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既觉得她说得有理,却又觉得似乎不对。
温昭明看到他看中的纠结与挣扎,终于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她笑得忍不住去擦泪:“有时候,强迫也是情趣的一种,你懂不懂?”
她起身去拉宋也川的手,又去捏他的腰:“你不喜欢吗?”
温昭明笑得促黠又顽劣,宋也川眼里漾开一丝笑,温昭明见他不生气,便越发顺势而上,向他胸前伸去:“郎君方才还解衣裳给我看,今日不知还能不能再瞧一回。”
宋也川的影子依稀地投落在她身上,他倾身上前,将她两只手捉在一起,而后抵在墙上:“这样,昭昭喜欢吗?”
依旧是沉静澹泊的容颜,只是宋也川的眼眸中带着一丝隐约的火光,他轻轻向温昭明靠近,细细地吻她。他睫毛低垂着,不敢看她,只是将情谊揉进潮湿的吻中。
他很少有侵略性的吻,更像是涓涓细流般藏着缠绵的爱意。他松开手,温昭明睁着翦水般的眸凝睇他,有些娇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手腕都痛了。”
宋也川立刻低头去看,依稀有些红,他立刻懊悔:“是我手重了。”
温昭明咬着下唇靠进他怀中,哼哼道:“姑且原谅你。”
她又和他说了一会话,看时间已经到了亥时。
外头刮了一阵风,很快便下起了雨。几道雷声滚过,将房间里都照得雪亮。
“也川。”温昭明对着宋也川笑,“打雷了,我怕。你留下陪我行吗?”
一阵淡淡的土腥顺着轩窗飘来,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
宋也川和衣躺在温昭明的身边,他的睡姿很好,端端正正的平卧着。温昭明从锦被下伸出一只手,顺着他的鼻骨描摹他侧脸在夜色下依稀的轮廓。
黑暗中,宋也川捉了她的手。
温昭明吃吃地笑,她说:“郎君,你生得真好看,入宫之前是不是有很多女郎喜欢你。”
宋也川轻声说:“没有。”
“我才不信呢。”温昭明笑,“那时在报恩寺里,好多女郎在听你讲书,哪个都是含羞带怯的。”
宋也川摇头,又想到温昭明看不到,说:“我那时还小,脑子都在读书上,对这些不上心也不感兴趣。”
温昭明娇俏地嗯了声:“但这些年喜欢我的人还蛮多的。”
“是么。”宋也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啊。”温昭明转着眼珠儿说,“从光禄寺少卿家的郎君,再到安西侯的世子,一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都对我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好多人呢,回头跟你说。”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温昭明已经睡熟了,宋也川仍旧直挺挺地躺着,不知为何心里像是点了一把火,烧得他喉咙里都泛出了一丝酸,让他想转过身,将温昭明摇醒,让她把没说完的那几个人名说个明白。
*
九月十七。
天边旋开一丝淡薄的灰蓝,紧跟着又变成蟹壳一般的青色。
这是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谒祖,规模颇大也颇为气派。
旌旗、黄扇、金爪,雉尾金蝉、云凤锦绶,各色锦旗与护卫车马组成的卤簿仪仗绵延数十里。
天子车驾在前,其后是亲王与皇子们,再后是宜阳、其阳两位公主。
贺虞随侍在天子身侧,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青海马,身上穿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身边簇拥了不少人,朝中许多大臣投去厌恶的目光,却又慑于其威势,不敢刻意多说什么。
宋也川今日穿着红色的盘领袍官服,头戴幞头,端坐于马背上,随侍在周王的车架之处。温昭明掀开车帘的一角,就能看见他挺拔的背影。
清晨稀薄的金阳落在宋也川的身上,他似是在和身边人交谈,他本就生得金质玉相,穿着今日这身官服,更有了一种端方君子的飒沓清贵。
许是温昭明的目光太过灼热,宋也川的目光轻轻向她的方向飘来。
二人四目相对,温昭明大大方方地对他招了招手,倒是宋也川没出息地微微红了脸,对她微微颔首后转过了身去。
早知道他姿容昳丽,可现在看着依然会觉得赏心悦目。
车马休息时,温昭明还专门为温清影指:“那个就是宋侍讲。”
温清影看过去,低头和温昭明说:“的确是芝兰玉树的人,阿姊眼光不错。”
宋也川一下马便去找温昭明的位置,见她和其阳公主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一起笑得花枝乱颤,目光还频频向他扫来,一时间觉得如芒在背。
稍事休息后,温昭明不想再坐车了,她要了一匹马,催马上前走到了宋也川的身边。
二人并肩骑在一处。
宋也川目不斜视,温昭明笑盈盈地和他说:“好巧啊。”
宋也川轻咳:“好巧,殿下。”
此时天子仪仗已经行至一处山坳,两侧青山夹着清流绿水,两山之间有一处石桥相连,宋也川的眉心微微蹙起,显然在思索着什么。
他说了一句:“殿下稍等我。”
而后催马上前,找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刘瑾的位置:“刘指挥使,敢问前方可是玄武桥?”
