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从未品过酒,我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诗文里为何都爱写酒呢?我尝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娘为什么说酒可以消愁啊?”夫子说不懂便要问。
母亲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迷离着一双眼,眼眶有些红,她的眸光忽明忽暗,在翻涌着什么。
“夫人······”长生婆婆开口,满是心疼。
“长生你退下吧。”母亲闷声说,趴在桌子上,双眼失焦,睫毛湿润。
原来娘的酒量是不好的,却还是要喝。
“是,夫人。”长生婆婆犹豫一下还是走了。
“因为,醉了便会做梦。”
“娘为什么要做梦?”我听不懂母亲的话,她已经醉了,既然酒量差又为何要喝酒呢?
“因为,因为有想见不得见之人,终日折磨。”我看着母亲,她在流泪,那颗晶莹在月光下格外明显。
想见不得见之人······
“母亲想见谁啊?”母亲做梦都想见到的人,是谁?
好想知道答案,我好像离那团迷雾近一些了,可是娘却没有回答我。
娘不再趴着了,她倾身在我面前,手一下又一下抚着我的鬓发,泪眼愁眉,只看着我,一言不发。
“娘?”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樛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已经是双眼通红了。
风在颤抖,母亲也在颤抖,她抽噎,话已快说不出来了。
可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对我最好的人,为何要说对不起我?
“娘,你是不是醉了?”我心里有些不安。
母亲摇晃起身,走到梅树下面,我赶快扶着她,免得她身子不稳摔倒。
一阵风来,冬日的风夹着雪,娘似乎恢复了些清明。
“樛儿,我们许愿吧,听说花神节许愿最是灵验了。”母亲双手合十,朝我莞尔一笑,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眼里的泪还未干呢。
“嗯。”然后我也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我遵守约定,替羽青许了愿,许他锦绣前程,功成名就。
希望父亲身体康健,希望母亲不要再像今夜一样悲伤了,希望她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还有希望父亲母亲还有羽青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花神大人,请不要嫌我贪心,请您一定要实现我的愿望。
“娘,咱们晚膳还没用呢,用晚膳吧。”我又将娘拉回去做好,趁她现在晕乎乎的。
“嗯?”娘醉了像个小姑娘。
然后她真的开始吃饭,却不说话,有时往我的碗里夹菜,有时嘴里念叨着一个名字。
阿九。
“娘,你知道给女子簪发是什么意思吗?”想到之前羽青不肯给我簪发,我心里就止不住疑惑,是有什么含义吗?
“簪发······给女子簪发自然是情定终身的意思。”娘又倒了,却还迷迷糊糊地回答我。
“真的?!”那我那日岂不是······
看向母亲,她却已经睡了。
叹了口气,我忽地想起羽青平日对我叹气的模样,是不是也是这番心境?
只能出去找长生婆婆,将母亲送回屋了。
“婆婆,你可知道阿九是谁啊?”长生婆婆将娘扶起,我见娘方才的样子没忍住问了一句,长生婆婆自母亲幼时就陪在她身边,定然是知道的。
“小姐怎么问这个?”婆婆没有直接回答我,眼里带着的,是防备?
“刚刚母亲醉时念叨着。”
“哦……阿九,阿九是夫人还未出嫁时的贴身婢女,后来出嫁,夫人许是想念得紧了才念叨。”长生婆婆在撒谎,我的直觉。
“是吗?”我盯着长生婆婆问,她年纪大,向来沉稳,怎么会有些慌乱?
“小姐快回去吧,外面风大,担心着凉,老奴先带着夫人回去了。”长生婆婆像是落荒而逃。
而我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生来就在局中。
第9章 生辰宴
花神节过后一切如常,父亲依旧每日忙着事务,朝中书房来回跑着,我还是见不到他。
母亲也未与我提起那晚醉酒的事,即使长生婆婆不在时,我也没有开口问她。
好像我一开口,什么便会开始崩塌,而我就会顷刻失去所有。
再抓不住眼前的一切。
新年的时候,父亲终于来了,那张檀木圆桌许久未坐三个人。
只是,和父亲用膳的时候从不说话,因为父亲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
以往我未曾在意,只是如今,这晚膳不如我前几日想象的那般好吃,母亲低头,父亲不语,我不禁想,爹他知道娘其实爱喝酒吗?他知道娘酒量不好吗?其实娘醉了的时候会很伤心吗?
