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说话的,我想让他别笑了,我想拉着他带他去找医官,但事实是我说出的话已不是话了,我不停哽咽,抽泣,最终干脆放弃,嚎啕大哭,满脸狼藉,我想我此刻定是丑的。
他没有说话,我的哭声一直持续。
就在我快要哭累了的时候,他拥我入怀,那只未拿剑的左手轻放在我的后脑勺。
今夜,第三次,我又落入他怀中。
他动作轻柔,一下又一下地摸着我的头,好像我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已经没事了,小姐不哭了。”他的声音温煦如风,毫无痛色,像是春天,有什么在发芽,在疯狂生长。
泪腺又被引爆,泪水决堤,我双手环抱住他的腰,闷闷地在他胸口再次哭起来,像一个孩子,他还在摸我的头,不厌其烦。
过了好久,我哭到脑袋都不清楚了才缓过来,嗓子都有些沙哑。
我松开了手,将脸离开他的胸口,他的脸色苍白,呼吸也有些粗,我顿时方寸大乱,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快!我们快去找医官!”
但羽青寸步未离,拉住我,我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只是眼睛酸涩得厉害,月色黯淡,我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却听得到他的声音。
“小伤而已,我没事,不必找医官。”
“这怎么行!你都流了这么多血了!哪里没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世上哪有这样的人?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一时没有回答我,但却是轻笑一声,又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拍了拍。
“真的没事。”
本来还准备反驳,却见他皱了皱眉,面露痛色,身子都有些摇晃,我赶紧扶住他。
“还是先回房上药吧,不然没事也有事了。”他倒还有心思开玩笑,平时没见他这么幽默。
不过他这般执拗,我也只能答应他回房处理伤口,但我掩饰不了我满脸的不爽,他倒笑了一路。
来到羽青的房间,点了灯,那伤口血迹暴露于烛光下更加明显可怖,我当下就后悔没趁机给他打晕拖去见医官。
他坐在床榻上,满脸汗水,衣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血,伤成那样,坐得却还是笔直。
我打来了水,拿了白酒,金疮药和纱布,他怎么会备这些在房间?好生奇怪。
等我回来,羽青他已经退下上衣,露出了肩膀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我瞬间清醒,上前就开始处理伤口,我虽然是第一次,但他似乎十分熟练,在一旁指导,处理得也算顺利。
将伤口包扎好,我也已经满头大汗,不过心里总算安定了下来。
看向羽青,他还是满脸汗水,没有麻沸散许是痛的,可是那般痛,竟没听见他发出一点声音。
我拿出贴身的手帕给他擦汗,盆里的布巾已经脏了。
擦完他的汗还有血迹,便大功告成了,我满意一笑,却不小心撞进他的眼眸。
明明此刻他是虚弱的,他的眼睛却闪着危险的光,我仿佛看到一只蛇在朝我吐信子,我心中慌乱不定,眼神飘忽,却又看到他正光着的上半身,除今晚的新伤,还有些旧的疤痕。
平日他看着清瘦,实则他怀抱宽厚,健壮有力,倒真像练武的。
“小姐看哪呢?”我还在胡思乱想,他却凑到我耳边,哑着声音打趣我。
我的脸瞬间爆红,汗流得更多了,耳朵的炽热温度让我无法忽视我又在乱跳的心脏。
“你管我?!”我只能羞得瞪他一眼,果然,意料之中,看他脸上的笑都收不住了。
“好好好,不管不管。”我看他倒笑得开心。
我认为他人生的一大爱好肯定是看我出丑。
“我看你话说得顺溜,看来没什么大事,那我先走了。”我站起身就准备走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今夜的事能否请求小姐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待我转身回眸,他已没有刚才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神色认真。
“为什么?”
