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嘉十三年终,天下素缟,齐哀帝继位,改国号为昌德。
……
徐燕芝被崔决解了穴位,环着腰拦在怀里,又覆在她耳边,压低音量,说道:“你将鞋袜穿好,我去驭马,趁他还没回来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他方才是不是很怪?我刚刚不小心把那鼓皮露出来了,他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徐燕芝在崔决身边可使用不了鲤鱼打挺,她极其想印证自己的猜想,她垂下腰,勾起自己那双鞋,一边兜着自己的绣鞋,无意识地往崔决身上靠。
软腻的肌骨似一摊水,似乎是要崔决怀中化开一般。
崔决手指微颤,掐了一下她那不堪一握的腰肢,才定下心神道:“站好。”
“这里的人,恐怕跟闻家脱不出关系,但不知是敌是友,先走为上。”
但等崔决将马牵了出来,再一转头,却发现徐燕芝已经消失在了院中。
他先是打开车门查看,又在院中绕了一圈,依旧不见徐燕芝的踪影。
他顿时心若擂鼓,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感直直蹿上头顶,他眼瞳近乎黑了一瞬,又勉强看清前方虚掩着的木门。
燕燕。燕燕。燕燕。
我的燕燕去哪了。
他的心快要纠成一团,甚至每一次呼吸,都让带动着他全身溃痛。
脑中繁杂的声音近乎要将名为理智的琴弦撕碎了。
好吵。吵死了。
他也想见燕燕。
别吵了!
倏忽间,崔决取下手中环首短刀,猛然向自己另一只手心扎了过去,掌心传来的剧痛让他短暂的复明,也让他得以再维持一会清醒。
他平静无波的俊眼看着汩汩而出的鲜血,手腕一转,用短刀继续抠挖着伤口,似乎将那肉骨都要翻出来,尽管那手掌已经被血完全浸染。
“你别、别自残啊!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啊!”
从房顶传来的男声,让崔决瞬间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而那人倒吸一口气,竟然用两只,“我本以为你是哪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士族,谁想到你这么有毛病啊?”
姜及雨本是打算先去找村里人说鼓皮上的虎纹一事,但转念一想还是先将二人带过去一个,这个四娘身边的这什么三郎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能他方才的反常已经暴露了,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要跑呢!
还是先带走这个四娘,她看起来傻乎乎的,比三郎更容易说话。
而且是个漂亮的娘子。
先带她去见村医比较好。
他屏气凝神踏上房顶,就看到三郎在院中找四娘,当他拿出腰间的佩刀时,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却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
这样一看,他确实不是省油的灯,但这也太不省了吧!
哪有人找不到妹妹直接刺自己的啊!
但崔决并未回答他任何,因为在他看见姜及雨怀中的双目紧闭的徐燕芝时,
弦终于,断了。
第66章 消失
姜及雨看到崔决的身形近乎快似一道黑影, 直接跳上房顶。
甚至于,他来不及说出一个等字。
姜及雨本绕在手中转着玩的环首短刀,在交锋的一瞬间被夺了回去, 下一刻, 姜及雨手心一痛, 便看到那把短刀扎入了他的手心。
血红色的珠子溅落在茅草做成的屋顶中上,他骂了一句“疯子”, 却不敢懈怠。
这人的武功, 并不在他之下。
本是抱着徐燕芝的姿势改为环住她的腰,就像是扛着个麻袋一样将徐燕芝, 一来是因为他再抱着个人来躲过他的攻击实属不易, 再之将这个四娘当作挡箭牌, 这个叫三郎的,一定不敢下狠手。
但是他错了,崔决的每一次攻击, 都比上一次更狠厉, 他眼底流露出的绝狠,似乎要化作一匹狼, 硬生生地将他撕碎。
“喂,你有话好好说不行?”姜及雨及时跳到一旁, “你妹妹还在我手里呢!你要是打坏了我的屋顶, 我就不还给你妹妹了!”
