阀主有后,这对整个宋阀来说都是喜事,宋缺年近三十才肯成婚,这年头三十岁已经是可以给孩子相看人家的年纪,若再过几年生不出孩子,那还是得过继,不料新主母进门没多久,肚子里就连揣两个,不仅令阀主有后,还一下子儿女双全了。
此时任谁都没想过,往后几十年,这天下的主角不是这对龙凤胎中的兄长,宋缺的长子师道,而是那位小名狐儿,大名玉华的大小姐。
宋玉华睁着一对无神的大眼睛,襁褓隔壁摆着它预订的躯壳,大约是那只母狐见它眼熟,还特意给它起了个狐儿小名,是的,它对母狐来说应该是很眼熟的,因为几百年前她生过它一次。
皇帝是很坑的位置,天命设七龙,引导三千宇宙的智慧族群繁衍生息,所谓盛世紫龙,乱世金龙,其余还有些周成守业之龙,谓之“天命紫微”。
它是紫金双色之龙,能平乱一统,也能治理盛世,用得上它的场合不多,苍生大劫之时才轮到它,但这套流程它是很熟悉的,唯一不熟悉的是一入胎中有两个未成形的躯壳,它是爱漂亮的那种龙,一下子就挑中了更漂亮的婴孩躯壳。
它入胎心后,龙气渐隐,才有普通婴灵来投胎,经一场胎中之谜,诞在这人世间。
今日是二月二,龙抬头,令它觉醒一日记忆,然后它就摸着隔壁兄长那原本属于它的小鸡,一直呆滞到现在。
“两个玉质无暇之体……”轻柔文雅的语调在头顶上方响起,宋玉华抬起头看来人,见到一张俊美而神经质的面容,它慢吞吞收回手,深吸一口气,刚要大哭出声,就被轻轻地抱了起来,捂住了嘴巴。
石之轩本只是想来看看宋缺的孩子,一对龙凤娇儿,便是他也没见过,他一眼就看见了用花色绸缎包裹的女婴,石之轩定定地看着,忽然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心理,有嫉妒,有不甘,想起秀心为他生的女儿,如今应该在静斋手里了吧?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怀抱空空,想抱一抱。
简称,见孩起意,起了偷心。
只是偷走一个女娃娃,他抱了就走,宋缺应该不会放下长子不管来追杀他吧?
石之轩从产生这个意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开始疯癫了,天刀之威,拿命去试?
可他抱着婴孩,来不及把自己拆散,而且他疯癫的情状是逐渐在进步的,上一次把自己拆散后醒来,他居然发觉疯癫时的自己已经会接脱臼了,浑身上下的脱臼骨头被接了一大半。
总有一日,他会分裂成两个同时具有理智的个体,石之轩想到这里,只觉一种深切的恐惧。
那一点属于正常人的恐惧心态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个疯癫含笑的邪王,他抱着怀里的婴孩,脚步飞掠而走,迎头撞上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美妇人。
兮若轻云之蔽月,飘u兮若流风之回雪,似在天宫,见此惊鸿。
石之轩愣住了,那美妇人被撞个仰倒,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下意识地去接,没接到。
他看向第一时间扶住妇人腰身的那只手,顺着手向上,见到冷着脸的天刀宋缺。
面对武林第一美男子的寒冰俊脸,疯癫的石之轩一下子理智回笼,清醒万分,他抱着婴孩,脸上带起笑容,双手将婴孩递给宋缺,笑道:“宋兄别来无恙?我恰巧路过,顺便来看看孩子。”
宋缺即便有提刀砍死他的心,面对笑盈盈递来婴儿的石之轩,还是第一时间双手接过,石之轩趁着这个空档一下子飞掠出了几丈远,笑着说道:“宋兄如今佳人在抱,夫妻和美,不会也要像那些秀心的追求者一样,来追杀石某吧?”
果不其然,那刚刚站稳的妇人露出怒容,狠狠一脚踩在宋缺的脚面上。
宋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倒是既醉踩完宋缺的脚,目光落在石之轩身上,确认他一袭青衣虽然缥缈宽大,但绝对藏不了一个婴儿,再往里看,见到正熟睡的另一个婴孩,才安下心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石之轩,接过孩子,踹了宋缺一脚,“什么狐朋狗友,你自去招待他吧!”
