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世人会记得羽青吗?谁又会写尽我的爱恨嗔痴,喜怒哀乐?
谁会知晓我曾违抗皇命,越过世间规制,与他在雪夜拥吻,心意相通?
我嫁作他人妇,他另娶别娇妻。
来日他腾云直上,那封赏圣旨将会由我的夫君书写盖印。
他将成为我的臣民,向我俯首跪拜,尊称我为“娘娘”。
可是玉京人不知,萧府三年,我才是他的手下败将。
不可再如此了,我不能再想他了。
“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鬼使神差,我竟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姑母也有一瞬诧异,但还是回答了。
“太子非我所出,只是过继到我名下,给一个名正言顺的正宫嫡子的地位罢了。樛儿是陛下钦点的正妃,太子自然不会亏待你。”
说到此,皇后姑母顿了下,神色有变。
“只是,太子并非仅仅是个名号,他从众皇子中胜出,心思手段皆非你能应对,樛儿还是万事小心些好。”
我觉得可笑,姑母在此告诫我,让我小心自己的丈夫。
原来这便是九重宫阙的可怕之处吗?
“那小姐,且看着,这皇宫是否真如你所想?”
这皇宫从一开始就非我所想。
“樛儿可知太子已有侧妃?并且膝下已有一子。”
我又摇摇头,这等家宅内事夫子不曾教我,书房的典籍也无记载。
不过想想也正常,太子比我年长十岁,弱冠五六年,不娶妻生子才是奇怪。
“樛儿不怕那侧妃与你争风吃醋?”
我摇摇头,语气笃定:“不怕,樛儿又不喜欢太子。”
年长我十岁的老男人,有何好喜欢的?
“你倒是个痴傻的,那侧妃说白了就是妾,万一她眼红的不是太子情意,而是你正妻的位子又如何?”
我愣了,也有些犯难,因为这位子是皇帝下旨,非我本意,这下着实难办。
眉心微微动了动,是姑母先开口,我才知道是她故意捉弄我。
太子还不是太子时,皇帝曾调任他去地方一年,那时太子还未弱冠,与布商小姐相识相爱。
一年后,太子弱冠,江南布商的小姐也孤身上京,便成了皇子府内的唯一侧妃。
可过程并不顺利,姑母说太子为娶她,在金銮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听着,我对这位太子有了些好感,皇子与布商小姐,门不当户不对,太子想来太子和侧妃是真心相爱,用情颇深,如此我便也可轻松些。
只是这样,我倒像棒打鸳鸯了······
算了,要恨恨皇帝吧,我可不是故意的······
“那侧妃姑母也曾见过的,她虽出身商贩,却也是腹有诗书,通透的女子,只是她喜静,鲜少入宫。”
“不过······这宫里人心变化难测,樛儿凡事要多长个心眼。”
我点点头,可几月后真正见到那太子侧妃,竟没想到我是瞬间就忘了姑母今日的叮嘱。
突然又想起,为何姑母没有自己的孩子?
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开口。
凤栖宫口传来声响,脚步声交替,却无人声。
原先那随侍宫婢不知从哪冒出,小声说道:
“陛下来了。”
皇后姑母自然是神情平淡,可我正故事听得入迷,聊得起劲。
皇帝陛下竟已经来了吗?
现在竟已正午,我,我便要与皇帝一同用午膳了吗?
我还未来得及摆出震惊模样,那殿外宦官尖细的声音就已传来。
“陛下驾到!”
我急忙跟着皇后姑母下座,这回是我在这织锦地毯上俯首跪拜,手心交叉,贴面。
迎接那油尽灯枯,已无时日的九五至尊。
父亲的好友,姑母的爱人。
我的仇人。
第21章 皇帝
直到那双金龙革靴站定在我眼前时,我才终于懂了姑母说的话。
油尽灯枯,已无时日。
是因为那浓重的草药味此刻就充斥着我的鼻间,这九五至尊无疑已经成了个药罐子。
许是他抬了手,殿内众人皆起身谢恩,我不敢左右观望,只附和着站起,可是头始终低垂,不敢抬起直视。
“你就是萧源的女儿?”
他昨日自己写的封赏圣旨,让我来宫中,今日唯我盛装打扮在皇后这儿。
我觉得他是明知故问。
“是。”
闻着这药味儿,我原以为他估计得上了些年岁,但皇帝的声音却是浑厚低醇,煞是好听。
我有些好奇他的模样,姑母喜欢的人······应当也是位清风朗月的男子吧。
正准备悄咪咪抬头看一眼,那皇帝却又开口,便下意识又低下了头,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
“为何不敢抬头看朕?”
