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与你不同,幼时便已知自身命运。”
姑母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抬眸浅笑,冰川融化,死水复活,满目温柔。
“与庄德太后祈福那日是本宫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姑母话里像是有什么情绪在悄悄涌动。
“为何?”
“得嫁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姑母曾经心仪之人是当今的皇上!
那姑母确实是与我不同,得嫁心爱之人,与之白头偕老,实在太过幸运。
可是为何,我在萧皇后,姑母的脸上见不到一丝喜色。
“樛儿你记住,身处九重宫阙,唯有舍弃爱恨嗔痴,才能保全自己。”
“为何?”
我虽知那九重宫阙不是个好地方,但竟有如此可怕吗?
“莫要害怕,今后姑母会护着你,刚刚的话你好好记着便是。”姑母不答,只笑笑,看着我,她的眼睛让我莫名安定下来,好似天塌了也有她顶着。
“好。”我点头应下。
可是若无爱恨嗔痴,人岂不如同行尸走肉,牵丝木偶,一具傀儡?
然后皇后姑母再没有说话,认真祈福,我也端正身子,跪坐在软垫上,看了那未曾有一丝变化的佛像一眼,也低下头,双手合十,却早已不如往前虔诚。
竟就这样一直跪着好几个时辰,不能用膳喝水,更不要提休息了。
我已经有些摇晃,快要坚持不住,皇后姑母却和几个时辰前一样,身姿板正,未有任何不同。
后来也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我竟还迷迷糊糊打了瞌睡。
再醒,外面竟都黑了,烛台也都点起来了,摇晃的烛光里那佛像神色如常,四下无声,静谧非常。
可以说是十分瘆人。
原本还有些懵懵,这会儿被吓得一瞬清明。
“姑母?”我弱弱开口,诺大的寺庙里显得我声音那么突兀。
“嗯?”皇后姑母睁眼看我,眼眸里竟然没有一点困意。
“樛儿跪不住了?”她又温柔地看着我,眼带笑意。
我尴尬地笑了下,点点头。
“从前姑母也是跪不住的,日后就会习惯了。”
我只能点点头,然后继续跪着,努力让自己和皇后姑母一样保持清醒。
可是……这太难了,我恍惚间又睡了,趴在软垫上,算是跪拜?
冬日晚间是冷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再后来,似乎背上传来了一股温热,我倒是睡得熟。
熟到再睁眼就已天明。
我睡着了?!
我竟和皇后娘娘祈福的时候睡着了?
偷偷看皇后姑母,她没有再双手合十祈福了,应当是到时辰了,而她正含笑看着我,想来我睡了挺久。
屋外传来稀稀碎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宫婢们。
我赶紧起身,正襟危坐,拨拨鬓角的乱发,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整洁些,不然让宫中的皇帝知道我在祈福的时候睡觉······
皇后姑母在一旁轻轻咳嗽了几声,我速度便更快了起来。
等到宫婢们进来,我已经回到原先那个端庄小姐的姿态模样,毫无破绽。
“娘娘,祈福结束了。”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搀着她起身,神色恭敬。
我还跪着,一时不知该起还是不该起,只觉得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樛儿也起来吧,饿了一天,和本宫一同去用早膳吧。”
“谢姑···谢皇后娘娘。”我真心向她跪拜。
皇后姑母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我有些喜欢上她了。
只是跪得太久,腿脚早已失去知觉,竟差点在众人前摔了一跤,只能尽力保持着小姐礼仪,却还是无法和前面毫无异样的皇后娘娘相比。
我想我很佩服她,皇后娘娘她担得起世间万千女子模范的赞名。
早膳并无特别,是寺庙里的斋饭,粗茶淡饭却也足够让我饿了一天的肚子无比满足。
食不言寝不语。
皇后娘娘是爹爹的胞妹,用膳时也不爱说话,没有声响,细嚼慢咽,优雅尊贵,仿佛她送入口中的不是这朴素斋饭,而是名贵佳肴。
皇后姑母歇筷后,我也匆匆歇了筷,一同用婢女递上来的锦帕擦了嘴。
“你一会儿便回萧府吧。”
姑母浅笑看我,眼神里却有着愧疚和怜悯。
眼里光芒黯淡,祈福结束,我该回萧府了。
我找到答案了,可所有的谎言也已然被戳破。
父亲母亲,还有羽青······我不想回萧府,我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他们,以及那些问题。
只低头,我半晌未说话,脑海里思绪复杂。
“樛儿是不是不想回去?”
