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明白了节日的意义,我开始相信我和他的纸船会从静湖流到护城河,带着我和他的愿望,被神明触碰,倾听,一定会实现的。
第2章 风起
皇帝和皇后姑母留了爹娘在宫中用早膳,等回府时已近正午。
我依然如常,听夫子讲课,只是昨夜睡得晚,我的眼皮总忍不住打架,羽青都不知道在旁边提醒我几回了,明明他也睡得晚,为何偏偏我一直在打瞌睡?
我刚用完午膳,正准备小憩一下,却被母亲身边的长生婆婆喊去,母亲似乎有些话与我说。
外祖父在礼部任职,母亲是家中嫡长女,从小就知书达理,年轻时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我猜也是因此娘对我才这样严苛吧。母亲的院子清新别致,她平时最爱侍弄花草,种了好多我叫不上名号的花草,我只知道它们好闻,好看,不过母亲有时也会教我,现在七七八八识得了不少。
夏天正午的阳光毒辣,院子里的花草欣欣向荣,母亲在房间的榻上侧躺着,半个身子撑起,紧闭双眼,皱着眉头。
“樛儿来了,热不热?”进门时门口的珠帘晃动,母亲已经察觉我来了,睁开了眼睛。
我坐到母亲身旁,母亲轻轻挥手,长生婆婆退下,房间只剩了我和娘亲两个人。
“有点。”我离母亲这般近,她肯定看到了我额头上的汗。
“就知道你会热,娘备了酸梅汤,快喝下散散暑气。”母亲坐起来将盛着酸梅汤的碗递给我,她没有皱眉,仿佛刚刚所见只是我的错觉。
我总感觉今日她怪怪的,不过还是接过酸梅汤,毕竟我是真的有些热,母亲真是极好极好的女子,酸梅汤竟放在冰鉴里冰过,喝起来清清凉凉的,十分爽口。
“皇后姑母昨天找娘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本不该多言的,但我直觉母亲皱眉与昨晚进宫有关,实在反常。
“你皇后姑母只是让娘去陪她说说话,没什么事。”娘亲的笑容毫无破绽,我心里的石头却始终落不到地。
“哦······”我继续埋头喝着,尽量不发出声响,难道母亲真的只是喊我来喝酸梅汤的?
“樛儿对皇后姑母有什么看法?”等我将一整碗酸梅汤喝完,母亲开口,语气中难辨喜怒,仿佛只是在与我聊家常。
“皇后姑母仁爱显德,受玉京万千女子敬仰,自然是极好的女子,爹爹常说樛儿要以姑母为榜样,做一个好女子,其实我觉得娘也是极好极好的女子。”我觉得传说中的皇后娘娘能熬过几十年的无聊日子,自然不是简单人,我向来不喜那些礼教琴棋,确实打心眼里佩服她。
不过我也很羡慕姑母,听说皇后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她应当不会像我一样被勒令不可以出去吧?想来要比我自由些。
“好女子······”母亲喃喃道,声音很小,我看着母亲,母亲像是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里却是有些浑浊,我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悲哀?母亲的院子花团锦簇,此刻我却好像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秋天,是夫子曾教过我的秋天,仿佛万物寂寥,了无生机。
母亲又笑了,和煦如风,她问我:“那樛儿以后也要做一个好女子?”
我想到昨晚他也问我,他唤了我的名字,问我萧樛儿想做什么,我看着母亲的脸,却好像有什么不可触碰的阻隔着我们,我无法对娘说出我和羽青的约定,还有我自由放肆的幻想。
“嗯!自然是不能给娘丢脸。”我压下心里没由来的酸涩,笑不达眼底,我好像也在这盛夏看到了一个正在凋落的深秋。
言不由衷,我在撒谎。
母亲看我,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难道我装得不像?
“你觉得李蛮如何?”母亲冷不丁地提起他,刚刚不还在说皇后姑母吗?怎么这么突然,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幸好酸梅汤喝完了,不然我现在肯定要出丑。
不过平时喊他羽青,也只有我这样喊他,骤然听到他的原名我还是呆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啊?啊······”我刚刚的油嘴滑舌去哪了?
“咳咳,娘你说的是外祖家的那个人吗?”我拿了桌子上的一块糕点,赶紧吃了一口,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得把它塞回去。
“不然呢?”母亲笑着看我吃糕点,那表情莫非是在笑话我?本来我觉得母亲院里的绿豆糕是极好吃的,怎么今天这般难以下咽?奇怪奇怪······
“他······挺好的,平日里什么事都做得十分规整,而且颇有才干,我有时候还请教他诗文呢,尤其是荷花酥,他一个男子竟然做得和娘在天居阁买的差不多。”心跳好像慢了一点,嘴里了绿豆糕也甜了不少,奇怪奇怪······
“我看你是满意他的厨艺吧!”我现在可以肯定,娘她就是在笑话我。
“我哪有!咳咳咳!”我急忙开口反驳,却被嘴里的绿豆糕呛了一嗓子,赶紧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下,哪有刚刚所说“好女子”的模样?