“若小姐信我便不要问原因。”他的眼神看向我时,我像被蛇缠绕上脖颈,难以呼吸,也反抗不了。
所以我只能愣愣说好,他的眼睛本就是深陷我的泥潭,可惜我年纪还小,竟是多年后才知晓。
“可那人深夜到书房里干什么?书房里的血迹又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并非这么简单就可以遮掩的。
“小姐信我就好,其余的事无需小姐操心。”他又笑了,仿佛今夜的事不过是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小姐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睡觉,我陪小姐回屋,不然明日还打瞌睡,夫子真要罚你了。”他笑起来眼睛是明亮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他站起来套了一件青色的外袍,温润如玉,走到我身侧。
“好。”我温声应着,倒真的有点困了,可能是因为他房间里好闻的松木香。
回去的路上,我们并没有怎么说话,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来书房,我同样也没有问他。
有什么在靠近,又好像在远离。
等到房门口,他只开口道了句晚安,便准备转身回去。
我并没有立刻进屋,下意识喊住他,“羽青。”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果然,他穿青色的衣服最好看。
“谢谢你。”我朝他笑了,是感激的,是开心的,是发自内心的。
他没有说话,也对我笑了,直觉告诉我,他的笑也是真诚的,因为是那么那么好看,仿佛万物都黯然失色,我只能看得见他。
今晚我不会做噩梦的,我笃定。
第4章 起伏
明天总会来临的,就像昨夜那样的凶险可怕,今早的阳光依然明媚如初,不会有任何变化。
昨夜回来时用平日净手的皂角洗了衣服上的血迹,手里还残留着味道,提醒着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并非是一场梦。
有人在惦记着萧府,有人在虎视眈眈,而我是眼中钉,肉中刺,挡路石。
父亲母亲知道这些吗?或许他们多年来禁止我出府就是为了保护我?可又为什么一定是及笄?
我在去往书房的路上出神,我没有由来地心慌和害怕,好像有什么开始失控。
因为昨夜有黑衣人进来过,就好像一颗钉子扎在心上,很不舒服。
“大早上的,小姐为何就皱眉?”
他一如明媚的阳光,照常升起,今日他也在书案前摘抄书集,还是那样和煦的笑脸,可我却看的不舒服,不好看。
这笑没有昨晚的真诚,是极其完美的弧度,但却难掩其中的假意和虚伪。
有时候好像咫尺即天涯,我是不是从未了解过他?
“许是今天日头太大了,有些燥人吧。”
我也没有昨晚说的真诚,但我在敷衍他,我并不完美。
书案上不是我离学时的脏乱摸样,它干净整洁,纸墨齐全,一如往常。
看向羽青,他身姿板正,全神贯注地在写字,只是脸色不比往常红润。
“小姐再看,今日的晚膳估计也没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看他的?
他说话,手上不停,视线依旧在他笔下被不停书写的纸张上,只是侧脸有涟漪,他又调侃我。
懒得和他斗嘴,定定心,收回整日不争气的眼珠子,拿起毛笔,蘸上墨,我将度过和昨日相差无几的一天,以后也会如此吧。
萧府人毫无察觉,我平安地度过了在书房的每一天,羽青除了开始几日脸色不太好,也没有什么其他变化,而心照不宣,我们都没有提及那晚的遭遇。
可我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像是有爪子在挠我的心,尤其是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晚他救我护我的场面。
虽然那晚和他道过谢,但毕竟救命之恩,还是不能够体现我的情意。
可我该怎么道谢?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和愿望?钱财倒好说,若是有什么事,八成我是做不到的。
唉······有些愁。
就这么愁了几天,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还是当面问比较好。
“羽青······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干脆放下笔,望着他发问,满脸期待。
他又没有功课,也不知整日在抄什么。
“小姐问这个做什么?”他未停笔,神色如旧,语气淡淡,不见波澜。
“嗯······自然是报答之前你救我的恩情啊。”为何我要停顿?声音还小了。
怎么听起来有些心虚,不对,报答恩情,我是报答恩情······
他停笔转头盯着我,有些发毛,却也没有漏掉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小姐有没有听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自然听过。”这句话我孩童时就听过了,不明知故问?莫非他要大捞我一笔?
总之不明所以。
“那小姐可知话本子里的小姐都是如何报答救命之恩的?”他的眼睛笑得半眯,我的直觉已然是糟糕。他好像还特意加重了“救命之恩”四个字,不是我的错觉吧?
可恨我平时话本子看得少,不知道此题答案。
“如何?”满脸茫然就是我了,现在。
“那自然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随着他最后一字落下,我的脸迅速变红,逐渐丧失语言能力,瞪大了眼睛,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大亏一次的准备,谁知道他冒出来这样一句?
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是我想的那个以身相许吗?
“你!你说什么?!”