皇后姑母前倾身子,她的手抚上我的额边,掌心抚摸,温柔至极,想要抚慰我心中的不安和害怕。
“嗯。”我闷声回答,眼眶已经酸涩,微微变红。
这回没有佛祖在上,万千神明,我也不要说谎。
姑母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只是一直重复刚刚的动作,不厌其烦。
“有些事情躲不掉,不如去面对,姑母虽···救不了你,但只要姑母在这世上一日,定会护你一日。”
瞪大眼睛抬眸,对上的是姑母炽热而坚定的目光,温柔而有力量。
“姑母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姑母眼神瞬间柔和,笑得更大了些。
“因为姑母是樛儿的姑母,这便够了。”
我也对姑母笑了,说我不怕了。
明明才一日,却像是过了那么久,再见母亲和羽青又会是怎样的场面?
有些事躲不掉,这一切我终要面对。
第14章 泡影
出了文昌庙,先遇到的是长生婆婆。
她还是昨日的衣裳,想来是在庙外陪了我一夜,脸上还有些疲色,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像是放下心来。
忙上前轻扶我的小臂,满脸担忧,却也不说话,只是将我送上马车。
“小姐,老爷和夫人在家里等着你呢。”
我顿了顿,拉开帘子的手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不语,推帘而入。
马车内熏香缭绕,是我熟悉的木香,也是娘最拿手的安神香,案几上的糕点已不是昨天的样式,正热气腾腾,散发甜香,天居阁的梅花香饼很是有名,此刻我却毫无食欲,闭目回想昨日的每一幕,每一句。
长生婆婆说,父亲和母亲在家中等我。
等我······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吗?
所有阖家团圆,宠爱荣光皆非真心,回想起父亲母亲除我以外再无所出,所谓佳偶天成,相敬如宾会不会也是貌合神离?
等我回家,当真可笑。
早市喧闹,一派繁荣却是与我毫无干系,帘子外的天地不是我的天地。
不知出神了多久,马车停了,长生婆婆的声音从外传来。
帘子被掀开,冬日朝阳的光竟也这般耀眼,却是无论如何也照不到我的心里。
我只觉得寒冷非常。
萧府的牌匾悬挂在红木府门之上,御赐的圣印象征着萧府在玉京百年的地位荣耀,晨光下是那般光彩夺目。
仰视着那块璀璨牌匾,我的心却是一点点坠入无边深渊,像是压着一块大石,无比沉重。
“婆婆不必扶我,我走得稳。”不动声色地避开长生婆婆伸来的双手,径直朝府内走去,双手交叉于身前,一步一步,踏过那门槛。
众人朝我行礼,而那红木大门内,站着父亲,母亲,还有与侍卫婢女一同弯腰行礼的羽青。
屈膝低头,我向父亲母亲行礼,却是冷淡开口。
“女儿与皇后娘娘祈福一夜,未曾梳洗,待休整好再来拜见父亲母亲。”
按照礼仪规制,我需等父亲母亲允许,才可起身。
终究没有姑母能抗,咬着牙,竭力阻止自己抖动的双腿,可身子还是微微摇晃,我不服气地攥紧了手。
“你去吧,待···梳洗好便来我房中吧。”是母亲先开口,她喉咙沙哑,轻声道。
父亲紧接着说,“那樛儿先去你母亲那,午膳后便来爹的书房,爹有话与你说,还有祈福一夜,今日休沐,就不必去书房那听课学礼了。”
十五年来,这是父亲第一次邀我去书房,记得从前我偷跑去书房找他,父亲总皱着眉,不会欣喜,只会催我去书房学习。
起身,我学着皇后姑母,朝父亲母亲笑得端庄得体。
“是,那女儿先退下了。”
我看见了,父亲的眉头舒展,满脸欣慰。
我看见了,母亲的眉头皱起,眼眸黯淡。
羽青······我不敢看他,我唯一不敢看的便是他。
但不知为何,我垂着头却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可是我却不能再与他一处了,往日光阴终成泡影。
皇后姑母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
为萧氏宗族百人性命,为父亲母亲······
为羽青,我心上人的顺遂平安。
我需得舍弃爱恨嗔痴,不再见他,想他,念他,爱他。
当我在房中沐浴装扮后,推开门。
一身青衣,清瘦背影。
是羽青。
见到他那一刻,手本能般地颤抖,我生生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定定神,我鼓起勇气看向他,谁会知道我宽大衣袖下是无人能知的心伤与挣扎。
老天惯会捉弄人,这会儿竟下雪。
只是不知添的是浪漫还是孤寂?
