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看我,一如既往盯着书案,手里执笔。
“女儿请求父亲将李蛮遣送出府。”
父亲听及此,放下朱笔,抬头看着我。
“可以。”我没想到他答应得痛快。
“但日后若他科举,你答应我,给他一个公正。”
我盯着他,继续开口。
羽青父母双亡,与外祖家亲缘甚远,可以说在玉京无亲无故。
我怕他满身才华无处施展,满腔抱负却是壮志难酬。
“可以。”
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知父亲向来重信,他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所以我微微俯身,向父亲请退,毕竟今日我要进宫谢恩。
对于父亲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在府中悠悠走着,刘管家在一旁暗戳戳催了我几次。
我有些落寞,因为这些路是羽青常常经过,可我今日却未曾见到他。
所以,竟当真是永别?
我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又感受到了,娘说的,想见不得见,终日折磨······
第二次坐上马车,与上次不同,父亲应当是吩咐管家小厮重新装潢过,外面的梁柱都要比上次华贵精致。
或许是因为这次,我不单单是萧氏小姐,更是皇帝下旨亲封的永清郡主。
又或者,人人皆知我命定的皇后之位。
我端坐在马车眉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这次我听得清了,从帘子外传来百姓的声音,不再嘈杂喧闹,他们异口同声。
唤我永清郡主。
可我心如同萧府的静湖,毫无波澜,再多,只是寂寥。
我该慢慢接受,这不过是我失去自己名字的第一步。
马车在关口停下,接下来需得我亲自步行入宫以示尊敬,否则便是蔑视皇权,是大不韪。
下了马车,我见到了和宋嬷嬷一般年纪的宫廷嬷嬷,由她给我引路。
宋嬷嬷罚我时总说,宫里的嬷嬷比她凶得多,她算是少有温柔的礼仪嬷嬷。
我觉得宋嬷嬷撒了谎,面前这位嬷嬷明明向我笑得灿烂,还不停夸赞我得体可人,是有福气之人,
我只笑笑,恍然大悟。
不是的,是我忘记了,因为这个嬷嬷也唤我“永清郡主”。
宋嬷嬷不曾骗我。
皇宫富丽堂皇,却是像个迷宫。
若我孤身来此,定然会迷路的。
当我站在那凤栖宫下,似乎才真正理解了姑母那日的话。
皇后,天子妻,一国母,是天下女子不择手段,流血丧命都想要得到的尊贵地位。
九重宫阙,金砖玉瓦,就是这世上最金碧辉煌的牢笼。
第19章 凤栖宫
按照皇宫里的规矩,下等的引路宫婢是不能进凤栖宫的,所以那嬷嬷在宫门口便已退下。
迎来的是侍奉在凤栖宫的宫婢,虽是同为宫婢,却是完全不同。
我面前的这位宫婢,并无方才嬷嬷的奉承讨好之感,她姿态神情自然得体,只在前面默默引路,不曾与我言语。
唯有快入殿门时,朝我微微一笑,但还是俯身弯腰的主仆姿态。
我看到了,她头上戴的是金丝红玉的簪子,插着槿紫绒花,身上的衣裳也整洁干净,而之前的嬷嬷身上的衣裳裙摆处已然泛白,发间夹着银丝,只用一根长着裂纹的玉簪挽起。
踏进凤栖宫内,与殿外是截然不同。
属于冬日的冰雪温度全然不见,只能感受到唯在春天才有的温暖,我身上的貂绒外袍倒显得多余。
脚下是绣工繁杂的织锦地毯,铺在那金玉砖上,像是踩在云朵上一般。
抬头,是与刚才引路宫婢一般打扮的婢女,她们站作整齐一排,未有分毫差异,她们对面,是一排弯腰垂头的宫侍。
他们夹道跪地,俯首,手心交叉贴面,向我行礼。
异口同声。
“拜见永清郡主。”
我的视线上移,转向高台上的皇后姑母,只见她朝我颔首,慈目微笑。
看着大殿内向我跪拜的众人,有些恍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正式行礼,只要我不出声示意,他们便不能起身,便要一直跪着。
可这其中有与我年岁相近的小婢女,也有两鬓霜白的年迈嬷嬷,但相同的是,此刻他们皆向我这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娃跪拜。
原本皇后在场,他们是不必如此做的。
皇后还是笑着,我心下了然,便懂了她的用意。
我淡淡开口,随之而来的是公仆整齐的谢恩,然后衣衫摩挲,他们起身。
皇后姑母挥袖,他们就依次从殿内退下。
现在这凤栖宫,只剩下我和姑母,还有那个早在文昌庙就已见过的随侍婢女。
我正准备跪下,皇后却出声制止了我。
姑母与父亲一母同胞,他们有着一样的姓氏,他们容貌相似。
他们的声音不同,此刻说的话也是不同。
“昨夜下了雪,寒气重,这殿里并无外人,樛儿就莫要跪了。”
姑母的声音那么温柔,每每听见,都令我心颤。
皇后姑母不知道,凤栖宫里门窗紧闭,点着最好的暖炉,这里没有冬日霜雪寒气,这里只有如同春日的温度,只有宛若春天的人。
“是。”
同样,我也朝着姑母淡淡微笑。
皇宫富丽堂皇,如同迷宫。
我非孤身,姑母在凤栖宫,我定然不会迷路了。
在姑母旁边落座,皇后姑母只看了那婢女一眼,转瞬这凤栖宫便只余我和姑母两人。
“樛儿觉得这皇宫如何?”
