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次次都当真。】
另外一人不说对也不说错, 语气悄然染上怒气,毕竟, 论谁都不喜自己内心的那些可耻的, 腌臜的心思被硬生生地剥开,展现在其他人面前。
就算这个其他人, 是自己也不行。
但崔决还是喋喋不休, 继续刺激着他:“真的吗?每次庞青与你说起徐燕芝的事, 无论你手上有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沐浴焚香, 就是为了能让她记住你的味道,对你一再青睐,还有一次因为庞青传错了话,你在西边那个原山寺等了她两个时辰,后来还下雨了,你不信邪又等了她一个时辰,最后是一个人冒雨走回去的,你忘了?”
【够了!】他叫他住嘴,【这些事你就没有做过?我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之人,断然不能与表姑娘过于亲密,我未来的夫人,必须门当户对,我的一言一行,皆要对得起崔氏。】
他不相信,自己会变成一个如此不要脸皮的人。
父亲的训诫,从小到大那些为了振兴崔氏所学的一切,都忘了吗?
【近几年起义不断,各路节度使日益强大,对齐朝的土地虎视眈眈,用不了几年,齐朝苦苦维持的和平就会全面瓦解,而现在正是笼络人心的好时机,你若是我的前世,便知道我处理的那些家务到底是什么,崔氏一族应趁此机会……】
崔决打断他:“当你在经历过很多之后,崔氏一族的规训,讲究的那些酸腐的三纲五常,就不会那么重要了。”
着实已经不要脸了。
【真是个疯子。】
可以自如操控身体的崔决出声时,言语之间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如果你也经历一遍我所经历过的事情,你也会疯掉。”
【可笑。】绝不能让这疯子再控制他的身体了。他上辈子走错了路,变成了这副顽固不灵的德行,应由自己修正才是。
身处在黑暗中的崔决稳住语气,与他说:
【我无意再与你争论,先说回眼前事吧,你不该带她去找张乾。现在朝局动荡,最是该多加小心的时候。】
他的意思是,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见最后一面罢了。你若不给她些甜头,她会怨你。”
“你也说过,张乾与她感情不深。我已叫她日日来临漳院,等张乾回来,他们二人,约莫也不了了之了。”
那边的声音就像是被石子打出波纹的湖面似的,急于为自己的猜想寻找线索与证据,【你怎敢笃定?前世的你,到底是有多熟悉?与她走到哪一步了?】
“我熟悉她的一切。”
熟悉到,仅用如今这具残破的不能视物的身体,他也能勾勒出她的玉容,想象出她一颦一笑间的别样神情。
譬如现在,她正坐在他的对面,极其不耐地一遍又一遍地掀起车帘,总嫌马车不够快,生怕错过了张乾。
置在大腿上的双手甫一攒紧,徐燕芝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就悠悠传进了耳畔。
“三郎君,你是不是不舒服吗?”
她确实如他说想得那般急迫,不停地往外看着快速从眼前划过的市井,但也不会忘了她最重要的事。
她看到他的手一缩,又在她的询问下松开,藏入了氅中。
“怎么?”
徐燕芝掩口而笑,多留意了两眼,“我只是觉得三郎君心事重重的。”
她还没等到他做完全部动作就开口问询,还是太心急了些……
“何以见得?”
当然是她胡咧咧的。
“可能看不见三郎君的眼睛,就直接看脸了嘛,不过我也是瞎猜的,难不成真被我猜中了?”
崔决只是稍稍向后仰了仰,背靠住做工精良的软垫,调整了一个更加闲适的姿势。
他其实是在说话,只不过是自己与自己对话,语气中更是少有的得意,“看吧,她正关切着我。”
被关在身体中的另外一人沉默许久,才反驳道:“可救了她的人,是我。她关切的人,也应是我。你不过只是个坐享其成,鸠占鹊巢罢了。”
“那又如何?”崔决道:“徐燕芝讨厌你,才会选择张乾。日后且看我如何挽回局面,让一切回归正轨。”
“此女已经被我射箭的风姿吸引,张乾自然是比不过的。往后她每日都来为我按摩,久而久之,自然会勾起她初见我时的场景,到那时,徐燕芝重新爱上的人,就是我了。”
“你到底有何目的?恐怕不是只有跟我来说这些荒谬的话这么简单。”他也不相信,前世的自己,或者说,他未来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崔决偏过头,语气悄然落寞,“你只需要把这具身体给我,然后永远闭嘴。”
他沉浸在与自己的对话中,自然是没看到徐燕芝纠结的表情。
说话啊?