“没有就没有吧,也快到学礼的时辰了,快去吧,别让嬷嬷等急了,还有在嬷嬷面前这般失礼数可是要挨板子的,你可得小心点。”母亲竟不给我拍背?今日的绿豆糕甚是讨厌,以后都不想吃了,真是丢脸。
母亲现在眼里不再浑浊,眼里满溢笑意,清澈得我好像都能看得清她眼里倒映的大朵牡丹。
“知道了娘。”我嘟囔着故作生气地应答起身,我好像只有在娘和羽青面前可以放肆一些。
珠帘响动,清脆灵动,我踏出房门,院子里依然花团锦簇,夏蝉轰鸣。
我在去赶礼仪嬷嬷课的时候碰到了羽青,他抱着书,想到刚刚和母亲的谈话,我有些不自然,怎么今日这么窘迫?下次再也不熬夜了。
我们在木廊里相对,他的腿很长,走的步子也大,我们很快就相遇了,他微微向前倾身,唤我“小姐”,向我行礼,他那么高,低下头时,额前的头发随着一阵风拂过我的脸庞,我的脸……痒痒的。
我想定然也是这个原因,我的脸现在才有些红,或者是夏天太热了,还有些烫,不过还是先走为妙。
“嗯。”这样想着我浅浅应下,就向前走去,心里却是在想:我应当是端庄的,他应当看不出来吧?
“小姐。”我刚擦过他身侧就被喊住,我下意识便转身回头,望着他,有点迷惑。
只见他笑得倒是好看,那修长好看的食指却指着他自己的嘴角,轻轻点了点,来了一句,“你这里,沾了糕点。”
······
这下脸更红了,我快速用袖子粗暴地擦掉嘴上的糕点屑,瞪着他,“现在没了吧?!”
“嗯。”他怎么嘴角越咧越大?没看出来本小姐现在很生气吗?
“……下次不许多嘴!”我要恶狠狠地警告他一番。
“那我下次不提醒小姐了?”果然,他长得好看,心眼不咋的,怎么惯会惹我生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刚刚我搬书的时候,看到宋嬷嬷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现在······”现在轮到我打断他了,但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完了完了!”我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我若是迟到,嬷嬷肯定要扒我一层皮的,晚膳估计也是没希望了······这家伙不早说!
我提着裙摆,撒开腿,转身就跑,心里已经偷偷骂了他几百遍,我看是他天天逼我放肆,怎么我在他面前老是这样狼狈,估计整个玉京只有我做小姐做得这般窝囊,等我回来一定要有怨报怨,一雪前耻。
谁知道,因为我忘记及时清理袖子上的糕点屑,我“可爱又温柔”的宋嬷嬷让我多走了一个时辰的宫步,还有一想到爹爹和娘亲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些精美糕点,我无法品尝,我真的十分心痛!
而我现在只能躺在床上,闻着玉枕里的药草香充饥,还有听着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入睡。
这谁睡得着?嗯?
我看着窗外,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不正是报仇的好时候?
第3章 云涌
羽青和我说过他就住在书房旁边的院子,我从未去过,虽然书房这里白日的时候人就少,现在天黑了更是几乎没人走动,但我也还是悄咪咪的,蹑手蹑脚,我突然有些懂了话本里所说的那种做贼的感觉,虽然紧张,但也怪刺激的。
穿过下午和他一起走过的木廊的时候,我没有忘记,今日我将脸皮落在那了。
只是路过书房,正准备溜进那个院子时,书房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但都这个点了,还有谁会在书房?莫非是羽青,如果是他为什么不开灯?
这样想着,我一步步朝着书房走去,究竟是谁在里面?
我打算先查探查探,所以我轻轻绕到书房外最不起眼的那个窗户,准备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平时和羽青读书写字的书房并不似寻常书房,要更加宽敞明亮,里面有午憩的小榻,还有很多诗选文集,是爹娘特意为我修建,我从小到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因为书房比较大,那窗子离院子出口也近,如果真是什么坏人,那我就跑到隔壁找羽青,若是羽青在里面,他大晚上不开灯来书房,也是奇奇怪怪,若是被我拿住了把柄······
我将一边的耳朵贴在窗户上,怕弄出声响,我努力保持姿势,不让耳朵碰到窗户,我猜我现在的姿势是真的像贼。
悉悉索索的声音进入我的耳朵,真的有人!但声音也是真的小,听了一小会儿都听不真切,我有些不耐烦了,收回耳朵,抬起我的右手,正准备大着胆子把窗户打开一点,看看里面到底是谁,我的心跳不断加快,眼看就要打开了。
这个时候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用力地将我从窗户旁边拉过去,紧接着我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我感受到了他的温度,然后一股淡淡的墨香便席卷了我,还夹杂着松木的味道,吸入胸腔,充斥我,我好像被禁锢,无路可逃。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我保证,应当会和铜铃一般大。
虽然我能感受他的小心,但还是发出了声音,里面的那个人似乎察觉,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踏在我的心上,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捂着我嘴,现在还抱着我的男人是谁。
“谁?”里面传来了声音,也是紧张的,却不是羽青的声音!
