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
枝枝今年也不过十六岁。
山林有风,吹在面上是萧瑟之感,裴枕见墓碑并无题字,出声询问:“这位的家里人,可有来墓前看过?”
“他为何在意这墓碑?”霍枝有些不明白的问小怜。
“或许是大师傅慈悲为怀。”
“可我怎么感觉,他的眼神见墓碑,有几分伤感好似是她生前见过的人?”向前走动几步,霍枝又有些走不动道,却还想多听他再说几句。
“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不是说县主那日入了屋,月娘又被王府的侍卫看起来,两人如何能见得到面?”
本该是如此的。
霍枝微微沉吟,“我想去前头看看。”
“县主可使不得!您今日穿着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不如避一避。”
她今日所穿的确是岭南县主的规格。
浮云是耳听八方的武臣,自是知道,十几里开外停着一辆马车,他凑到裴枕耳边:“王爷,那里似是有个女人。”
风慢慢吹过来,带起白纱,引得裴枕看过去。
浮云:“可是要臣去前头看看?”
听得身旁小怜催促一句:“快些走罢,在这里见到,必定是要生事端。”
霍枝依依不舍,随着小怜进了马车。
裴枕收回目光,看向墓碑之处,轻轻叹息一声:“别为了俗事,叨扰逝者安息。”
白色身影,已经再也不得见。
第12章 枯木
从后山回来后,霍枝有些变了想法,她可以不在乎名声。
但大师傅不行,她舍不得。
岭南王来看她过问病情,见霍枝乖觉,却没了鲜活劲:“枝枝,你若现在不想去京城,我们也可以晚一些动身。”
霍枝掀开眼皮问:“有多晚?”
没想到岭南王还真的舔着老脸:“等你病好了之后。”
她这爹还真是贼心不死。霍枝不动神色的试探:“选妃之事怕是爹爹一厢情愿,廖公公见不得岭南王府好,是不会松口的。”
“这些个狗东西!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容得他们蹦跶的!”
“既如此,那爹爹还不派去京城探探口风,女儿可不信廖公公到了这岭南,是真为了选妃一事,怕不是里头有蹊跷?”霍枝说。
岭南王听了觉得有道理,他这个王爷做的也不是吃素的,早就去京城打听,“过个几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不说也罢,反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
半晌,霍枝起身,不顾爹爹身后嘶哑咧嘴,去了佛堂。
四四方方的牌位之上,是她母妃的名。
贡台上一年四季都放着新鲜的水果,尖尖的枝丫是粉色的芙蕖,还是岭南王今早亲手摘下,放上去的。
霍枝跪道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母妃,枝枝来看你了。”
三柱清香,袅袅直上。
母妃生前最开明,若是知道她对一位俗家弟子,动了心思,一定不会出声责怪她的。她长得这般大,第一次才知道忧愁是个什么滋味。
这世间并不是事事如自己的意。
“母妃您总说枝枝是否极泰来,自带运气的福星。”霍枝喃喃说道:“我却不能左右一个人的心思,他不喜我是真,却又无法对我铁石心肠,母妃您说这是为什么?他对我可有半分心思?”
应当是没有的。
她看了牌位一眼,“母妃,枝枝其实从来没觉得自己做什么事是不对的,可是到了他这里,就全变了样。”
因着那一夜之事后,有什么就不一样了,霍枝知道自己要是死皮赖脸的围着大师傅身边,他也不会再出声赶走自己了,他对她有几分亏欠。
可这哪里有意思?
霍枝虽未尝试情爱,但是也知道,床榻之欢,这事是你情我愿才好么。捧着冷冰冰的木头,有几个滋味啊?
霍枝在蒲团上坐下来,抱紧怀抱,“可恶的男人。”
刚骂完,又想他。
“母妃,我和他相差八岁,要是我能早些出生几年,是不是他就不会出家了?我不是计较他的过往,就是心疼他。”
罢了,就暂时逼避着他,等她把事情想明白了,倒追她干不来,丢人。
少女的背影显得如此的寂寥,过了慢慢长夜。
-
岭南的夏日依旧酷暑难当,霍枝让厨房准备了些冰饮子,放到外头门房,可供路过的流民喝上一杯,解解渴。
本来不过是些小事,忽听得有人吃坏了肚子,在门前闹腾。
岭南王怒拍桌子:“本王就是说,不能对这些流民太好,枝枝一番心意,倒是被抹黑成了什么样子!”
霍枝冷笑,见来闹腾的人,哎呦哎呦的叫唤,面色白胖,衣裳无一处补丁:“爹爹,莫着急,这人也不一定是流民,给些银钱打发回去,在让人跟着看看后头的人,可是生了几个脑袋,要和岭南王府过不去?”
