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流动的水波。温昭明有些不满:“你这么大度?”
宋也川抿着唇想了想:“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你应该哭闹着说不许我离开你。”温昭明弯眸,吃吃地笑,“你说我若抛下你,你便死给我看。”
她的眼眸慧黠又灵动,像是顽劣的小狐狸。
宋也川去掐她的腮:“那我便在公主府外悬梁,让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是个负心人!”
温昭明毫不客气地掐宋也川的腰,宋也川不耐痒,笑着躲开。温昭明起身便去追,冬禧和秋绥立在檐下,也都止不住地笑起来。
温昭明跑了几步回过头时,恰见宋也川立在清冷的月下。
他身上依旧是常穿着的白色直裰,月色笼罩在他身上,他眼里含着柔和的笑,却好似带了模糊的伤感。温昭明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眼睫:“也川,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
宋也川虚虚地握住温昭明的手,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很开心。”
“只是许多事悬而未决,我心里头不安。”他抬起下颌,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如玉般的脸上,宋也川的目光看向北方,“叫你担心了。”
温昭明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担忧,每日你府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你睡的时间又这样少,你自己何时能让自己轻松些呢?”
宋也川感受着温昭明温热的怀抱,惴惴的心情稍微松缓了些许,他回抱住温昭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没事的昭昭。”
他的身上一半沐浴着煌煌灯火,一半披着清冷的月光。
明与暗之间,他眼中笑意浅浅:“哪有人可以什么都不想呢。哪怕是庄稼人,总也要担心年景收成,难道我整日里坐在府上,只知道吃和睡便够了吗?”
“要真能这样才好呢。”温昭明捏他的腰,“你看你这么瘦,风一吹便要倒了。”
宋也川去拍她的手:“痒。”
温昭明把玩着宋也川的手指,轻声说:“过几日是先帝尾七,我要同皇上去祭拜。一来一回总得三五天,你同我一起去吧。”
宋也川身为侍讲,按理说确实应该同去,所以他并没有推辞:“昨日翰林院那边已经同我说过了,只是我随侍周王殿下,同翰林院走在一处,不能和殿下同车。”
温昭明笑:“就不许我有文意不通之处,求教宋先生么?”
“昭昭。”宋也川叹气,“祭祖这样的事,殿下还是给臣留点面子吧。”
*
九月末的天气,已经泛起了寒意。本堂里的地龙烧得倒是十分温暖。
温珩学完了功课,自觉走到宋也川身边跪坐好,宋也川从箱奁中取出未雕好的核雕,二人便一起做核舟。
这个核舟温珩已经雕刻了近一个月,如今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他学着宋也川的模样,雕刻船上的小人儿,手下的力气没有用好,只听得咔的声响,提着水桶的小人手臂被他弄断了下来。
温珩愣在那,抿着嘴唇不说话。
宋也川摊开手掌:“殿下给臣看看。”
温珩默默将自己雕坏的桃核放在了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仔细瞧了瞧,耐心说:“把这一部分取掉,重新再雕也是可以的。”
温珩缓缓摇头:“坏了便是坏了,若是缝缝补补,只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还不如不改。”
“臣当年学做核雕时,也雕坏过许多东西。初时也觉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后来雕坏得太多了,偶尔的修补后,阴差阳错也还看的过眼。”宋也川将温珩的核舟放在托盘上,拿了一块卷布将温珩的刻刀重新擦拭,“精益求精是好事,只是有时也该给自己个机会。”
温珩看着宋也川将刻刀重新递给他,不肯去接:“只是有了这瑕疵便不好看了。”
宋也川温和一笑:“河道衙门治理水患时宜疏还是宜堵尚且要摸索着来,更遑论是治国。每进一步、退一步大多时候也需要试探。殿下克己勤勉是好事,只是这世上本就难有圆满一说。”
温珩听过后沉默良久,终于又重新将核雕捡了起来。
雕完最后一刀,宋也川拿来砂纸与蜡纸为核雕打磨抛光。
拿着自己的核雕,温珩对着宋也川一揖:“先生说的话,我记住了。”
宋也川避开不受:“殿下折煞臣了。”
温珩同宋也川走出本堂的门,温昭明正站在树下同侍女说话,见到他们二人时温昭明笑着对温珩招手:“阿珩,来。”
温珩走到温昭明面前,仰起脸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阿姊能不能不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温昭明忍着笑,将他头上的紫金冠扶得更正些,“好,阿姊以后拿你当一个大人。”
她站直身子,看向宋也川:“宋先生,好巧啊。”
温珩睨她:“你分明是来等宋先生的,说什么好巧。”
温昭明一时凝噎:“我是来找你的。”
温珩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大相信。
他们姐弟二人走在最前,宋也川便跟在后面,说了一会课业上的事,温珩突然抬头看向温昭明:“阿姊,在你心里,是我更重要,还是宋先生更重要?”