刘瑾点头:“是。”
宋也川忖度道:“这座桥还是与戎狄人作战时建造的,那时戎狄人势强,数次与大梁争夺此地,大梁在建造此桥时刻意打造出两处藏兵洞,位于拱桥两侧下方。后来政局稍稳后,才把藏兵洞填上。天子车架即将上桥,还请指挥使派人去查验一番为妙。”
刘瑾的神情十分平淡:“好,我知道了。”
他对身边人说了什么,两名锦衣卫拨转马头向前方奔去。
宋也川打马回到温昭明身边,温昭明有些疑惑:“这条路从一个月前便轮番有人巡视,即便有人起了异心,也会被锦衣卫发觉。”
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只是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些,就连鸟鸣声都听不真切,故而才叫人去看。”他对着温昭明莞尔:“殿下还是去车上坐着更稳妥些。”
“好。”温昭明点头,“我回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的天子车驾已经过了玄武桥,宋也川骑着马也踏上了玄武桥的桥身。
玄武桥是一座三眼白石拱桥,桥体两端各自端放着一对石狮,待到马蹄踏至桥身中央时,宋也川竟感觉桥体微微一晃。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异动,旋即加快了步伐。宋也川本来随着周王的车架已经走到了桥尾,他立刻拨转马头,向温昭明的马车奔去。
温昭明原本吃了些点心有些犯困,她亦感受到了桥身的震颤,正欲命人询问,宋也川已经拉开了车帘,对着她伸出手来:“殿下,速与我离开。”
正在说话间,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电光火石间,桥身剧烈地抖动起来,扑簌簌的碎石落入江心,宋也川单手握住马缰,控制着躁动不安的马匹,另一只手向温昭明伸得更近些:“昭昭,快!”
温昭明立刻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用了几分力,让温昭明踩着马车的车辕,攀坐在自己的身前。而后立刻向桥尾处奔去。
紧跟着又是一声闷响,桥尾猛的被炸开了一个豁口,宋也川眼中微微一缩,他轻声说:“有人在藏兵洞中埋了火药。”他拨转马头想要退回河岸彼侧,可另外那边,亦传来隐隐的闷响。桥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显然马上便要坍塌,宋也川松开马缰,将温昭明抱在怀中。
周遭一片混乱,他低下头在温昭明耳边说:“闭气。”
说罢,抱着她跳下马,纵身向江水中跳去。
冰冷的河水一起向二人灌来,在河水包裹的朦胧中,玄武桥爆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巨大的碎石接连落入河水之中,宋也川单手抱住温昭明,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他顺着河水飘出十几米,托着温昭明一齐换气,紧跟着想要用匕首插入河岸两侧的石缝中固定身体。
只是他的右手依然难以受力,短刃几乎只能插入河岸边的浮土处。宋也川眉心皱起,再次起手,短刃脱手而出,向河流深处掉落。温昭明不会水,仰着头单手搂住宋也川的脖子,见他手中的匕首掉落,她甚至笑了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害怕:“也川,你说我们就这样死在这,是不是也算死同穴了?”
