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怎可相提并论?”
泪水决堤,我却笑了,笑得苦涩。
“那娘为何不救我?为何又要生下我?”
第15章 君恩
屋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未曾停歇。
不禁遥想到好久好久以前,那些白天黑夜里的画面。
我幼时体弱,经常生病,高烧不退,夜里呓语,母亲守在我床边,深夜至天明,从未离身,母亲一手调香的技艺也是为让我安睡无梦而日日练成的,我喜爱甜食,母亲便苦练厨艺,虽然比不上府中厨子的手艺,但每每母亲带着那些糕点羹汤来房里看望我时,我是最最高兴的。
还有,母亲教我女红,给我擦药,陪我谈天说话,在羽青还未出现的前十二年,母亲就是我唯一的光。
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几近崩溃的女子,这样的模样我只在十二岁那年的花神节见到过一次,我再难以将她与记忆里那个温暖美好的女子重合。
可悲……我如何不可悲?
父亲母亲相看两厌,未有情爱,我曾引以为豪的,沾沾自喜的······一切都是假的。
父亲只在月末测验时来看我,他不爱我,只是担心我能否堪当一国皇后,为了那牌匾上的御赐圣印,为保萧氏百年风光。
我是母亲与不爱之人生的孩子,自我之后再无所出,可见她有多厌恶与父亲生儿育女。
所以,娘她爱我吗?
不爱我,为何要扮出那副温柔贤母的模样,让我沉迷这荒诞的梦境十余载?
若爱我,为何不救我?
若我终生逃不过一个“悲”字,又何必……何必生下我?
母亲她又哭了,掩面而泣,泣不成声,却是一遍遍与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无能为力还是悔不当初?
我只觉得心中酸胀得厉害,泪也不住地流。
“母亲的话樛儿记下了,这人世,没有心便不会受伤。”
心死无情,没有心,便不会受伤。
“樛儿这条命是爹和娘给的,纵然,纵然你们并不相爱,但我既享了萧府十五年荣华,如今也该是回报的时候了,樛儿嫁便是。”
咧开嘴笑,一颗颗泪顺着咽喉流进心底,苦得我直皱眉头。
我最讨厌苦了,如果可以,下次,下次再也不要流泪了。
又想羽青了,刚刚他还在伞下问我,问我想不想嫁。
我多想告诉他啊……我不愿意,我想离开这儿,去玥鹿,去哪都好,只要离开,与他一处,去哪都好……
什么皇后,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嫁便是。”这一遍说与我自己听。
一切美好终成泡影,我无法再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萧樛儿,那个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夫子的功课,嬷嬷的板子,又或是吃不到的糕点,再多便是数着日子等父亲,等母亲的萧樛儿。
我终将失去自己的名字,是萧氏嫡女,太子妃,天子妻。
“母亲安好,樛儿先退下了……父亲还等着我呢。”
我只知道,从今日起,我再也不能心无芥蒂地呼唤她。
李烟,我的母亲,为我编织了十五年美梦。
我如何能不怨她?
我如何能恨她?
回去的路上,途径静湖,玉兰与腊梅在冰天雪地里相互依偎,雪还在下,越来越大,像是要把人淹没,我也快要窒息。
可我也只是停下多看一眼,继续往书房走去。
父亲还等着我呢。
踏过漫天飞雪,一片白茫茫,那么干净,洗尽尘世万般污秽,可是雪花绽放一瞬,转眼融化,我的心空荡无依。
我如浮萍,随浪而驱,天地辽阔,却没有一处是我的归宿。
父亲见到我时,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过,眉欢眼笑,与刚刚的母亲截然不同。
他也让我坐下,书房里的案几放着我爱吃的糕点,只是父亲房中鲜少有吃食,一看便知特意为我准备的。
以前的自己定会高兴得蹦三尺高,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不喜甜食,吃不下去。
“昨日祈福感觉如何?”父亲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笑着“与皇后娘娘一同,自然荣幸之至,喜不自胜。”
“那便好。”父亲笑得真心,拍拍我的头。
“从明日起你便不用去听课学礼了,父亲已将夫子嬷嬷遣散回去,以后也没有月末测验了。”
他眼睛里有光,仿佛我会开心。
“为何?”
“明日圣上下旨,封你郡主之位,日后就在皇后身边学礼。”
郡主之位?
我心中冷笑,萧氏家族名声显望,可说到底只是一介载史文官,即使是嫡女也坐不稳太子和皇后的位置。
陪侍祈福,皇帝封赏,入宫学礼……竟是在一步步为我铺路吗?