“樛儿,过几月便是你的生辰宴了,今年不邀请萧氏他人,就爹和娘陪你过好不好?”爹歇了碗筷,擦了嘴,朝我问道,我突然想起,父亲鲜少笑的,他此刻是笑的,问我好不好。
“好。”我赶紧歇了碗筷,擦擦嘴,点点头回答,我也不爱以往看似热闹的生辰宴,那些人阿谀奉承得让我害怕,甚是虚伪。
“樛儿真乖。”爹摸了我的头。
只有爹对我笑,触碰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是爱我的。
“那爹······到时候能让李蛮也来陪我过生辰宴吗?”我拉住父亲的手臂,语气里带着祈求。
“李蛮?那个伴读?”父亲的笑容消失,他又皱起眉了。
“嗯······”我偷看娘一眼,向她求救,她也歇了碗筷,正在慢悠悠地擦嘴。
“让他来吧。”“不可。”
“······”爹跟娘同时出声。
空气凝固,我只能小心地将视线在爹和娘之间来回切换。
爹脸色一顿,母亲盯了他很久,我怀疑爹是屈服于娘的眼神下,缴械投降,所以最后还是答应我了。
不怪爹,娘她有时是怪吓人的。
然后我笑得开怀,只有爹和娘的神色古怪。
生辰宴随着春天一起到来。
娘今日亲自给我梳妆打扮,她说皇后姑母给我送了生辰礼物,是一件正红色的衣袍,上面绣了金色的凤凰和各色的牡丹,精美华丽,却不该是我一个才过十三岁生辰的女孩穿的。
“娘,会不会很奇怪啊?家宴不用打扮这么华丽吧?”铜镜里的女孩,小小的脑袋上顶着金光灿灿的珠钗发饰,画着精致的妆容。
“不奇怪,好看。”母亲在给我点眉心的花钿。
“穿这么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嫁人呢。”
“樛儿嫁人可不会这般寒酸,定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万人朝贺。”
“寒酸吗?樛儿觉得挺好的,出嫁重要的不是要嫁心仪之人吗?”
“可那些也是夫君爱你的表现。”
我可不服,我觉着娘自己也是不信的。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万人朝贺,就一定能证明爱吗?”母亲停下手中动作,不知是不是花钿点好了。
“自然不能,这世上多的是怨偶。”
娘的声音有些低,将我牵起来,满意地笑了。
我央求父亲将生辰宴设在静湖,我想要和那夜放河灯一样的美好静谧。
木桌木椅,简单菜式。
只是我忘记了此刻我衣着华丽,浓妆艳抹,和这不开花的梅树,没有河灯的静湖一点也不相配。
父亲和羽青早就到了,父亲已经入座,羽青在一旁站着,微微低头,我见不到他的神色。
我觉得空气又凝固了,吃力地提着裙摆快步走到父亲身边,笑得狗腿。
“爹爹,我今日好看吗?”我还转了个圈,姑母送的裙子真好看啊,转起来在月光下还泛着细碎的光。
我的眼睛没有看到父亲的眼睛,他好像喜欢我裙子上的刺绣,看了好久。
“这衣裳······”
“是皇后姑母送的生辰礼物。”
“好看吗?娘说我可好看了!”我朝父亲又转了几个圈。
“好看。”爹夸我了,我心里抑制不住地开心。
母亲已入座了,在布置碗筷。
我看看爹,又看看杵在那装空气失败的羽青,我想我的意思应当挺明显了。
“咳咳,那个······李蛮也坐吧。”父亲神色不自然,虚虚咳了几声,我真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何曾见他这般狼狈过。
羽青倒是一如既往利益周全,行礼,入座,不卑不亢。
四方的木桌我们各占一边,却是气氛尴尬,谁也没动筷。
唉······早该料到的。
“来,动筷吧,怎么都不吃啊。”
我的母亲大人,就是最好最好的女子!
那我肯定第一个捧场,迅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藕盒放到父亲碗里,“爹先吃!”
又是我的招牌狗腿笑,虽然平时父亲有些严肃,但生辰的时候向来是纵我胡闹的,所以我就可以逾矩那么一点点。
“好好好。”
“听樛儿说,你时常教她诗文,有你在旁陪侍,这一年功课也甚有进步。”
我瞪大眼睛,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是小姐天资聪颖,小人能效犬马之劳是荣幸。”瞧瞧羽青那假笑的模样,真以为我忘记了他前几日还说我愚笨!
“咳咳咳!”我是真呛着了,脸都咳得通红。
“(小姐)怎么了?”这三人倒是异口同声。
“没事没事,喝水呛着了······”我拍拍胸口,试图驱散我的尴尬,强颜欢笑,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都是十三岁的人了,过两年便及笄嫁人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娘她绝对是故意的,还有我怎么感觉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的是羽青?