不说话弄得她怪紧张的。
又等了一会,没见着崔决说半句,以为他是觉得她说得太假了,懒得理她了。
她也不再紧张,自觉蒙混过关,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她头靠在车壁,垂眼落在他的手臂间。
没关系,她不是答应了他日日都去嘛,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不信她看不到他的破绽。
再者说,最好不就是她多心了吗?崔决没重生,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
不过,她确实能比旁人多看出他一分情绪,这是她曾经跟在他身边许多年的产生的痕迹。
从一开始,她追求崔决那会,崔决的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只是笑容从不达眼底,是他做给外人看的外壳。
再到后来,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吻她。
她那会觉得,他的体温是热的,吻是真的。
早知后面会如此,她宁愿他永远都拒绝她。
她又想到上辈子,她因为手上的伤,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
崔家一开始并不是直接高举谋反大旗,而是借着齐明帝之后的那位荒诞的哀帝的号令,以平定战乱的名义各路征战,能招安的招安,不能便杀之,崔决就是在其中一场战事中,被对方的将领挑断了手筋。
说来也奇怪,据崔决身边活下来的将士说,那场战事本并不算艰难,只是本来早早到达的兵马和补给在路上一拖再拖,他们只能退回城中等待支援,结果活活将他们困在断粮的城中半月之久,多数士兵都耗死在城内。
最后还是旁省的节度使借兵给他们,不然的话,崔决或许就回不来了。
不过幸好他恢复得很好,基本与正常人无异,只是习惯性地会做些抓握的动作——这也仅有她知道。
一路再无话,徐燕芝从马车下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张乾正帮着下人搬东西,他认真的模样让她忍俊不禁。
张乾看到徐燕芝的时候,神情微愣,手上一放松,本来单手就可提起的物件一下子散在地上。
这让他显得有些笨拙。
下人面面相觑,赶忙将他身边散落了一地的行囊收整好,继续干手上的活。
他虽然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这次却是与父亲一起去肃州,送行的人颇多,只不过都是来送家中大爷的。
只有徐燕芝来了,才是送他的。
他说:“燕娘,你在信上说,你不会来了。”
“这是个惊喜嘛!”她正要走到他面前,又感觉到肩膀一重。
她斜过眼,看着崔决理所应当地说:“我只与你来,我看不清,自然要你扶我过去。”
徐燕芝撇了撇嘴,无奈道:“我知道了,三郎君。”
“崔兄。”张乾看着徐燕芝一步一步地将崔决扶到他面前,这是张乾与崔决,在青陆阁那次不欢而散之后的首次重逢,“多谢。”
他不提青陆阁的事,崔决自然也不会提。
都当不存在那段插曲似的。
只听崔决应了一声,从锦囊中取出一枚玉饰,交到张乾手中,“你阿娘的东西,自己收好便是。要拿过来抵押,便是过于客气了。”
张乾却不收,“崔兄。我说过,这是我抵在你这里的,日后我自会自己来取。”
张乾心里明白,崔决还回来,也就是想让表姑娘跟他划清关系,连回来拿母亲遗留之物的借口都不许有。
崔决说道:“这东西还是留给真正会保管的人的手上,留在我手上意义不大。”
“那便送与表姑娘吧。”张乾直接将徐燕芝的手捉过,将玉坠塞到她手上,“燕娘,我定会回来。”
他的声音有力:“崔兄,我不会让的。”
崔决无形的视线似乎如同鹰隼一般锁定着张乾,犹如丛林间的野兽正在争夺想入非非的猎物。
这位崔家三郎君将徐燕芝拦到伸手,告诉她:“你莫要收。”
被觊觎的小猎物立刻将玉坠子挂到腰间,倔强地与之挣扎对抗:“我就收!”
