留在微微开合的荷苞间,清风袭来,荡出斑驳的光影。
“我、我可是崔芸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母亲会怎么罚你吗?”
低声放着狠话的小娘子的发髻微乱,僵硬的身子正在拼力抵抗着按在她脑袋的那只手。
她头上几根彩钗已经勾上了荷叶,只要再低一点,整个脑袋就要落进碧水中了。
而她身后的少女虽长裙曳地,却动作利落,力气也未减弱半分。
“五娘子,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不是在演戏吗?你不是说要当那个丫鬟吗?”徐燕芝虽然打不过习武之人,但她从小在乡野中长大,制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当时就是这么对她的啊。模拟当时的场景嘛。”说着,她继续把她的头往水里压。
“等等、我不演了!呜呜呜,徐燕芝,你要是真让我喝一口池水你试试……”
“真不演啦?我后面脱鞋扔你还没做呢!”
这回轮到徐燕芝装听不懂了。
“真不演了,你快放开我,不然我就真的生气了,好燕娘,燕芝姐姐……”
“那在这里做的事?”
“我错了,我真的错啦,我都被父亲罚了,抄了十遍《论语》呢……手都肿了……”
徐燕芝可不信,她最起码有九成都是找她的丫鬟抄的。
所以说什么规矩,什么体统,无非都是束缚她这种人的,越有权势的人,则越不被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有人替他们收场。
“你快把我拉上来……”崔芸笙一边挣扎一边哭,哭得狠了,鼻尖钻到水里冒泡泡,“呕……”
“希望你长这次记性,知道我徐燕芝活到现在,也不是好欺负的。”最起码上辈子她活得窝囊,但也没怕几个人吧。
好吧,除了崔决。
徐燕芝直接松手,崔芸笙尖叫一声,眼看着整个人都要落在水里时,又被徐燕芝提着后领拉到岸边。
她本想着直接松手,让她跌到水里,狠狠长个记性。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年纪太小吓唬吓唬得了,最主要的是要真染了寒症,那她真罪加一等了。
谁知这个小娘子,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在岸边哭着哭着,一把拽掉她腰间的玉坠,快速朝长亭跑去。
“你还我!”
徐燕芝哪知道她一溜烟就跑远了,都来不及抓住她!
但这可是张乾给她的东西,是他母亲的东西啊!
她还没挂到三个时辰,就被这丫头抢走了?要是弄坏了,崔芸笙见过的稀奇宝物那么多,怎么可能会心疼!
她火气直窜脑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下意识就摸了把绣花鞋——如同当初那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娘子,只能靠着蛮横来保护自己。
她在原来的九牛镇里,跟人干架的仗势可比这凶多了。
粉色的绣花鞋从脱手飞出去,眼看就要砸到崔芸笙了,谁知崔芸笙这个笨的,跑的时候也不看路,直直与迎面而来的郎君相撞。
啪的一声,那只绣花鞋自然也扔到了被崔芸笙撞到的那位身上。
缓慢又清脆的掌声有节奏地响起又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消失。
那位小郎君捡起落在地上,已经染了一层黑的绣鞋,定定地看着她。
徐燕芝再一晃眼,看到少年玉冠高束,墨发飞扬,嘴角含笑,眉眼自是并未脱离稚气的少年人的明亮。
“崔府的娘子都这般……勇猛?”
第33章 宁宴
徐燕芝眨了眨眼睛,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在这里重新扔一次鞋,还能精准地扔到别人身上。
这到底算她扔不准呢, 还是扔得太准呢?
“不算勇猛!”
嘴上说着不算勇猛的女郎因为另一只脚仅剩罗袜, 像一只单脚站立的小鸟一样蹦蹦跳跳来到那位郎君和已经开始打起哭嗝的崔芸笙面前, 一手抢过那人手上的绣花鞋,一手抢过芸娘手上的玉坠。
又一手勾起鞋, 一手勾着玉坠上的红绳, 两手并用,灵活地将二者穿戴好, 如同变了一个生动有趣的戏法。
“让郎君见笑了, 我们姐妹之间闹着玩呢, 现在就给郎君赔个不是,若这件衣服需要赔偿,郎君就……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