待到跟着那闹事的人回去,一查果真不是当地的流民,而是廖公公的人!以为拿住了岭南王府的把柄,第二日亲自上了门。
廖公公可是有备而来,见了岭南王,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天下,当今的圣上最体恤子民,见不得这等事情,若是奴一封书信传回去,王爷当觉得如何啊?”
薄待幼弟,圣上的仁厚可真不算轻。
他见着这位廖公公,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在他岭南王面前放肆?
可见圣上治理的京城,也忒差劲。
“不如何。”岭南王越见这位廖公公越觉得腻味,打翻他的一手好算盘:“公公不必着急,本王虽在岭南之地多年,吃糠咽菜,京城总有贵人记得本王不易,由不得你一个奴才出身在选妃之事上拿捏。”
这京城,好像没岭南王认识的人啊!廖公公没听明白,“奴才不知道王爷说什么。”
岭南王扯了扯衣领子,挑了眉毛道:“公公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燕贵妃的娘家,和本王王妃同可是表亲!”
绥江燕氏,是簪缨大氏族,和早已经过世平民王妃能有个什么干系!八竿子打不着,还大言不惭,说是表情?
廖公公忽想起一件事,下头的人来禀报,说是江左王去了那墓碑好几次。这里头,怕是有人在牵线左,“王爷,可说的是燕贵妃?”
“狗东西,本王还框你不成!”岭南王气得要揍人。
想当年,燕贵妃还在闺房之中,曾和江左王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因缘际会,后来燕家竟然将女儿送进宫选妃。
圣上的后宫嫔妃众多,但贵妃却只此一位,大皇子更是燕贵妃所出。这位娘娘骨子里是高门血统,在奴才们面前总是端着架子,廖公公从未见得她为什么事上过心。
越发透着疑惑。
廖公公暗叫不好,能让燕贵妃出面的,除了裴枕这位祖宗,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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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给裴枕说事情,进了黑黝黝的屋子。
裴枕并没有点灯,先前送来的夜膳,也是原封不动的放着,他并未用。
“王爷。”浮云轻喊了一声:“绥江燕家来的不是阿猫阿狗,而是燕贵妃的亲弟弟,燕临。约摸两日的功夫,就要到岭南。”
他抬眼去看,裴枕神色看不出个所以然,掌心里头倒是有一颗野果子。
王爷最近口味变了,怎么又是这野果子?
这都放在屋内好多日了,王爷素来爱洁净,这样的事显少发生。浮云就算脑子再秀逗,也该知道这野果子的来历,许是那死去的姑娘留下的,王爷在睹物思人那!
说来也是挺可惜的,她怎么就这么福薄呢?
他叹了口气,哪怕是当年燕贵妃入宫,王爷都没有如今这样失落的神色。
裴枕垂着眼眸,若有所思,良久后将野果子放置一边,说了正事:“燕贵妃是大皇子生母,皇兄虽然宠爱她,但也防了她多年。
“王爷说的是,圣上如今命廖公公大张旗鼓的选后宫,可见是两人的情分早已经走到了尽头。”浮云将灯点了起来,又道:“岭南王觉得是自己运气好,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燕贵妃的人。”
运气好不好,不打紧。
浮云感叹一句,“还不得王爷在其中牵线。”
裴枕睨了浮云一眼,他便不再多话。至于燕临到岭南又如何行事,自有岭南王府的人打点,和他们无关。
浮云摸了摸脑门子,到:“王爷还有一件事,廖公公在山下墓碑前,鬼哭狼嚎了一宿。”
毕竟是皇兄身边的人,倒是也不笨。
他提起笔开始抄往生经,温声道:“就让他跪着。”
廖公公跪着一把老骨头都疼得慌,插科打诨,让小宦官去坟头跪着,天都快蒙蒙亮,江左王那天还没个消息,他觉得这事情似乎是挺严重的。
小宦官揉了揉膝盖,发着牢骚:“乡野村姑,又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这都不是已经下葬了,这事还没完了?”
男人沾了身,还没过瘾,就这么快死了,说不定八成还是因为江左王的缘故死的,依着裴枕的念旧的人品,这可不就成了他心口的白月光了。
廖公公也暗自叫苦,这都是些什么事,早知道就不踢江左王着铁板了,祖宗多年不在京城,那也是你祖宗!等绥江燕家的人来岭南,还不知道要搞成什么样的浆糊。
“你说完就完啊!王爷那儿交代不过去,你自己想办法!”
“?”哪个是他想的主意!可没等小宦官还没开口,就被一棒槌,打的眼冒金花,麻袋一裹,丢到了茅草屋外头。
浮云的眼尖,瞧着了,出来喊人:“廖公公,大清早的几个意思?”
廖公公指着麻袋里的人,说:“都是这狗东西,办事不利索,王爷大人有大量,还请开开门,见奴才们一面。”
浮云去屋里头问了,这才开了门,放人进去。
廖公公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奴才给王爷请安。”
裴枕没应,站在床边。开了窗,外头就有一只山雀飞了进来。
像枝枝般黏人。
廖公公跪着把话说明白了:“山下的墓碑迟迟不没有落名,这样的大事,这狗东西也不来询问下王爷,真是罪该万死!”