这本是温昭明没想到的问题,她回眸看向宋也川,他走在五步远的地方,似乎没有听到温珩问出的这句话。
“自然是一样重要的。”温昭明捏了捏温珩的脸,“你出生的时候阿姊还抱过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论情分我认识你的时间比宋先生多多了。只是宋先生对阿姊也是很重要的人,他帮过我很多,甚至救过我的性命,我若说他不重要,岂不是宋先生心里也要难过。”
温珩有些丧气:“只是在我心里,阿姊是最重要的人。”
“你的生命中还会有许多人,阿珩。”温昭明牵着他的手,温珩没有挣脱开,“你未来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也会有更多的朋友,有时你会觉得阿姊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会的!”温珩小声说。
笑容流淌在温昭明的眼中,她摸了摸温珩的头发:“这两天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温珩立刻开心起来,“阿姊可以陪我吗?”
温昭明轻轻点头:“自然是真的。”
送温珩回了自己的宫里,温昭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宋也川淡淡地说:“在臣心中,殿下也是最重要的人。”
温昭明愣了一下,宋也川继续道:“只是殿下的心却不知道要分出多少份,又有多少能留给臣。”
她忍不住笑:“也川,你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
宋也川抬起头看她:“殿下这几日都宿在宫里么?”
温昭明点点头:“三五日吧,不会太多。”
宋也川轻轻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对着温昭明行了个礼:“翰林院那边还有事,臣先走了。”
只有在人前时宋也川才会带了自称,温昭明听着不大习惯,却又猜不出缘由。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片刻,温昭明对冬禧说:“你和他说,晚上不要忙得太晚顾不得吃饭,我陪阿珩几天便回去了。”
*
那夜,宋也川宿在了翰林院的直房里。
为了平时当值方便,许多人若忙得太晚,大都会宿在这里。到了宋也川现在的品级,翰林院是有专门的房舍供他临时休息,只不过温昭明总是叫他回去,他很少有机会在直房过夜。
直房里没有盘地龙,宋也川回来的时候也有些晚了,索性连炭盆都没有点。
他和衣躺在床上,听着风吹过长街的声音,心里竟生出了些烦躁。
秋日的京城入夜越来越冷了,床榻上的被卧像是沾了水一般凉浸浸的。
晚上不觉得饿,宋也川也不曾吃晚饭,独自一人躺在漏风的直房里,宋也川心中又升起了些许委屈。
他辗转反侧过了大半夜,看着天色有点泛白,索性起身铺好了床。走到窗边将白日里要用的书籍整理好,写了两帖字静心。
温昭明在宫里玩了几天,平时温珩读书的时候,她就去找其阳公主温清影聊天。
温清影及笄后温襄已经着意替她选驸马了,她拉着温昭明的手叹气:“皇上送来的那些画像我都瞧过了,和我年岁相仿的郎君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我实在是不喜欢,可若选年岁大些的,府上要么有妻妾,要么做填房,我若是能像阿姊一样随心所欲就好了。”
“我这哪里好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皇后前阵子提了一句,问我有什么打算,若是想成亲,也替我挑选着。我都二十岁了,怎敢染指那些小郎君。”
温清影笑意盈盈:“阿姊还有宋侍讲呢。”
温昭明叹气:“他不肯,宛若贞洁烈男一般,我怎么说都不愿意。”
温清影瞪大了眼睛:“你们还不曾……”
“是吧,我也觉得奇怪。”温昭明咬着嘴唇,“是我长得不好,还是他不行啊?”
温清影捂着嘴笑:“阿姊你说什么呢!”