“雕墙峻宇,珠光宝气,难怪姑母之前说皇后的位子天下女子都想争。”
皇后姑母笑了,又问我。
“那樛儿如今动心了吗?”
我摇头,皇后姑母眼角笑意更大,眸里未明。
“如此便好。”
“姑母,我该何时去谢恩?”
原以为那嬷嬷带我去的是金銮殿,可到的却是凤栖宫,这下却让我觉得自己像无头苍蝇,实在不知道该去哪,该干嘛。
“陛下如今在御书房和大臣议事,午膳时便会来凤栖宫,你莫要紧张。”
“好。”我嘴上应着,心里还是紧张,手里竟发了些虚汗。
天子,万民之主,是元安千万百姓的人神。
对于我来说,是皇后姑母与我言语的出处。
一为,皇命不可违。
二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是赐予我这不得自由人生的罪魁祸首。
母亲也是因他所谓皇命而爱不得,恨别离,终日折磨。
我想我该是恨他的。
看着眼前穿着华贵宫服,面若桃花,不见岁月的皇后姑母,我才恍然想起。
那日花神节,在文昌庙的佛像前,姑母曾与我说的“心爱之人”。
对于姑母来说,皇帝是她自幼时便心仪之人。
可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欢喜?
我又有些好奇。
紧接着姑母的眼眸暗下来,盯着我,神情有些严肃,与我说:
“午时陛下进殿,一言一行需得万般谨慎,万不可贸然直视龙颜。”
“······是。”
我颔首,心里嘀咕,皇宫规矩竟严格至此,连看都不让人看?
姑母像是看出我心里的疑惑,转而神情些许柔和。
“你可知为何?”
“樛儿不知。”
我摇摇头,如实回答。
“因为陛下,油尽灯枯,已无时日。”
我瞪大了眼,可皇后是神情如常,她像是什么都已料想到,甚至不见分毫悲色。
可我不懂,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姑母与我说过,她年少便心仪。
姑母与皇帝,究竟又有着什么故事?
皇后姑母今日寻我,原是要与我讲故事。
这故事里有皇族赵氏,史家萧府,礼部李氏······
这故事是萧氏女儿噩梦的起源。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错了,明天一定加更!!!
谁撒谎谁是小狗!
第20章 前朝祸妃
赵氏原是前朝将门,而萧氏则为前朝文史家族,掌管典籍史册。
百年前,前朝皇帝暴毙,夺嫡之战一触即发,皇子们轮番上位,刀光剑影中皆死状惨烈,不得安息。
谁能料想是一下等婢子的幼儿成了最终的赢家?可那稚子却不是最大的赢家。
前朝皇贵妃同为将门,却无忠义,十子夺嫡,她与皇后是最后的幸存者,可幼帝登基不过几日,皇后暴毙,她便顺理成章,摇身一变成了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一朝宫变,幼帝封后,亦是太后侄女,掌管凤印,协理六宫。
自此,外戚付氏,大权在握,军政皆系其一族之手。
赵萧二族,效忠前朝,以辅佐幼帝为己任,自然是付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付太后曾下令萧氏纂改史册,载玉京付氏的忠义之举,欲传其功德荣誉遍布元安。
赵氏将门,布衣起家,为前朝征战数年,培养无数得力将领,在元安颇得人心,甚至那兵权收与不收亦无区别,赵家兵将只认人不认符。
像萧赵这样反抗付氏的家族官员不在少数,一时间,玉京多少青年才俊死于皇宫御卫军的刀下,那在坊间流传的祸国流言谁都心知肚明,是被谁,又是如何止住的。
朝政动荡,血流成河,人心惶恐,外患不断。
亡朝灭国仅在须臾之间。
为保族中亲眷性命,为保萧赵百年清誉,更为保国土万里平安。
萧赵暗中筹谋多年,一朝起兵,再次宫变。
金銮殿上,付太后于万人兵马前自刎。
到此,都是我在萧府听夫子讲述的前朝故事。
在萧氏史册上,付太后是容貌倾城,嚣张跋扈,曾宠冠六宫的皇贵妃,亦是权倾朝野,祸乱玉京的罪人。
虽为太后,可她身死之时还未到三十。
赵氏上台,顺从民心,付氏上下,男女老少,妇孺孩童无一活口。
那付太后和小皇后,所有嫡支子女,在玉京城楼上被鞭尸三日。
世人道,大快人心。
说到此,姑母垂眸,眼里分明有痛色,还有深深的怜悯。
终是轻叹一声,“那付太后也是个可怜人。”
百年来,世人皆道付太后可恨,唯有姑母眼里真真切切有悲怜,说她是可怜之人。
“樛儿觉得呢?”