美人之怒,令人心向往之,石之轩呆看片刻,直看到那美妇人抱着孩子进了房间,有天刀冷脸迎面而来。
片刻之后,石之轩凭着口舌之利,还真得了一桌酒菜,设在九层待客的百花苑里,有仙鹤在池边啄食小鱼,姿态风雅,与正在怡然饮酒的石之轩有八成相似。
宋缺冷淡地道:“我与你并无交情,反有仇怨,天下之大你哪里逃不得,要来岭南找我庇护?”
石之轩笑容文雅,像个风度翩翩的文士,只道:“宋兄这话说错了,我与你有何仇怨?”
宋缺刚要开口,石之轩也冷下脸来,轻声说道:“秀心、秀心……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宋缺沉默了,想到慈航静斋和宁道奇两种不同的说法,他正有些入神,忽听石之轩提出了第三种说法,“你我都明白,真正厉害的武学从来都是自创。靠学他人武功传承,除非将自己改变,变得无比像当年创下此武学的人,将自己变成为另一个人,否则绝无可能入道,就如慈航静斋坐拥奇书多年也不曾出过盖压武林之辈。”
宋缺愣了,还有这事?他自创武学是因为天赋异禀,武功秘法不是琢磨琢磨就能练出来的吗?
石之轩叹道:“我隐居后一直在自创武学,秀心研读之后,知晓我的功法毫无破绽,所以她就要让自己成为那个破绽!”
宋缺悚然一惊。
石之轩忽又变得十分温柔,说道:“秀心知道她的死会给我带来极大打击,她当年委身于我,如今自损自身,都是为了要除去我这一魔门大敌,如今她已死了,她成了我此生最难忘的女人。宋兄,这就是静斋手段,你可见了?”
可怕的不是含笑说这话的石之轩,而是石之轩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因碧秀心之死受到极大打击,疯癫着坐在这里。
宋缺想到自己二女同游的过往,心里恐惧不安,面上越发冰寒,他怅然地想到,若有一日清惠也这样死了,那他、他好像不大伤心。
俊美无俦的宋阀主愣了一下,他不信地再想了想,将自己想象成石之轩,若是清惠死于研读他的天刀八诀,要将自己变成他武学上的破绽……不,清惠凭什么研读他的刀法?
不仅是武功秘籍属个人私密,宋缺还想到了床帏情话,他的刀法在夫人那里可是有另一种解读含义的,宋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接受,眉头也蹙了起来。
石之轩如看透他一般,轻柔地笑了起来,“宋兄,上天待你实在不浅,你如今心里只有那位绝色佳人了吧?也怪那梵清惠当年好事不做到底,图那菩萨尊位,她若真心系苍生,如何不舍身给你,替隋帝平了这岭南祸患?”
宋缺把酒倒给石之轩,冷冷地道:“今日你初来乍到,我不计较,往后当着我夫人的面,不可提那三个字。”
石之轩立即明白了宋缺的家庭弟位,他嘴角含笑,轻轻点头,算是定下了在岭南长住的计划。
作为四大门阀之首的宋阀,百年经营,兵强马壮,坐拥岭南沃土,宋缺本人不受静斋迷惑,有实力,有战略,有眼光,更能庇佑他这昔日情敌,心胸堪称宽广,还很好说话(骗)。
魔门将要支持的那位君主,不就在面前了吗?