两个姐妹笑着说了好半天,温昭明拉着温清影的手说:“旁的也就算了,选郎君这种事,还是得选个自己喜欢的,若不然到时候躺在一起都浑身难受。”
温清影点头:“我会留意的。”
在宫里逗留了好几日,温昭明玩够了又想起了宋也川。
她悠哉悠哉地乘着马车回府,想着宋也川一定会高兴,到了府上才知道,宋也川这五日每天都宿在直房,竟一日都没回来过。
温昭明沉着脸命人去请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宋也川终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夜风有些冷,他进门后先在厅堂里站了一会,等衣服上的寒气褪了才走进来。
他看着脸色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可,温昭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冷着脸睨他:“说过让你好好吃饭,早点休息。为何我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
宋也川说:“这几日翰林院的事情有些多,再加上皇上封赏大臣和宫妃,南薰殿的差事也多起来,翰林院的人手不大够,我便跟着忙碌了些。”他说得这些也是实情,但温昭明听着却不大高兴:“可我回来了你都不回来。你若是再这样忙下去,我便去同翰林院说,让你辞官算了。”
她隔三差五便同他开玩笑让他辞官,宋也川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可这几日他心情分外低落,说话也不如过去那边柔和:“可殿下入宫,也没问过我的意思。”
温昭明的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我为何要问你,我去见清影和阿珩,还要有你的允许不成?”
“殿下心中,也川究竟是什么?”宋也川走上前,安静地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殿下从始至终,依旧拿我当面首,是吗?”
第69章
他不是疾言厉色的人, 说话依旧是很温吞的模样,看不出情绪来。
温昭明蹙着眉心说:“认识你之前,我便会如此。禁中有我的宫舍, 我自然随时可以回去。”
灯火明亮,温昭明眼中盼睐生姿:“你本就是我的人,我要你听我的,你不愿意吗?”
宋也川抿着唇, 认真问:“殿下想要我陪你,我便要留下, 这本无伤大雅。可翰林院的差事不同,我若撂了摊子就得让别人去做, 殿下整日里将辞官挂在嘴边,却不曾体谅我的难处。”
温昭明做惯了骄矜的公主,当即仰着下巴道:“我哪里不体谅你了, 平日里对你做什么你又不肯,整日里这不行那不行的, 你身上的衣服哪个不是我买的, 你又住在我的府上, 吃我的、用我的, 你怎么能这样同我说话?”
宋也川沉默地解开自己的氅衣, 里头是青色的斓衫,他又去解自己颈旁的纽子。待到只剩一件中衣时,他才抬起眼睫:“这样能同殿下说话了吗?”
温昭明恼怒了:“你继续脱,你当你是谁?”
她站起来走到宋也川面前, 抬手拔了他的簪子。
长发披散, 宋也川的眼眸中装着稀薄的雾。
“你的簪子也是我买的。”温昭明比宋也川身量还要矮些,只是她仰着脸气势很足, “你要说什么只管说,何必同我这猜闷儿。”
片刻后,宋也川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去抱她:“我错了。”
温昭明不依,抬手推他:“不要碰我。”
宋也川不松手,闷闷地将温昭明抱得更紧了些:“我不是有意同你怄气。我只是心里不舒坦。总觉得你心里有许多比我重要很多的事,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几分我都不知道。”
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鸦色的长发散落了一肩。宋也川身量清癯,甚至隔着衣服都能看见肩上骨骼的轮廓。
温昭明不理他,仍旧在挣脱:“如今一分都不剩了,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她分明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宋也川的忧伤,他抬起脸,认真说:“你是当真的?”
他神情有些认真了,温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板着脸说:“假的。”
她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蹙着眉心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小郎君,心思比女郎还难猜。”
宋也川好脾气地点头:“是我不好,昭昭我下回不会了。”
温昭明眯着眼对他打开双臂:“来亲我。”
宋也川耳根一红,眼眸微微闪动,慢吞吞地倾身过来。
温昭明猛地捂住他的唇:“算了,不想亲了。”
她猫儿般的眼睛潋滟生光,宋也川有些无奈:“殿下是在欺负我。”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温昭明大呼委屈,“是你要我尊重你的,我还不够体察你的心吗?你不喜欢我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如今我遂了你的心愿,你倒是反过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