我承认今晚我确实是像贼,但直觉告诉我,这个闯书房的人绝对是真贼!
后面那人松开了捂着我嘴巴的手,却快速下移,我的右手被他牵住,然后拽着我向院子的出口跑去,我右手提着裙摆,可我的步子还是小,我在他身后,借着月光,我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个人。
他里面穿着白色的寝衣,外面披着轻薄的外衣,视线下移,我看到他的右手拿着一把短剑,在黑夜里泛着冷色的光,散发寒意。
是羽青。
他紧皱眉头,薄唇也是抿着的,整个人冷冽得好像不是该在这盛夏出现的模样。
我鲜少看到他穿白衣,也鲜少看他有这样的神色。
窗子被打开,后面有追赶的声音,紧紧逼着,十分急促。
马上要到出口了,但那人却速度更快,好像对书房很熟悉,又或者只是他武功高强,反正现在已经堵在那出口前了。
羽青停下,不知道是他的手太大,还是我的手太小,他几乎是将我整个握在手心,还很用劲,我的手都有些麻了。
夏夜月光明亮,我看到了那个穿得一身黑的贼人,他肯定是来干件大坏事的,竟然连脸上都戴了黑色的面罩,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浑浊又有凶意,像一条毒蛇。
黑衣人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睛里迸射出兴奋的光,像是蛇瞄准了猎物,让人十分不舒服,我忍不住僵直,紧了紧和羽青相握的手。
下一刻,他松开了牵着我的手,猝不及防地放在我的后腰,然后用力,离得比方才更近,这下是我的鼻尖碰到他的胸口,我的双手还紧攥着他本就轻薄的衣衫,我呼吸间尽是他的味道,混着松木的墨香。
我的脸好像红了,耳朵滚烫,应当是捂的吧。
耳朵里传来了他的心跳声,我好像与他同频共振,不过和我现在的心跳不同,他的有力又规律,我的却杂乱无章。
剑刃划破长空,我听到他衣袍摩擦的声音,他应当举起了那柄短剑,我心下一沉,那黑衣人看起来武功高强,可羽青不过一个只会读书写字的公子,怎么和他斗?
我皱眉,紧抿嘴唇,焦急万分却只能这样被他护在怀里。
“这便是传闻中的萧家小姐吧?将她交出来,我饶你不死。”是黑衣人的声音。
不过这贼人为何针对我?今夜进的也是我的书房,莫非他竟是冲我来的?可我不过十二岁,还没及笄呢,从未出府······难道他是冲着萧府来的?!
还有······羽青他会把我交给那个黑衣人吗?想来我和他也才相识几月,平时他给我做那么多事,虽然关系还不错,但他,他应当不会为了我舍了自己的命吧?而且昨晚他还和我说着他的人生抱负,又怎么能还未弱冠就在此殒命。
他胸口震动,声音从上方传来,平日清朗的声音今夜却是带着嘲讽和不屑,我好像想象出他此刻轻蔑的表情,我不害怕了,因为他说:
“你大可试试。”
那墨香还在,我安定下来,心跳变得平稳,像是平日在书房和他一起看书写字时一样宁静。然后羽青松开了我,挡在我身前,提着短剑就与他打起来。
那黑衣人有一把长剑,月光下剑影交错,羽青竟然和他打得不分上下,但黑衣人一身劲装,比羽青飘逸的长袍要灵活得多,不过须臾,羽青好看的白色的衣袍就多了几道血痕,十分刺眼。
眼睛里有什么不受控地落下,我像是失了力,跌坐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见血。
可是出口被他们堵住,我无法出去搬救兵,我正准备大叫引来府里人注意,可是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羽青险中求生,竟然生挨了那黑衣人一剑,将短剑深深刺入了黑衣人的腹部,再快速拔出,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黏在我耳畔,肩上的伤口在不住地流血,一朵血红色的牡丹绽放在他的衣袍上,他的脸色都已发白了,却还坚持着拿剑指着跪地的黑衣人。
“快滚。”为何他的声音里平静得毫无痛色。
黑衣人捂住腹部,吐了一口血,瞪着我,似乎不甘心,但幸好他比羽青的情况更加糟糕,只能翻墙逃跑以保命。
我连跑带爬地到他身旁,盯着他看,他的脸上沾着鲜血,头发也已凌乱,血腥气钻到我的身体里,我闻不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墨香了。
“小姐这般看着我作什么?”他受了伤竟还笑得出来?纵然他长得是好看,可是大晚上的,这张沾着血的脸对着我笑,我也是真的开心不起来。
定是这笑太丑了,都给我眼泪吓决堤了,泪水淹了我的眼眸,模糊了他的脸,我瘪着嘴,只能任由不听话的泪水在我脸上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