“把燕燕还给我。”崔决满身煞气,流血不止的
二人僵持不下, 徐燕芝却因为被姜及雨掰过来掰过去而颠得难受, 竟然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她还来不及想她是为什么从院子中一下子撺到房顶上, 整个人都被姜及雨带的晃来晃去,直直叫她想吐,
她被姜及雨搭在她腰间的血手吓得一愣,直接尖叫了起来,“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你这个手让我看得想吐,我要吐了,呕——”
她自以为机灵地故作干呕,而对面的崔决却倏地一缩手,将自行刺破的手掌往背后一挡,被姜及雨找到了空子,一脚踢中他的腹部,任崔决内力再强,一时间也没招架住,从茅草屋顶上摔了下来。
一时间烟灰四起,压着茅草的大石,也从房顶上因二人打斗也震了下来,直直朝着崔决掉下去的方向落去!
“崔决!!”徐燕芝顾不得其他,四肢并用地想从姜及雨身旁挣脱,姜及雨看着这漂亮的小娘子此时又急又恼,对着他一阵不痛不痒的拳打脚踢,姜及雨对徐燕芝的印象好,还有心情跟她解释:“可不是我非要踢他的,是他伤了我的手,你看……你兄就是个疯子……”
说着,他展示出那张被短刀穿透的手掌,“你看,疼死了,我说他疯子可不是无凭无据,我刚看到他在用到刺自己的手欸……”
“他乐意,恁管得着吗?!”
谁想到徐燕芝比崔决的动静更大,不过她动的是嘴皮子。
“恁才是疯子呢!恁娘的死鳖孙!恁快放开!”徐燕芝想一口咬住他的虎口,给他点厉害,可姜及雨那只手看着血淋淋的十分恶心,最后的理智还是没让她下嘴,于是咬到他手臂,大声哔哔的声音变成了模糊的呜咽,“恁再不放开,俺就跟恁同归于尽!”
姜及雨虽然听不太明白她说的快又多的方言,但她知道她嘴巴里一定没蹦出什么好词。
索性地上的崔决没了动静,徐燕芝也构不成威胁,干脆就放开她,说实在的,她那两排小牙咬的还没他们村头狗咬人起劲呢!
徐燕芝还在挣扎间突然被姜及雨放开,雨夹雪后的茅草又湿又滑,脚下没站稳,一个打滑,差点也从房顶上摔下去。
她踉踉跄跄的,手脚并用的,爬到崔决摔下去的地方,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唇角留下一缕刺目的红,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伤,还是……令她不敢想的事。
以及那从房顶上落下去的石头,距离他不过几寸,差一点就砸在他头上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此时此刻,徐燕芝和崔决的关系再如何,一想到他救过自己那么多次,心中也免不了将他与上辈子的崔决分开来看。
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崔决你可千万不能死啊,我们的关系还没搞明白呢,你死了我给你埋哪啊……”
姜及雨在旁边打岔,
“别着急哭,没死呢。你兄命特大。”
说罢,他捞起徐燕芝,轻盈地落在崔决身旁,他身量不如崔决,却比崔决看上去魁梧许多,又是务农习武之人,一手架着崔决,一手扛着徐燕芝,并不费劲。
“正好去见村医咯!”
……
姜及雨将他们二人带到了村医的住处,那村医已经从旁村回来,正拿着碾碎的陈谷喂着鸡,看到姜及雨带着一边扛着一个,其中一只手还血淋淋的,将其中一个郎君的白衣都染红了,他摇了摇头,斥道:“你小子疯了?!你又去与人打架了?还带了个小娘子回来?难不成你也要去当流匪不成,怎么对的起你死去的爹?!”
姜及雨毫不客气地将崔决扔在地上,说道:
“她说他叫崔决。”
村医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浓重无比,两条粗黑的眉毛竖了起来,也不管他那两只打架抢食的鸡了,手指指着正陷入晕厥的崔决,又抖着手指着姜及雨。
“此话当真?”
“不太当,”姜及雨耸了耸肩膀,“但……这个小娘子情急之下,叫了他的名字,我耳朵不聋的话,就是崔决。”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补充道:“当然,不排斥同名同姓的可能。”
“胡闹!那崔家三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定是同名同姓的郎君,你将人伤了又绑了来,等他醒过来,我们该如何向他们的亲朋交代?!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小娘子放了,难不成在占人便宜不成?”
姜及雨二话不说,先将徐燕芝推了出去,说道:“她身上有虎符。”
“什……?!”