第105章 霸主之妻(10) 美人可医病。……
石之轩说到做到, 没过多久就替宋缺拉来了一位臂膀,魔门天莲宗的现任宗主安隆, 作为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的安隆看起来富态和蔼, 像商人多过江湖人,而天莲宗也确实是魔门两道六派之中最会经商的一派。
安隆是石之轩的追随者,他认为只有石之轩能够实现魔门一统的伟业, 愿意不计代价资助石之轩成事, 可事到临头,认定的主公还是倒在了静斋这一关,安隆很是失望, 但接到石之轩传信,他立刻打起精神, 并不在意石之轩如今的处境,千里万里赶来会面。
宋阀是很会经营的门阀,但到底地处偏远,许多生意插不上手,而魔门有千年传承,虽如今落魄了,路子还是广, 天莲宗什么生意都做, 宋阀的财力与天莲宗的财路, 二者相加绝不是简单的加成,终会汇聚成一股不可撼动的洪流。
除此之外,魔门两派六道之中,以阴癸派为盛。阴癸派一向是女子传承,隐隐有和慈航静斋别苗头的意思,但从远了算, 慈航静斋是外来的佛门,不过是这近几百年来做得繁荣昌盛起来,而阴癸派,却是自秦汉时就流传下来的女子秘传之教派,上至天子妃嫔,下到流莺野妓,都有阴癸派的身影。
宋缺几乎没听过阴癸派,但石之轩知道,阴癸派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扩张,寻找根骨绝佳的女童收入门墙,当然,魔门是要“斩俗”的,不止阴癸派,“斩俗”是字面上的意思,杀死俗家的父母亲眷,当做孤儿一般收养教学,一个师父只对应一个弟子,悉心照料长大,这样养出来的弟子会绝对忠诚于师门。
因为这收徒的特殊之处,阴癸派不敢像慈航静斋那样光明正大遴选优秀女童,只能躲躲藏藏四处搜寻,也很怕惹上强敌,所以阴癸派的扩张是避开岭南这天刀庇佑之地的。
不过既醉小时候可没有天刀宋缺,她能懒懒散散长大到现在,实在多亏了王老爹的谨慎。
王家是普通人家,一朝嫁女入宋阀,也没有很快就适应下来,王乐整日在外头跑生意,女儿也不能长住在家,王家二老一下子空落落的,王老娘忽然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她家外甥女,前些年说嫁了个外地穷鬼的,便要接过来住。
王老爹不是很乐意,但王老娘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如今又住着大宅子,琢磨了一下有几个人陪着也不错,被磨了几天也就同意了。
王老娘的外甥女是远嫁,收到消息一家子都很惊喜,穷亲戚上门总是很快的,小夫妻手牵怀抱四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远远来了岭南,一到岭南,那外甥女肚子痛,就地一蹲生下个女婴来。
这下子王家热闹极了,王老爹拐着瘸腿天天蹲在路边看风景,也不愿回家去,那一大家子孩子可多,哭闹喊叫,热闹是热闹了,可他哪里受过这罪哟。
那生在岭南的女娃四岁的时候,正遇见从山城高处下来的石之轩,石之轩一见就惊了,根骨极出色的一个女娃,他不收女徒,否则见了就得斩俗带走。
女娃叫李春花,正蹲在路边和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和泥巴玩,她是个尖叫怪,几个娃娃里嗓门最大最尖的一个,王老爹最烦她,尖叫怪并不知道自己差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
石之轩这趟出门去,是替宋阀采买一批上等军马,回来的路上顺手又捡了个被家人丢弃的女娃,拎着就回了岭南,也是根骨出众,阴癸派见了要生抢,慈航静斋见了也得马上抱走的那种,石之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和女娃有缘,辗转反侧许久,还是连同春花一起收入门墙,给另一名女童起名秋月。
秋月也差点有个好听的名字,石之轩捡她的那一天,正逢慈航静斋一名老尼路过,石之轩捡走秋月后,过了半日,那老尼一无所觉地经过原地。
秋月没有俗缘,春花一大家子,石之轩同时收下,却没有去斩俗的意思,在岭南地界,他想斩俗就得做好被宋缺斩的准备,收徒而已,不值当的事。
两个徒弟不同教,石之轩知道自己的精神分裂的根源大约就来自于两门同修,所以他让春花专习补天刺杀之术,秋月单练花间缥缈之法。石之轩极会教养弟子,他甚至都不是每天教,而是每隔几天教一点,比宋家两位公子小姐偶尔听听琴棋书画课程都要散漫。
既醉养孩子都是放养,主要靠孩子爹来教,宋缺教得很认真,但孩子明显更喜欢石师,石师说话又好听,对他们又温柔,教的东西深入浅出,听听很快就会了,而爹呢?爹只会纳闷地看着他们,说这不是看一眼就会的东西吗?
