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决十分想为自己辩白,“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你呢?虽然最后,他失败了。”
“你本就是他,自然会为他说情。”徐燕芝摇了摇头,“可那也是他所持的观点,在我这里不是。”
崔决漆瞳蔼蔼,他的燕娘连这些都愿意跟这辈子的他说吗?
幸好他将他弄死了,不然的话他就是这一世最大的麻烦。
可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须套着另一个人的壳子跟徐燕芝对话。
如果不是因为徐燕芝不愿与他相见,他才不会这样迫不得已地去装作这一世的自己来跟她沟通。
也正是因为徐燕芝不愿与他相见,他说话时的语气不禁带上了几分自己也道不明的情愫,酸气十足:
“但是我也接受了前世的记忆,如果我统统与你道来,你会不会对他……有所改观?”
他见她不语,只能用另一种楚楚可怜的口吻,旁敲侧击:“若是你抛弃了我,我可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第68章 再遇
“我何时说过要抛弃你?你这个人怎么在这里自说自话?”
徐燕芝黑溜溜的眼珠一转, 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话说的着实可恶,什么叫她抛弃他,简直是倒打一耙!
幸好她现在不是一颗心投在他身上, 不然的话一定不会被他这几句话绕进去了。
可能还会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徐燕芝强忍着怒气, 那冲天的怒气又在马上突破天灵盖的时候变成了悲伤, 一股酸溜溜的涩气从额头又降落回鼻尖,一下子让她呼吸都不顺畅了。
徐燕芝回忆起自己死后看到的那些画面, 她不明白, 如果一个人对她有感情,为何在她死去之后, 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动容?
但她憋着口气, 不想因为这些事就跟崔决闹翻, 却因为实在是个直脾气而忍不住,把手中拿着的药膏和布条扔到崔决身上,“自己有手有脚就别叫我帮忙!”
崔决双瞳微张, 她生气了, 正在瞪着自己。
那双令他痴爱的媚眼中,被他的人影占满了。
跟以前一样。
她与他置气, 耍小性子时,一贯也会用这个表情瞪人,
她的目光非但没因荒僻古村而灰败落寞, 反而在这片土地间愈发熠熠生辉,像是落在一颗未经雕琢的玉石。
而崔决, 正在河畔, 认真欣赏着这枚河床上的翡玉。
命中有时终须有。
仅仅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乌龙, 他们就缘起于一个春日的午后,那会他应崔瞻远的要求, 与各族郎君周旋,结果,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绣鞋就扔到了他身上。
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娇小的娘子,就像他曾经救下的那只小雀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边,完全不会藏匿自己的心事,将紧张和绝望都写在她脸上。
他当时只觉得,他难道是什么吃人的野兽不成?
他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也不是什么煞神。
这人为何什么都不敢说呢?
一旁跪下的丫鬟已经开始在求饶中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了,她应该趁机为自己辩白才是。
不过,这样的人倒是少见,尤其是在崔府,更是没有像一只小雀一样莽撞的人。
他并未打算要怪她,他反而决定先露出一个笑脸——就像他一直以来对所有人这么做的,看着知礼守节,实则疏远冷淡的微笑。
他的本意是,你可以为自己说话了,说些好用的借口,让我原谅你吧。
但当时他并未想过,其实无论从徐燕芝口中说出什么,甚至只一些咿咿啊啊的口吃,他都打算一笑而过。
可当时的徐燕芝不小心用绣鞋砸到他只是一个意外,本来,他们的关系也会在这里结束。
他当时确实认为,徐燕芝是不同的,是个有意思的小娘子,一个活泼热辣,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姑娘。
但如果为了她牺牲自己的前途,并无必要,他只需要静静地去观赏一朵花开花败便好。
但他偶尔也会有恃无恐地露出马脚,给徐燕芝一丝渺茫的希望,让她能够追上他一点。