村医的嘴唇张张合合,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说他是村医,可他脸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一双犀利的鹰眼紧紧盯着徐燕芝,似乎想将她脸上烧灼出一个洞来。
在徐燕芝的印象里,大夫都有着接近于文人的气质,应该跟崔决差不多的。可如果不说她见得是村医,徐燕芝还以为他就是流匪的头子。
最终,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才如梦初醒道:“像、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我怎么都没认出来呢……”
连带着,看崔决的眼神也变了。
“快把他们带进屋!”
徐燕芝有点摸不准现在的情况,她和崔决被带进他的住处时,崔决并未得到应有的医治,反而那村医看他的眼神越发的不善,看她却带着一丝热忱。
“娘子,你终于来找我们了!”那村医扑通一声跪在,“安国公府亲卫侍长韩双叩见娘子!娘子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隐居在这个山庄,不与和闻家任何有关联的人联络,就是为了不被圣上和崔氏查出,闻家还有一支军队活着……我们大多在这里安了家,甚至有了孩子,我们谁都不曾离开,为了能让安国公府洗脱当年谋逆的罪名,韩某一直在等,一个真正的闻家后人,重新启用我们这队精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只要娘子一声令下,韩某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他还拉着姜及雨要他一起跪下,“快给小娘子赔不是,给她磕头!这可是安国公府世子唯一的后人!”
徐燕芝觉得,她和崔决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可真相,一定会将他们淹没的。
“我、我……你们搞错了吧,你们为什么非要觉得我就是闻家的后人?”虽阿娘与闻世子或许有一段情,甚至阿娘拥有了另一个拨浪鼓,可徐燕芝还是此事并未尘埃落定,不能妄下判断。
她有阿爹啊,一直照顾了她十年的阿爹,怎么就突然被另一个人顶替了呢?
思至此,她察觉到,崔决也应与她有一样的想法。
不过,现在首要的还是崔决的伤势,他们还有许多没有解决的事要做,千万不能烙下病根。
“我、我看你不是村医吗?你要不先看看崔决的伤口?”
上挑的眉眼去看躺在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男人白皙的面容上沾了些泥土,但并不显着,反而像落入尘泥中的花瓣,脱俗不染。
“可他是崔家人……娘子,你难不称不知道,就是崔决的父亲,崔瞻远那贼人将谋逆之罪扣到郎君的头上,让安国公府上下无人幸免遇难的吗?您为何和他在一起?您不知道他跟您,是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仇恨呀!”
“难不成你想看着他死?”
“不喜欢白菜的人都不是好人。”被迫跪在地上的姜及雨嘟囔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刚把我白菜摔了、”
徐燕芝觉得他说话莫名其妙:“那世上很多人都不是好人了!”
“你别打岔!”韩双一巴掌拍到姜及雨的头顶,看着他吃痛的嗷嗷直叫,跪着对徐燕芝毕恭毕敬道:“若是娘子决心帮闻家翻案,就拿他的命祭天也好,他是崔家人,他并不无辜!”
“他才不姓崔呢!他是闻家人!”徐燕芝与那自称安国公府的亲卫侍长吼道,用自己的歪理为崔决辩解:“他是被崔瞻远剖出来的侧妃的遗腹子,他现在没有认祖归宗的原因就是因为叫闻决太难听了!”
徐燕芝气鼓鼓地看着他们:“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逃出来吗?就是因为崔瞻远揭露了崔决的真实身份,不是他带我逃出来,我们都要死在崔府!”
……
崔决睁开眼时,下意识地背过手,四处张望着,寻找徐燕芝的身影:“燕燕!”
【她不在这。】他等到的,仅是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那男人指着不远处生起火的稚童,那稚童将手心靠向那团好不容易燃起的小小的火苗,被风吹的红彤彤的脸蛋浮现出一丝满足之情。
“又见面了,在这里。”
崔决并不知道为何自己又在梦境中,重复着幼时被扔进雪山自生自灭的场景。
第一次时,看到的是自己刚被扔在雪山里,还呜呜地哭个不停。
这一次,看到的是儿时的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正在寻找可以用来过夜的东西。
而且,这两次,小时候的他,上辈子的他,都在这里存在。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让我们能够更好的沟通吧。】那人耸耸肩,和他并排走到一起,二人默契地没有凑近儿时的小人,只在周围徘徊。
“我不需要跟你沟通。”崔决生硬地回答,皂靴停在山崖边,这里勉强可以看见山脚边的被积雪覆盖的树,而昂头时,也能感受到自己与山顶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