宋师道睁着大眼睛看着书,书也看着他,并没有看一眼就会,他可能是个笨蛋吧,总之阿爹是很好的,他选择石师。
宋玉华盯着自家爹清澈中透露些许愚蠢的完美俊脸看了看,又瞥一眼石之轩文雅迷人的风情姿态,阿爹是很好的,她选择石师。
宋缺的教孩事业一度陷入低谷。
石之轩给龙凤兄妹上课的时候,既醉就在玩他两个弟子,春花秋月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秋月灵秀伶俐,春花爱说爱笑,既醉经常给她们投喂一些点心零食,整个宋阀,她的日子是过得最清闲的,春花吃着点心,羡慕得都快哭了,问,“姨姨,你为什么不用练功,什么事情都不干?”
既醉睁大眼睛,“我不是在做事了吗?”
春花懵懵地看着她,既醉咬了一口点心,“这不是在陪你们玩吗?”
春花这下是真的要哭了,秋月没有亲人,比她懂事,轻声说道:“花花,不要对夫人这样无礼。”
春花噘着嘴,既醉拍了拍秋月的头,给她喂一块糖,笑眯眯地说道:“不无礼不无礼,等过几年你们长大了,站在我面前都很无礼。”
秋月纳闷地想了想,好奇地看向既醉,就听这美得不似凡人的夫人笑着说道:“因为美人最怕见到比她年轻的美人嘛。”
春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她看看自己,又有些不自信了,“我以后能像姨姨这样漂亮吗?”
既醉看着这两张没长开的漂亮小脸,果断地说道:“一定很漂亮,所以等你们长大了,就不要来见我了。”
秋月不信,她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夫人了。
石之轩从外面进门,不动声色地道:“你们两个又偷懒了是不是?还缠着夫人陪你们玩?”
春花秋月被吓得跳起来,春花更是直接扑进了既醉怀里,石之轩笑着看着,轻声道:“真是失礼,夫人没吓到吧?”
既醉摆摆手示意没事,她一只手还端着糖果盘子,见石之轩进门就顺手放下,指指小院里,“石师,玉华和师道的课程结束了?”
“结束了,大公子的课业完成得中规中矩,大小姐……天赋异禀。”石之轩停顿片刻,说道:“阀主在内,正考较两位公子小姐。”
既醉立刻摇摇摆摆地去看热闹了,石之轩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侧身避开,直等到那身影离去再也看不见了,才抬脚进门,步伐比刚才更轻松,更快乐,他走到糖果盘子前,捏了一颗做成小兔形状的糖块,咔嚓咔嚓地咬碎吞咽。
邪肆的眼神,温柔的笑脸,看起来神经至极,春花秋月是早就习惯了,还熟门熟路地开始汇报武功进境。
石之轩含笑听着,随口指点二徒,他一心二用,藏着掖着的那一半心里像生了一棵浮柳,摇摇摆摆如美人身影。
美人可医病,昔年入骨之痛,如今都不疼了,精神分裂也完全裂开了,清醒的石之轩,疯癫的石之轩,已经彻底是两个人,这两个人还有商有量,一起琢磨着怎么在天刀锋芒下,偷一回香。
小院里,宋缺觉得脑壳疼得要裂开了,随着两个孩子长大,他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被家族寄予了厚望的长子,虽然武功根骨不错,但脑壳邦邦硬,又老实又笨,学什么东西都比妹妹慢一拍,完全没有他的天赋异禀。
女儿玉华天赋倒是随他,可性子争强好胜,霸道至极,别人家的女孩子会主动让出好吃的给兄弟们,这是女子被赞颂的“懂事”,宋阀没缺过这个,但她不准别人吃她喜欢吃的东西,不准别人碰她喜欢玩的玩具,别人有的她没有,看中的必定要抢过来,别人没有的她有,一定死死护着,不准他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