“樛儿你要记住,萧氏在玉京的荣华富贵皆承君恩,日后你为太子妃乃至皇后,都不可倨傲自持,你要做的是尽心辅佐皇室,前朝后宫,稍有异动,社稷百姓皆受影响,具体的,来日进宫,皇后娘娘会细细教于你······”
“爹为何不问樛儿愿不愿?”我忽地抬眸,眼带恨意,盯着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命不可违,我的喜怒哀乐竟是这般不得在意吗?
父亲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是啊,父亲何曾了解过我?他忠君不二,满腔抱负,或许对于他来说,能为皇帝效力是人在世唯一价值。
就像他娶母亲,顺皇帝意愿,全萧李两家之好,爱与不爱又有什么重要?
我明知,却还是问了。
“这君恩是萧府承的,与我何干?这天下容不下我,百姓苍生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当我真稀罕这皇后之位,又或是这泼天富贵?”
“父亲不过是牺牲我,全你自己的忠心,何必说的冠冕堂皇,道貌岸然。”
发泄完,我喃喃道。
“放肆!”
然后我的右脸火辣辣的,父亲站起来,满脸怒色。
记得从前,我最怕惹他生气。
“我究竟是你的女儿,还是你向主献媚的工具?!”
“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母亲瞒着你,这般纵容!无法无天!”
父亲拿手指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面前的他,亦让我觉得陌生。
“那你想如何?和那李蛮在一起?”
听到他的名字我瞬间慌乱,一时失神,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无比痛苦,苦到我流不出泪。
“我当初答应你母亲,让他进府陪你,你爱他,与他如何爹都不在意,只是三年时光,如今你也该醒了。”
父亲,爹也知道······
“若是我誓死不嫁呢?”我看着他,不想漏过他脸上人何一个表情。
到底我是他的女儿,血浓于水,他可会犹豫?
但我看到的唯有愤怒。
“不要逼爹做到那一步,你母亲,长生婆婆,还有李蛮,你当真不在意他们吗?”
听及此,我瞳孔紧缩,大吃一惊,还带着不解。
我想我从未真正了解父亲,他竟这样威胁我。
“樛儿还小,不懂,你以为这世上几人能修成正果,情爱不过让人懦弱,徒增烦恼。”
父亲转过身,朝书案走去,他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
“回去记得勤练琴艺,不可懈怠。”
“还有,今日的话我权当没听见,不要再有下次,回去吧。”
这才是父亲,萧源,萧氏嫡子,满腹经纶,才华横溢,雷厉风行,不容忤逆。
十四岁花神节,我陪皇后娘娘祈福。
第二日,我失去了所有我深爱的人。
父亲,母亲,心上人。
第16章 似梦
当我看到那彩绣辉煌,通体金线,龙纹飞扬的封赏圣旨,似乎才对那一句“皇命不可违”有了实感。
永清郡主。
虽有封号,却无封地,玉京人皆知这是萧女出世,太子娶妻的前幕。
明日我便要入宫陪侍皇后,名为陪侍,实为学礼。
学的是宫礼皇规,是在深宫活下去的法子。
我要学的是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帝王权术。
在窗前发呆,面前是皑皑白雪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天地,花神节贴的红色窗花还未撤下,屋里的暖炉点着,熏香缭绕,我看得入迷,只觉得这场景无比凄美。
婢女进来,催我用膳,我一眼便看出是母亲做的,但食欲全无,我实在无心吃食,一切都索然无味,摆摆手让她退下。
今日接旨,全府上下人人皆在,唯他不在。
昨夜下了雪,昨日我屋前和他在雪地的脚印已被尽数掩藏,好像从未来过。
难道我当真是做了梦?
真如父亲说的那般,这才是我的现实吗?
抱着双臂,趴在窗边,我的思绪飘到好久好久之前,飘到我的梦境。
我看到了,那梦里有我,我分明看到了自己。
年幼时父亲将我举高,我摘到了腊梅树上最高最好看的那朵花。
练琴受伤,母亲将我的手捏在手心,吹气擦药,我看到了她笑眼里那个小小的我。
再小一点,我在父亲的怀里,他抱着我,给我讲那里埋藏在岁月里的英雄故事,那时他还不像现在如此繁忙。
母亲外出回来会捎给我天居阁的荷花酥,我最爱最爱的糕点。
那些深夜,我和羽青放的河灯,挂的纸花,看到的月亮,许下的愿望,我还未曾去过玥鹿······
明日我想去夫子那听课,想打瞌睡,让羽青一遍遍叫醒我,我不会再抱怨夫子罚我,我想再和羽青通宵赶工,我想看他在我身旁给我研墨的模样,在书架理书的模样······
我只愿日日能见到他。
夏天,静湖花开,我想吃他做的荷花酥。
等到灯节来临,我们一起放那油纸折的河灯,看漫天流萤飞舞。
中秋赏月。
冬天腊梅绽放的时候便一起挂纸花。
这就是我的愿望。
可是为什么?佛渡众生,为何独独不渡我?