世人道,伴君如伴虎,此刻我手心已然出汗,算是理解透了。
那话里情绪不明,喜怒不知,而我生死大权皆系他一人之手。
纵然姑母说他已是灯枯油尽,纵然鼻间的药味仍未消散,我仍然颤抖。
原这就是天子威严。
沉默一瞬,强装镇定。
“圣上龙颜,臣女怯弱,不敢直视。”
我只听见他先是笑了一声,明明他是笑的,我却是心里愈加慌张,这皇宫着实是有些恐怖,尤其是面前这位陛下。
突然有些想不通姑母为何会喜欢这么一位······莫非真是品貌非凡?
“且不说你是萧源的女儿,皇后是你的亲姑母,你便是喊朕一声姑父也是喊得的,你是朕亲封的永清郡主,你,有何不敢?”
这皇帝当真是烦人······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很吓人吗?
空气一瞬安静,我的手已然湿润,他定然是在为难我。
真是个讨人厌的老男人。
关键时刻还是温柔善良的皇后姑母站出来解救我,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一阵温暖瞬间包裹了我,原本我乱跳的心脏便有了降落地。
“樛儿还小,陛下就不要吓她了。”
我看到姑母浅浅一笑,挡在身前,我鼻间便不再是原来的苦药味,取而代之的是姑母身上的兰花香味。
心里有了力量,原本束缚在脖颈的禁锢便顷刻消失,我试着抬起头,从下至上。
金龙蟒袍,华贵非常,刺绣繁杂立体,是女红师傅曾与我说过的。
天子衣袍为云绣所裁,一匹万金。
再入眼,我不禁皱了眉。
皇帝年近五十,不是我曾想象的白发老头,虽已上了年纪,但也曾看得出他也曾是位英俊男儿,赵家是将门出身,皇帝陛下身上并非是我所想的书卷气,反而是一股肃杀直面,面庞冷峻。
他身上的药味混着血腥气,他并非孱弱,纵然此刻他真的年寿已尽,我却是在他脸上看不出分毫,除了鬓间的白发再无破绽。
下一瞬,我对上了他的双眼。
那是怎样一双眼?
想是被一头猛虎锁定,不怒自威,幸好姑母挡在我身前。
“也不小,过几月便及笄了,是不是?”
他眼神深沉,里面没有光,仅余幽暗。
是越过姑母,直达我。
“回陛下,是。”
只能避开他有些打量我的目光,规规矩矩行礼,规规矩矩回答。
“先用膳吧。”
本以为他还会继续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却是移开目光,仿佛刚刚的一场威压是我的错觉。
皇帝边抬脚向里间走去,我心有余悸地走在皇后旁边,只觉得这午膳该是我十五年来的一大考验。
愁复愁。
这一桌子美味佳肴我却不能愉快品尝,只能举筷夹着面前的藕夹,舀了一勺又一勺的芙蓉羹,也还只能细嚼慢咽地吃。
姑母定然也看出了我的不适,极力吸引着皇帝的注意力。
“樛儿喜欢皇宫吗?”
君心难测我算是见识到了,上一秒还在和姑母谈天,下一刻就对我发话,猝不及防,况且,今日与他第一次见面,竟就喊我“樛儿”。
吓得我差点喷出了口里的芙蓉羹,在看他原本严肃的脸上还带着笑,我只觉得心里凉凉的。
“自然喜欢。”
难不成我要说不喜欢吗?
做皇帝的难道都喜欢听假话?
“既然喜欢,那你便留在宫中,一直待到明年初春吧。”
皇帝不是喜欢听假话,他是在挖坑等我跳。
原以为只需在宫中待一月,可如今却是初春,初春便是我的生辰。
而女子十五岁及笄,可婚配。
昨日封赏,及笄后便可赐婚,一切水到渠成。
“陛下和姑母已商定好,让你在宫中举办生辰宴,一并及笄。”姑母在一旁开口。
原来他们已将一切都准备好,是昨日?还是几月前?
又或者是我出生前就已经谋划好了。
“是。”
可我只能如此回答。
因为皇命不可违。
虽然皇帝说我是父亲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我的姑母,我还顶着郡主的名号。
日后也是他的儿媳。
但他并不过多关注我,那公公在他身旁耳语一句便走了。
所谓谢恩其实并不正式,想想父亲出门前还在乎我衣裙是否平整干净,可皇帝陛下连我的衣裳颜色怕都是没记住。
姑母那日在佛像前与我说进宫为后需得舍弃爱恨嗔痴,可我现在看着姑母望向皇帝的眼神里分明充斥爱意。
“樛儿怕吗?”