“你怎么来了?”
我这般生疏,他定能看出我的反常。
不打自招,欲盖弥彰,在他眼里我定然像个跳梁小丑。
“小姐是在生气我昨日没有等你挂纸花?”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地走近我,留下雪地一排脚印,那声音像是来冲击我,击溃我。
不可以···真的不可以再走近了。
正准备开口反驳,他却是在我面前站定,肩头,发丝尽是落雪,正慢慢融化。
“还是在生气羽青瞒了小姐?”
他俯身低头了,因为我看见了他明亮的眼眸,沾着雪花的睫毛,闻到了独属于他的那股混着松木的墨香。
一时慌乱,后退一步,羽睫轻颤,避开他的眼神,不知如何回答,可明明是他欺了我,我却像是心虚的那个。
念及此,不知是委屈还是气愤,我板着脸,抿着唇,眸中有火,就这样望着他。
“这重要吗?”然后别开目光,抬脚从他身边走过。
那纸花挂与不挂,他等未等我,瞒与不瞒,我生气不生气有什么区别?
左右这结局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又何必多言?
“这雪下得大,小姐身子弱,撑不住的。”
落下一片阴影,我周遭再没有冰冷的雪花胡乱飞舞。
转过身,我看着他,只是这心里的雪又怎么会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先是笑了声,然后开口。
“是小姐太笨了。”
我低着头,自嘲一笑。
是啊,是我太笨了,这世上几人能穿绣着凤凰的衣裳?
我竟一直未曾察觉。
抬起右手,握住伞柄,羽青却不松手,我看着他。
眼眸深沉,他会在想什么?
“你走吧,母亲还等着我呢。”我开口,对他笑,一如从前的模样,只是少了几分真心,多了虚伪。
他还握着伞柄,不松手。
“小姐想嫁吗?”目光灼灼,像是要把我淹没。
我的心上人,这个我心悦三年光景的男子,如今冰天雪地,大雪纷飞,他为我撑伞,问我愿不愿另嫁他人。
“李蛮,你走吧。”
我夺过了他的伞,转身离开,任由满地悲伤肆虐。
李蛮,是他的名字,我从未以此呼唤他。
身后没有脚踩在积雪里的声音,他没有动,可是漫天的雪仍在不停地下。
我不能回头。
母亲在软塌上闭目,眉头紧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很少笑了。
长生婆婆不在屋内,只有娘和我。
她睡眼惺忪地睁眼,我在她的眼里未看到一丝清明,是空洞,犹如被蚕食的朽木。
“樛儿来了,坐吧。”
“是,母亲。”我还在置气,故意在娘面前礼仪周全。
“昨日祈福感觉如何?”
“与皇后娘娘一同,自然是喜不自胜”
“她······都与你说了吗?”
“娘何必明知故问?”我看着母亲,难掩眼里的怨气。
“樛儿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瞒你这么多年吧?”
娘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看着我,又不像是看着我。
我挪开眼神,不答,她便自顾自说起来。
“你姑母,当今的皇后娘娘自小便知晓,心属皇帝数十年,一朝为后,众生艳羡,可是自古帝王皆薄情,三宫六院,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摇尾乞怜那一点虚假的怜爱,岂不可悲?”
“那我就不可悲吗?”我并未吼叫,只是轻轻地说,红着眼睛看着母亲,那颗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幼时听说爹和娘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神仙眷侣……娘,你爱爹爹吗?”
这个问题我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不愿面对。
若爱,怎会不看,不念,不想?
若爱,怎会喝酒买醉,满脸泪痕?
明明娘也知晓嫁不爱之人会痛苦至此,为何又要让我嫁?为何要生出我?
娘看着我,红着眼睛,两行清泪,满脸痛苦,终是闭上双眼。
良久开口,“你可知我为何要招李蛮入府?”
我也曾疑惑,礼仪规制,我不该有一个男伴读。
“瞒你十五年,是避皇后当年心伤之苦,给你十五年无忧岁月,李蛮……是赐你心悦之人,心死无情,在那金玉宫闱,便不会受伤。”
“娘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心仪羽青?
“那日在街上,初春的天那么冷,他衣衫褴褛,却眼神清明,你是我的女儿,娘又怎么会不知?”
“为什么……为什么……”我喃喃道,不可置信。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吗?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的!
“娘也爱过人吧?娘明明与我说过,想见不得见,终日痛苦,如今我爱而不得,与姑母心伤又有何区别?”
为什么让我得到了,又要让我失去?
岂不是剜肉刺骨,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