“噌”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像是绷直的琴弦被大力弹响,和安然端坐的他形成了鲜明对比。
“羽青说的······”他盯着我,记得第一次见他,他都不曾抬头。
一字一句,说的极慢。
全身绷紧,我只听得见我的心跳声,声音大到我实在无法忽略它,我还要保持镇定,屏住呼吸,耳朵轰鸣,我怕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自然是玩笑······小姐收留已是大恩,倒不如说是我报答小姐的恩情,况且,小姐身份尊贵岂是我一介卑贱之人可肖想的。”
他又收回了目光,连同我的心脏,不然它此刻为何突然这样无力?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在我心里,他,他从不是卑贱之人,他虽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男子,但我就是相信他是最好的男子。
虽然他有时候很讨厌,老是让我丢面子,揭我短处,让我失仪······
但羽青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他教我诗文,陪我说话,照顾我学习,会做荷花酥,之前还陪我放河灯,这些我都未曾与别人做过。
他绝不是他口中卑贱的下人,他,羽青是我最特别的朋友。
这次弯腰低头的是我,我失了力气,用额前的碎发遮掩神色,力气全在我紧握的双拳里。
“收留你的是我母亲,不是我,你要报答恩情就去找她。”
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和他一样语气平淡,他不要再想猜准我的心思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笑着自轻自贱?
离开书案,我提着裙摆快速离开书房,不要,不要再看到我的狼狈了。
我不知下午嬷嬷在说什么,平日我最怕打板子,今日不知为何却不怕了,好像并不是很痛,那从前我为何会怕?
我只记得他说卑贱时毫不在意的笑脸。
我好像在盛夏遇到了秋天,我似乎有些懂了母亲爱种花的原因。
第5章 中秋
晚间的风一吹,等黑夜的静袭来,我终于也恢复冷静。
我突然开始后悔,在床榻辗转反侧,手心还在痛,晚膳也没吃,我的肚子在与我大声抗议。
无论他是承了谁的情,羽青他到底还是救了我的命,我是母亲的女儿,究竟报谁的恩,或许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至于“卑贱”,或许,或许对世道来说就是如此吧······
那在他眼里我是谁,他卑贱我便是高贵吗?不应当是如此的。
这世道的高低贵贱便是如此吗?那我也不愿出府了。
想着想着,我沉入混乱的思绪,迷失,我找不到答案。
终是一夜无梦,清晨起来的时候头脑胀得厉害,这夜有些长。
登学的时候,他还在门口等我。
我见过阳光照在他身上过,见过他沐浴莹莹月光下,太阳和月亮都这样爱他,他笑得还那般温暖好看,他怎会是卑贱?
他该是这世上最耀眼的人。
“小姐昨夜又熬夜了?珠钗都戴歪了。”他今日穿白衣,他的衣衫上从来没有洗不净的墨点,不像我。
愣着看他出神,我应当还没醒。
他伸手,我青丝松动,他专注地为我戴头上歪掉的珠钗,他的手似乎贴着我的脸,我看得到他腕间的经脉,又闻到了混着松木香的墨香,是羽青的味道。
我紧盯着他的脸,不漏掉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他盯着我的发,左右细看,才露出满意的笑,“好了。”
珠钗许是正的,我的心却是乱的。
下意识摸摸珠钗,露出不自然的笑,“是,是吗?”
珠钗上应当还残留他的温度。
“嗯,快些走吧,夫子也快到了,今日夫子要讲······”
今天天气真好,昨天就当作是一场坏天气吧,总会雨过天晴的。
我们并肩走向书房,听他念叨今日的功课安排,木廊旁的花开得好看。
一切都不重要了,卑贱又或是高贵,都不重要。
他能这样一直陪着我就好,就算一辈子被囚禁在这也无妨。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每天我都无比快乐,从不觉孤单。
母亲院子里的花开始凋谢,夏天过去,秋天便来了。
“羽青,今夜中秋,父亲母亲又进宫了,我一个人,你陪我赏月好不好?”
认识久了,我已经干脆舍了往日惦记的小姐脸皮。
我不断摇着他的手臂,这次我换方位了,摇他拿着笔的右臂,不能写字,他应当会理我的吧?
“好不好?嗯?好不好嘛?”我也越发做作了,动作越来越大。
可下一瞬我便不摇了,慢慢收回手,因为他的衣裳沾上了墨点。
他也不说话,我真的有些尴尬。
“今夜我有事,改日陪小姐赏月。”他不在意墨点,将笔挂回去。
“什么事?大晚上的你有什么事?”我凑近他问。
奇怪,弄脏了他袍子都不生气,怎么总感觉他今日兴致不高。
他不回答,将桌上甩脏的纸张拿起,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