速来好脾气的宋也川根本无暇理她,他轻声说一句扶好,而后猛的抓住伸进湖水中的一处藤蔓,藤蔓上有断刺,刺破了宋也川的皮肤,他蹙着眉一声不吭,硬生生在江水中顿住了身子。此处湿滑,河岸两边不能攀爬,宋也川托着温昭明的腰:“昭昭,你踩着我的肩膀,从这里可以爬上去。”
话音还未落,他握住的那根藤蔓竟从中断裂开,二人重心一时不稳,重新跌入水中,温昭明呛了一口水,立刻又被宋也川抱入怀中,她伏在宋也川的肩头,一面咳嗽一面说:“我不会真死在这吧。”
宋也川调整了一下身形,将温昭明抱在怀里:“不会的,信我。我们都不会死。”
河中激流处处,暗礁无数,撞到一处石头上,宋也川闷哼了声,随后抿住了嘴唇。
二人顺河飘去数里,终于被一个枯树拦下。
宋也川抬起右手,攀住枝条。他的右手很难着力,他咬着牙关,额上的筋络都绷的紧紧的。于水中暂且定住了身形,宋也川扶着温昭明登上河岸,天色近黄昏,温昭明冷得浑身发抖,宋也川转过身蹲下:“上来。”
两侧深林莽莽,高大的树木隐天蔽日。除了偶尔的虫鸣声,只余下无尽的风声。
温昭明扶着宋也川站起来,不知碰了哪里,宋也川轻轻哼了声。温昭明见状立刻抬起手想要去看,宋也川却笑:“我没事,你快上来。天要黑了。”
伏在宋也川肩头,他稳稳地将温昭明托起来,温昭明冷得打颤,宋也川轻声说:“我怀中有火折子,一会儿找个地方,点起火就不冷了。”
温昭明低低嗯了一声。
山风本就是冷得,二人的衣服一路在滴着水,终于来到一处巨石附近。
宋也川将温昭明放在背风处,而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你怎么什么都带?”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祭祖驻跸本就要三四天,虽有膳房,但还是自己带引火的东西更放心些。”宋也川捡了几根树枝,擦燃的火折子,借着火光看去,温昭明脸上有些红。他抬手摸了摸,感觉她有些发热。
温昭明的精神尚可,她的目光轻轻落在宋也川的手上,立刻伸手去将他的掌心摊开。
一条很深的伤口贯穿他的掌心,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这是怎么弄的。”
宋也川垂眸,似也十分惊讶:“方才太紧张,竟没觉察到疼。”
火光跳动,温昭明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火边烤了两下,小心地替他挑出藏在皮肉里的碎石与木刺。
温昭明有许久没有见过宋也川的手了。
除了手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外,宋也川的指腹上,还带着几分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的指甲边缘修得很利落,他对着温昭明摊开的手掌,指骨舒展,带着很坚定的信任。
温昭明很喜欢宋也川的这双手,纵然他的右手枯瘦而凋敝,放在一处并不相称。
可莫名的,她觉得这上面藏着宋也川过去的人生。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她的发顶,许久没有说话。
见他沉默,温昭明抬眼看他:“怎么?”
宋也川每次对着她,总是会刻意藏住眼下的机锋,露出温和的笑意:“你饿不饿?”
落水前才用过膳,温昭明倒是不觉得饿,她看着宋也川道:“你说,这是不是温兖做的?”
宋也川摇头:“只怕不是。”
火苗跳动在他的眼眸中,宋也川安静地解释:“看起来的确是他最后可能去做这件事,只是你也说过的,这条路每日都有斥候来查验,桥下的藏兵洞不会没人查验。”
二人沉默了一会,温昭明说:“你的意思是……”
宋也川摇头:“我也是猜的。”
火苗轻轻跳动着,温昭明将头靠在宋也川的身上:“他想要我死么?”
一丝寒意掠过宋也川的眼睛:“或许不是你,可以是其阳公主,也可以是周王殿下。他只不过是借此想要闹大这件事。”
温襄是断然不会给温兖留活路的,就算是一击不中,也得师出有名。至于权力的倾轧,总得需要一些人的血做引子。
“真恶心。”温昭明摁着自己的胸口坐直身子,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一字一句地说,“这一切都叫我恶心。”
做皇帝的利用自己的兄弟姊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这些皇家不堪入目的算计纠缠了温昭明二十年,她单想想便觉得作呕。
“昭昭。”宋也川低声说,“前阵子我去见了封首辅,在武英殿里。”
河流的潺潺声依稀地传来,清冷的秋夜里,他们两个人依靠着坐在一起。
“他同我说,先帝临终前,曾有一份口头上的遗诏。只是事出突然,南薰殿那边还没来得及拟诏。”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天空上悬挂的银河,喃喃道:“他说先帝曾属意将殿下赐婚于我。”
宋也川转过身,似乎想笑,可这笑意又极为悲伤:“封首辅同皇上一道,压了这道遗诏,要擢我入都察院。这件事盘桓在我心中良久,今日终于敢说给殿下听。”
他手握成拳,丝丝缕缕的血痕顺着他的掌纹滴落在地上,滚落在土地上,像是一滴一滴黑色的泪珠子。
“昭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有些痛苦地看着温昭明,缓缓道,“若往后走得每一步路,都是离你越来越远,我又当如何?“
温昭明去拉他的手,小心查看着他掌心的伤痕,她将他的手送至自己的唇边,小心吹了吹,又掏出丝帕替他擦拭掉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