我看的也是羽青,他一脸淡定地喝酒盏中的酒水,毫无波澜。
“娘你说什么呢?”我这会是有些咬牙切齿了,与刚刚羽青假笑的样子八分相似。
“你娘说得对,这礼仪学得确实不过关,改日得让宋嬷嬷多教一个时辰。”
你看你看,我爹他是不是来劲了?
还有姓李的,真以为我看不见你憋笑呢是吧?
“不用了吧爹······”我讨好似的给爹倒了一杯酒,他应该看得出来我斟酒的姿势十分标准吧?
“酒盏位置都放错了,看来真得要加大力度好好学学。”父亲一脸严肃,好像生怕我活得久。
“······”我的笑容一僵,
“小姐平日功课繁忙,再多练一个时辰怕是日日都吃不上晚膳了。”
好吧,羽青,是我错怪你了,我心想着,立马就递过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真的谢谢你。
母亲轻笑,“瞧你那不上进的样。”声音小,应当只有我听见了吧。
希望只有我听见了。
“下月末我来考核,看你长不长进再行决定吧。”
“好好好,樛儿肯定长进。”我深怕要和宋嬷嬷每日增进感情。
好在羽青有些墨水在肚子里,和爹爹谈古论今的也算和洽,幸好父亲也是惜才之人,倒没有嫌弃他的身份,反而还挺欣赏。
父亲也忘了平日与我们吃饭定下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这才是最好的生辰宴。
“樛儿,看爹给你寻的生辰礼物。”父亲站起来,刘管家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冒出来的,双手捧着一个琴盒,与我平时用的不同,要更华贵精巧,雕刻着复杂图案,我一时认不出来。
“这是?”我看着父亲,等他与我解释。
刘管家按下卡扣,掀开布帛,那布帛也非凡品,我的生辰礼物竟然是一把通体雪白的玉琴。
它实在太美了,像是月下的仙子,不染凡尘,我忍不住上前抚弄。
“这是爹特意为你定制的玉琴,喜不喜欢?”
“喜欢,我很喜欢!”有谁会不喜欢美的东西呢?
回眸,想看父亲,却是先和羽青相视,因为母亲和父亲都站起了,他不可失礼,站在一旁,恰好是梅树下,月亮在他身后高挂。
我猜我眼里的星星定然也照到他了,他是笑着的,春风和煦,风清日暖。
“喜欢就好······”刘管家又在与父亲耳语,我听不见,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那个樛儿······”父亲想与我说什么,眼睛却是朝母亲那瞟。
“爹又有急事要处理吧?”倒不如我先开口,今日他够宠我,我也该满足了。
我是笑着的,我看见了,爹他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眼母亲。
“那爹先走了,改日樛儿便用这玉琴弹曲子给爹听吧。”他还摸了我的头,朝我笑得温柔。
他今日太奇怪了。
“好。”我娇娇一笑,面上不显失落。
送走父亲,母亲走到我旁边,说生辰礼是她亲手调的熏香,已经送去我房里了,今晚回去定能睡得香。
“要是睡得太沉,明早起不来,夫子可得罚我了。”我和母亲玩笑道。
母亲戳戳我额头,让我能不能出息点。
真不能,吃饱喝足睡香香不好吗?
“好好好,我明日就出息。”画大饼谁不会了真是。
“算了,娘厨房里还熬着汤呢,先去看看啊!”娘看了羽青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笑······十分温柔。
可是,长生婆婆不是还在吗?这让长生婆婆颜面何在?嗯?
“哦。”我还想说几句,娘已经和长生婆婆走出去好几步了。
本来就没多少人,现在爹和刘管家,娘和长生婆婆都走了,竟只剩我和羽青两个人。
硬要说,或许,还有月亮,星星,和微微吹拂的春风,只是它们都不说话。
第10章 玉兰树
月亮升起来了,今天的云也在庆祝我的生辰吗?它们躲起来了。满院光莹,如水的温柔全在静湖里不停流淌,我的心海也泛起了涟漪。
一圈又一圈,月下那个青衣男子,那个一样清风霁月的人会与我一同振动吗?
提着裙摆,我一遍遍回想容嬷嬷曾教导我的走路姿势。
轻。
缓。
可惜我平日偷懒,步摇珠钗响动,清脆悦耳,我想我的心跳应当也是这个声音吧。
他也会喜欢吗?
我彩绣辉煌,他青色布衣。
我傅粉施朱,他铅华弗御。
共赏天地月色,我们此刻是在一处的。
让羽青来我的生辰宴,一是我真的想和他一起过生辰,二来,我曾问过他的生辰,他始终不开口,说他自父母过世就只过忌日,再不过生辰了。
但他在府中并无亲友,几乎日日在书房,应该好久好久未曾与人共同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