我摇摇头,说不知。
那百年过往与我来说,太过虚幻飘渺,那付太后,与我来说,只是在书中存在的名号罢了。
姑母继续发问,“那你可知她死前是何场景?”
“书中只说付太后自刎,并无过多描述。”我如实回答,不知姑母何意。
“你所读的史书是萧氏记载,萧氏与付氏对立多年,积怨颇深,樛儿觉得那竹简纸册中,笔下文字······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姑母看着我,心中惊骇,她却是浓有兴味。
好似我这副震惊的模样正好取悦了她,又正是她意料之中。
历史由胜者书写,成王败寇,终究不过如此罢了。
“那付太后自刎前只求了一件事。”
“何事?”
“杀幼帝,葬皇陵。”
“这是何意?”我不解。
兵马在前,已是死局,她不为自己求,却为那宫婢之子,付氏傀儡求。
求的不是生,是死。
葬于皇陵。
“宫变之时,幼帝已有十四,他与付太后相处近十年光阴,感情甚笃,可以说那幼帝就是付氏最快的一把刀,赵氏起兵入宫并非以除妖后杀佞臣的名义,他们从进宫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想过要留幼帝性命,在元安百姓的眼里,幼帝和付氏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该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最少都是死无全尸,你觉得他能以皇室之名入皇陵安葬?”
史书记载,幼帝自小被付氏胁迫,囚禁深宫,自觉无颜面对万千百姓,亦在金銮殿前自刎谢罪。
赵氏念其年幼和往日君臣忠义,将其风光大葬,埋入皇陵。
至今元安无人诟病,只叹那幼帝命运多舛。
“所以那幼帝并非自刎?”
“他死在金銮殿前的箭雨下。”
“为何要答应付太后?”
幼帝必然会死,可是付氏败局已定,那付太后又有何底气?
姑母听及此,笑了,轻飘飘地说,我从未料想是此回答。
“玉京传闻,赵氏嫡子赵恩邑与付氏嫡女付颜染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曾有情意。”
赵恩邑是宫变首领,是皇族赵氏始祖,初代皇帝。
付颜染是付氏嫡女,亦是金銮殿前自刎的付太后。
深深的悲凉从心底升起,我仿佛已经看到那金銮殿上尸横遍地,满身华贵,发丝凌乱的付太后孤身一人,泪水纵横,于往日竹马前提刃自刎。
我还看到了,她的皓腕被丝线狠狠勒住。
我好像懂了,为何姑母说她可怜。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可惜,古往今来,乃至日后,无一人为她正名。
付颜染,前朝付氏嫡女,一朝为妃,宠冠六宫,二朝太后,垂帘听政,祸乱朝野。
三朝罪人,于金銮殿自刎,悬挂城楼鞭尸,以警后人。
“当然这都是传闻,真真假假,这么多年又如何能说得清?”
“有情无情,先祖娶的都不是付太后,是萧氏女儿,庄德太后。史书上说他们琴瑟和鸣,恩爱和睦,育有一子一女,为天下夫妻表率。”
元安人道,娶妻当娶萧氏女。
绝世佳人,贤妻良母。
一位是我的母亲,一位是我的姑母。
她们头衔众多,身负万千荣华。
可在我看来,她们却是可怜人。
母亲,姑母,我,庄德太后,还有那付太后。
我们的脖颈,手腕,身体各处都紧紧缠着丝线。
提线木偶,不得动弹。
我看向姑母,忽地发问。
“那我以后与太子成婚,也是如此?”
姑母微微点头,我只觉得酸涩。
太子妃,皇后,太后······
萧樛儿,萧氏嫡女,会是元安史册上又一贤德皇后。
我将继续维持“娶妻当娶萧氏女”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