他知道他自私卑鄙,利用了一腔热忱。
但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并不会悔改。
可往往更让人难以忘怀是过程中如乱玉飞花一般的美好,在他无法自拔地沦陷在这场追逐关系中时,他的前路也被完全堵死了,不过他发现了一条小而弯曲的歧路,在那里遇见了等待他并肩的徐燕芝。
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甚至超过了什么所谓的永生永世,千生万劫。
他已再也无法改变,徐燕芝在他的命运间,用并不成熟的刀法,刻下了浓墨重彩,难以消弭的一笔的事实。
他记得很深,他的第三世,也就是和徐燕芝离开崔家隐居的那辈子。他和徐燕芝尝试过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们去看过北地极光灿烂,游历各处火树星桥,闺房之乐,品尝世间最寻常夫妻所能够经历的一切。
二人在榻间总有会多弄出些花样,她又显得旖旎无边,她在自己假扮的那群妖精中,狐媚最真。
自然,她并不是有什么勾魂摄魄的狐狸魂,妖娆无比的身段,而是那双眼中透出的痴幻,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总让人深信笃定,她就是那媚人的狐妖。
这样的女子,才最动人。
他真想抱住她,在她从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一直亲到圆润白皙的脚趾,也真希望她能再拥着他,说些可心的话。
但崔决深知,现在自己还不能暴露:“你莫与我生气,我只是与你随口一提罢了。”
“那能不能以后别提了?”
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跟崔决同行,便总暗示自己先将以前那些屈辱忘了。
但每当他们躺在同一张榻时,她都会被一种莫名的窒息感扼住喉咙,
她不停地在问自己,为何自己还能跟他同榻而眠,为何自己连自己阿娘的尸骨都守不住,为何她不是一个英勇善战的女中豪杰,手起刀落,可以在乱世中保护自己。
但她终究不是,她必须先借着崔决,向崔瞻远复仇。
“好,我不提。以后我都不提了。”崔决点点头,偏着头问她:“我的手还是很痛,不方便为自己包扎,你气消了来帮我吧。”
徐燕芝冷笑了一声,直接出门把韩双叫了进来。
崔决无奈,但他马上改变了策略。
她只拥有第一世的记忆,必定是恨他入骨的,他不应该再刺激她。
是他太心急了。
没关系,他可以等。
她这辈子,只会永远待在他身边。他可以想尽办法让她放下执念。
反正,最大的阻碍已经不在了。
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韩双进来后,不情不愿地为他换了药,又叮嘱了他几句,两个人便开始布置详尽的计划。
流匪是因为近年来附近藩镇动荡才有出现的,本都是一些正常民众,后因纷争而流离失所,成了流民,渐渐地形成自己的势力,盘旋在城外。
不好整治的原因也是因为朝廷式微,城中县令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派遣什么兵力去治理流匪。
虽然闻家遗留下的精兵所剩无几,但加上像姜及雨这样子承父业的,也能组上几十人,这些人武功不差,将周围的流匪扫平不成问题。
虽不能保证是否还会有流民再盘旋此地,但这都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了。
而且闻家这一支遗留下来的兵马,还十分善于使用陷阱,将这一片的流匪解决掉时,并没什么太多的伤亡。
这是崔决愿意见到的局面,毕竟他现在手上的兵马本就不够抗衡藩镇的军队,他只是在利用他们以小搏大,多一点折损就会少一份利益。
还有一点,便是徐燕芝总会因此担心,前世打仗时,她就爱这般,谁都要花心思心疼,心底柔软的不得了。
在顺利剿匪后,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崔决也与县令正式见了面,并得知了少帝继位的消息。
原来在他们远离长安的这段时间,皇城中已经又换了一个皇帝,并且已经下令出兵镇压肃州节度使之叛。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崔决连惊讶都没有,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丝。