闭上眼,有什么顺着眼角滑入发间,我的泪是热的。
就这样一直想一直想,思绪飘到好远好远以外,到最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我也好想做梦,原来想见不得见,竟真是如此摧心剖肝。
失算······今日该偷一壶酒来的。
在心中最后一次祈祷:
万千神明,能否倾听我的愿望?
我萧樛儿从未有过恶念,愿上苍怜悯我此生身不由己,今夜,就赐我一宿好梦。
算是与过去诀别,从明日起,心死无情,这世间的爱恨情仇与我再无半点干系。
恍惚间,从哪溜进了一股寒气,暖炉已燃尽了吗?
下意识皱眉,紧了紧抱着双臂的手,只是不过须臾,我又被温暖包围。
不只是温度,还有那混着松木味的墨香也让我觉得安心。
是羽青。
这定然是幻觉。
这定然是梦······
迷蒙睁眼,眸里还有水汽,窗外黑漆漆的,竟已天黑了。
摇晃起身,有什么从我肩头滑落,但下一瞬,好像有一双手接住了它。
然后那双手来到了我面前,骨节分明,白皙干净,我低头盯着,那双手指尖翻转,像春燕在云中飞舞。
他在给我系外袍的带子。
是羽青。
是梦吧,我抬头盯着他,他正垂眸认真地整理外袍,我喜欢他看我的模样。
仿佛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这定然是梦,羽青怎会在这······
但既然是梦,我便可随心所欲了吧?
想着我便向前一步,双手环抱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胸膛,贪心地嗅着那我最爱的味道,像是能抚平我所有不安。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夜书房事故,也是如此,我在他怀中,他像这样护着我。
念及此,我拥得更紧。
感受到他的身体有一瞬僵硬,转而放松,然后我的头被轻轻搭上一只手,是他的。
一下又一下地抚摸起来,温声说:“小姐?”
再也支撑不住,这些天的委屈压力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发泄口,泪水决堤,我在他怀里闷闷哭起来,可只能抽泣着,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眼睛酸痛,头脑昏沉,他的衣襟都已湿透,我缓缓将头从他的怀里抬起,眨巴着泪眼看他。
一切都雾蒙蒙的,我看不清。
“羽青……”我早后悔昨天喊他李蛮。
“我在。”
果然是梦,平日我对他那么冷淡,他定然会生气的,怎么会还来找我?
可我还是高兴,所以这是一个美梦。
“羽青。”
“小姐我在。”他句句回应我。
他这么温柔,一接近我,我一看到他,听到他,闻到他,触碰他,心便开始剧烈跳动。
这样,我又该如何心死无情?
“小姐想嫁吗?”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瞬间我便抓住了他的衣襟,迫切地要回答他。
“不想!羽青我不想!不想的……我不想。”
我直摇头,泪水又在肆意流着,昭示着我的痛苦。
“为什么?”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答案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我却是低下头,沉默不答。
羽青拽住我的手腕,逼迫我与他视线相对,他眼眸那么暗,我一眼望不到底。
他凑近,呼吸尽数吐息在我脸庞,是清冽的薄荷香。
“为什么不想嫁?小姐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溜进我的耳朵,痒痒的,轻易就迷乱了我的神智。
我看着他,却是出神,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轻轻描绘。
目光温柔,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我想我快要化成一滩春水。
“因为,因为我已经有心仪之人。”
他手上更加用力,凑得更紧,吓得我松了放在他脸上的手,他近在咫尺,墨香裹紧我,我甚至马上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那小姐……告诉我,是谁?”
明明答案早已是心照不宣,他却偏要我一字一句说出口。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或许他是在期待吗?期待我亲口唤他的名字。
于是我开心了,“羽青才笨,我喜欢你啊……你不知道吗?”嘴角的弧度更大,笑得眯眯眼,我想我此刻眼里是有光的,因为里面装着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