起开,白想抢!
第32章 扔鞋
徐燕芝都已经把玉坠系在自己腰间了, 崔决断然也没了给她抢回去的道理。
无妨,一个玉坠罢了。
都是死物。
在回去的马车上,他只是手指稍稍动弹一下, 她就跟个惊弓之鸟一样, “你都说了放你那里没有意义了, 不如留在我这里当个信物!”
天天就跟防贼一样。
崔决别过脸,只觉得玉石剐蹭在衣料上的声音都十分聒噪。
“平日你不爱佩玉, 走路也莽撞, 若你要日日戴在身上,还是小心磕碰为妙。”
咒我呢?
不过, 崔决这么说也对。
这是张乾娘亲的东西, 她还是要保管好了, 不能有半点磕碰。
等回青陆阁,她就拿个小盒子装起来,再垫几层软布, 隔几日便拿出来擦一擦。
穿过几条街坊, 便能看到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的崔氏府邸,檀木做成的大门庄重威严, 上面悬着一块先帝亲自提笔撰写的匾额,两边各立了一只石狮, 昂首挺胸中不失磅礴气势。
门口的看守看到崔氏三郎的马车即将驶来, 一人便将大门打开,另一人则迎了上去。
等到大门重新关上, 徐燕芝又回到了这个给予她许多回忆的地方。
无论是刚刚到达府邸时的热烈, 还是遇见崔决时的悸动, 以及迫于无奈离开时的怀念,如今都变成了一个小盒子, 用名为前世的枷锁封死。
进了府,她和崔决之间就不必要一直走在一起,可都是大房那边的,都要顺路过个抄手回廊才能分道扬镳,她专门绕个道走,就显得有些刻意。
她只能与他一直并排着走,一边观察着他,看他是否还有可能露出什么破绽,来印证自己的猜想。
崔决比她高出很多,又耍无赖让她扶着,她要将步伐迈得又快又大才能跟上他。
“崔决,两次了,扶你一点路可以,要走这么远,我不干了,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她看着一旁干看着的新晋贴身小厮,咬牙切齿地说。
周蒙听到这话,挠了挠脑袋,一脸憨厚地说:“三郎君,怪我没有眼力见了,我来扶你吧。”
徐燕芝极情愿地要将崔决交接给周蒙时,面前却突然出现了王氏主仆。
“三郎,我刚让绿姿去临漳院找你,说你出去为张家那位庶子送行去了。”王氏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带着五娘子芸娘和贴身丫鬟绿姿,挡在三人面前,“原来燕娘也跟着去了。”
自从上次王氏在临漳院被崔瞻远和崔决一起驳了面子,一直没出现过,她还以为只是碰巧没遇见王氏,可见她脸形清瘦了几分,心中隐隐觉得她是去了其他的地方。
也是因为上次的缘故,王氏干脆对她也不再遮掩,脸上的嫌恶更是不加掩饰,但当着崔决的面,总归没说什么。
但芸娘不会,她之前被哥哥当面训斥,还记着仇,当然,是记在徐燕芝账上。
“三哥哥还在生我的气吗?”崔芸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崔决的脸色,“上次是我不对,不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负人,父亲已经罚过我了。”
崔决轻蹙了下眉,表情淡到对这个妹妹好似没有过感情:“无妨,下次切记这次教训。”
崔芸笙微微撇嘴,又冲着徐燕芝一笑,上前挽过徐燕芝的胳膊,委屈地与她说:“燕娘,你瞧,三哥哥都不跟我笑了,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我听浅凝姐姐说你脾气可好了!走嘛,燕娘,咱们不理三哥哥了,去跟我玩吧,我上次看到了一处特别有趣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徐燕芝还没说什么呢,崔芸笙就单方面让她原谅了自己。
不过,本来和崔决同行,徐燕芝就很不乐意了,再加个王氏,她只会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豆蔻年华的被滋养长大的小娘子,心思再不单纯,也比不上她在九牛镇遇到的那些地痞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