他觉着,这一世都已经乱成这样了,只是提前死一个齐明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而徐燕芝就不一样了,她就跟一只受了惊的雀鸟一样,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崔决不会不过这样也好,她会忘记一些跟他的不愉快。
接下来的计划便是假意归顺朝廷,借着县令接见附近藩镇的行军司马。
谈判对于崔决来说便是家常便饭,他得心应手与当地行军司马周旋,并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说服了他,竟让崔决混了到了一个参军,并派遣给他一千兵马前去肃州支援。
在上辈子,崔氏也是如此壮大势力的,他们本就是打着为大齐平叛的头号镇压各路藩镇,甚至还以十分和平的方式回到了长安,最终逼着齐哀帝禅让,崔瞻远为帝。
如今肃州大乱,而肃州从这里作为起点最妙。
冰消雪融,春日将近。
到达肃州大约有五天马程,在第四夜,军队驻扎在一处荒地中,崔决怕徐燕芝无聊,便带了几个闻家的精兵跟随在后,想带着她在附近散散心。
不过这附近也没什么东西,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之前徐燕芝就听说肃州乃苦寒之地,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不过,她也不能成日坐在马车中,不然的话,她的腿会废掉的。
徐燕芝和崔决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处坡地上发现了一株冒出头的蒲公英。
徐燕芝本就活泼,直接大大咧咧的蹲下来,歪着脑袋去吹开在上面的绒球。
蒲公英的花伞被她吹散,洋洋洒洒地飘浮在空中,借着一阵春风,吹到更远的地方。
她心情大好,也有意跟他多说一些话:“你之前说让能文能武跟你会合,去哪里?难不成是肃州?”
崔决点点头,虽然这计划是另一个他做成的,但有时候他也要承认,他们的思想在某些时刻是相通的。
徐燕芝:“那你岂不是早就准备来肃州了,那闻家的事在你的计划之内吗?”
崔决:“不在。不过,不靠他们也能来肃州,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徐燕芝对崔决颇为自信的撇了撇嘴,“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呢?”
崔决蹙眉,眼底浮现出猜忌之意,“你跟他们不熟,你着急做什么。等到要见到时,自然会见到。”
嚯,那么神秘。
徐燕芝轻轻哼了一声,不想与他呛声,转过身不去看他,继续去寻找这片荒地值得寻觅的地方。
他在后面默默跟着,倏地出声:“燕娘。”
徐燕芝回头:“什么?”
在徐燕芝不知所以的表情下,俊朗的男子抬起手,修长的指尖抚过她顺滑无比的发。
“落到你头上了。”
徐燕芝望向他的手,只见手心中,躺着一只被压扁的小伞。
她下意识地冲他的手心吹了一口气,看着那朵小伞重新飘荡起来。
带来的丝丝痒意,一刻不停地席卷着崔决的心。
他正要伸向她的手腕,却听到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他面色微冷,拽住她的手就将她护在背后,随后几个士兵也赶了过来,拔出佩刀,警惕着看着四周。
紧接着,崔决看着一阵快马加鞭,几匹壮硕的大马就停在了他们周围,将他们团团围住。
崔决扫了一圈来人,大约有七八个人,没有第一时间挥刀,应不打算直接要他们性命。
他们的人数相当,但在马下却是劣势。
不过,
对方是敌是友尚不得知,不宜轻举妄动。
徐燕芝想的就简单多了,她暗叫倒霉,早知道就不叫唤着出来了。
为首的将领手刚一扬,崔决就将护腕下的暗器射了出去,而下一刻,便被那将领稳稳接住!
骑兵骚动,几乎都拔出长刀,剑拔弩张之下,将领却扬了扬手。
崔决看得懂,那是收刀的意思。
只见那将领取下铁青色的头盔,露出一张俊脸,可是那张比起俊更应该称之为凶煞的样貌,更是叫人畏惧三分。
“崔兄。”
那高大魁梧的男子,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崔决,冷肃着脸点头。
随后,他翻身下马,手掌拂过鬓毛,安抚他的爱马。
最终,他再去看崔决身后的人时,紧绷的下颌不自觉地松开,抑制不住地冲她扬起一个嘴角。
“燕娘,好久不见。”
听到熟悉的男声,徐燕芝立刻冒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待到她看清来人时,也没克制住,松开拽着崔决衣袖的手,一刻不停地冲他跑过去。
“居然是张五郎君!好久不见呀!”
而崔决,他无法阻止这一幕发生。
他只觉得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