浮云轻笑一声:“廖公公在我们王爷面前,还敢摆谱?”
“奴才不敢。”
窗户外头鱼肚白的天渐渐亮起来,山雀要回巢了。
裴枕的眼底暗下来。
“那姑娘原本是个农家女儿,这不冤不白的死了,当真可怜。”廖公公铺垫了半天,“王爷心善,给奴才们拿拿主意,奴才该在墓碑上刻些什么字的好?”
枝枝,怎么会是农家女,她本该是陈家的寡妇。
裴枕听着廖公公说辞,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你说她叫什么名?”
他声音听起来平常,却又很不寻常。
廖公公对上一双毫无波澜枯木的眼,“奴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这人都是这狗东西安排的。”
浮云可不听这些七七八八,提起廖公公的衣领:“公公不但在王爷面前摆谱,还想给王爷上眼药不成!问了你,就老实说!”
他抖着手指,哆哆嗦嗦道:“奴才真不知道她什么!”
“不知道?”
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人。
裴枕的眼里如枯木逢春,终是恍然大悟,连个名字都不知的尸体,他们如何断定那就是枝枝?一身模棱两可的破衣裳,廖公公怎么就口口声声认定了身份是个农家女?
他眼前闪过那娇俏的脸,少女纤长的脖颈,沉重的吐出一口气,裴枕吩咐浮云:“你下山一趟。”
“下山?”浮云眼里不解:“王爷,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妥的?”
枝枝这事蹊跷,倒像是有人故意让他们误解似的。
裴枕算是反应过来了。
他这是被算计了?
第13章 逢春
裴枕被僧人引入堂宇,见老主持。
今日太仙寺中有一场水陆法会,老主持命他扬幡,五色华幡庄严肃穆,在场香客却止不住的往那高大的僧人看去。
有一紫袍香客说:“久闻神尘大师傅高洁美名,今日才有幸得见,所言非虚。”
香客们的目光随着裴枕身影而动,“太仙寺从未有俗家弟子扬幡的惯例,怎么今日倒是改了?”
紫袍香客却又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神尘大师傅能在这太仙寺,是这寺庙的福气。”
裴枕从紫袍香客身边经过,见那人一副世家郎君打扮,脸色却略有些风尘仆仆,紫袍香客双手抱拳极为尊重的对着他行了一礼,钻入人群之中不得见了。
水陆法会后,老主持唤来裴枕,给佛上鲜花贡品:“此花是今日香客供,神尘可觉得好看?”
美人昙,紫色花衣里头藏着雪白的花蕊,气味芬芳,却在岭南之地不常见。
老主持又道:“神尘,你那些师兄师弟也都是在俗世里爬模的可怜人,可你不一样。”
裴枕的手指拂过美人昙,听出老主持话中含义:“神尘在太仙寺寄住,多受老主持帮扶,师兄师弟对神尘也极为关爱,和睦共处。”
那些给被带走的僧人,没有消息,老主持才不得不说求人。
裴枕这番话,亦是说给那些贵人留在寺庙里的眼线所听,想必过了今日,就会放那些僧人回来。
“神尘出家为僧,也并非全能摆脱世俗,这几日的寺内的事你也应当知晓了。你且再回去想好了,老僧便为你点疤。”
老主持自是不敢得罪贵人,更不敢得罪裴枕。
太仙寺虽在方外之地,但也不全是清净,寺内有寺内的家长里短,人情世故。
裴枕能理解老主持的一番苦心,目光衡量在哪美人昙之上。
水滴落入盆面,荡漾起一圈水波纹,更映出少女的脸。
霍枝刚洗了发,露出一段秀美的脖颈:“小怜,你是说,有人去你家问寡嫂的事了?”
她心里就有些不安,陈家的嫂嫂刚失去了丈夫,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无缘无故的又怎么会被人盯上,刻意来听她的行踪。
小怜说:“今早奴婢回家拿些东西,隔壁邻居家的大娘告诉我的,是个魁梧的汉子,在流民之中并不多见的长相。”
这魁梧男子找的人又是谁?
若不是陈家嫂嫂,那就是在找她这个,整日顶着陈家寡嫂身份的人,在太仙寺的后山跑来跑去的。
“会不会是漏了陷?”
她本来就是有心事,压抑了几天,难免就要往神尘大师傅身上想。
两人已有几日不曾见面。
她虽万分的想他,但却强忍着不去见人,她骨子里总有一份倔,不想因为他怜惜她,才对她另眼相看,这样的情意在一起,又有几分意思?
可若是,大师傅知道了,一直以来霍枝都是用别人的身份在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