姑母还未转身,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却是开口与我言语。
“怕什么?”我不懂姑母的话。
直觉是,怕的那个人是姑母。
“没什么。”
皇后姑母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又是那个眼神。
温柔无限却也满是悲伤。
想开口安慰却是语塞。
姑母牵起我的手,这冬日如此冷,她掌心的温度却是这么这么暖。
她牵着我迈入那金碧辉煌的凤栖宫。
这宫里千百张面孔没有一张我熟知,花草树木没有一处我曾触摸。
这里没有娘亲,没有陪我研墨习字的羽青,没有打我板子的宋嬷嬷,没有日日念叨我的夫子······
无疑我是怕的,这里的一切于我来说都过于冰冷。
无法揣测的君心,还有犹未可知的明天,后天······
我的未来仿佛一眼就看得到头,又如浮萍飘荡着,不知去向。
我想我是怕的,我一定是怕的。
我怕身不由己,我怕这深宫真的就此囚禁我一生,我更怕这深宫让我不是我。
我想快乐,想幸福。
我是怕的,只是此时此刻,这双握着我的手还是温热的。
我想我不会怕。
萧元溪,萧氏女儿,元安皇后,我的姑母,世上唯一能与我感同身受之人,会陪我在这深宫沉浮。
她说她是萧樛儿的姑母。
萧元溪会护着萧樛儿。
第22章 皇贵妃
自从那日后,我便住进了凤栖宫的偏殿,以永清郡主的身份在姑母身边学礼。
腊月初一,六宫嫔妃皆需到凤栖宫给皇后请安。
这日,皇后姑母身着正红宫装,我也穿戴整齐,不似前几日在凤栖宫随意。
外面响动,是嫔妃们要入殿,我紧盯着殿外,传说中的后宫佳丽万千到底是怎样场景?
而第一个跨过凤栖宫门槛的是一双绣着粉色牡丹的绣鞋,再往上,我似乎明白了史书上为何那么多男子要争名夺利,渴望权势。
天下帝王,万民趋之。
殿内一瞬便被香水脂粉味包围,入眼的便是一个杏面桃腮,粉光若腻的女子,与姑母不同,她衣裳华丽,面容娇媚,那满身的金钗首饰在她身上非但不是俗不可耐,反而是为她添妆。
她身上不是国母气度,是一个眉目流转间就勾人魂魄的倾世佳人。
话本子里的祸国妖妃定然是如此模样,我一女子竟也忍不住被她吸引。
还在愣神,却听见姑母的轻笑,我看向她,只见她轻掩嘴,眼睛却是眯着的,那眉目里尽是笑意。
我“唰”地一下脸就红了,眼神有些飘忽。
“小樛儿魂被勾走啦?”
淡定淡定,越是这样,越不能心虚心慌。
我便狗腿地朝皇后姑母笑起来.
“没有没有,姑母最美啦!”
此时那为首的美人开口了,其实我倒是觉得她还是不开口比较好。
因为那声音里刻薄尽显,原本姣好的容貌也变得锐利起来。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正宫地位不容动摇,皇后为妻,后宫三千人皆为妾。
可面前这位似乎并不如此想,她低身动作敷衍,眸子里满是倨傲不屑,“妾”这个字放在她身上似乎无比违和。
其实我觉得,她也不该为“妻”的,因为在我眼里,像这样明媚骄傲的女子,该是孤傲于世,人间万般不入眼的。
一如我幼时在母亲院里见的金丝雀,嗓音婉转动听,却终日在这方寸之间表演,不,是在哭泣。
人们只觉得它在歌唱,只有我听得到的是嘶鸣。
是泣血的嘶鸣。
还未等姑母说话,她便已自己起身,摇曳生姿,好不勾人,在那仅次于皇后的位子自顾自坐下。
殿内嫔妃众多,唯她如此。
其余的皆是规矩行礼,等待皇后姑母回声,才敢落座,而有的嫔妃甚至连给皇后姑母单独行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跟在位分高的妃子后面,站在一旁。
混在宫婢中,宛如空气。
“这位便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吗?模样倒是娇俏可人。”
姑母前几日就与我说过,元安皇宫中最尊贵的妾是丞相嫡女柳意冉,以太子侧妃身份入宫,进宫便是贵妃,待新皇地位稳固,便顺理成章晋升成了皇贵妃。
自此圣恩不衰十余载,算是玉安皇城另一佳话。
而此刻那佳话女主正慵懒倚着,眉毛轻挑,眼带审视,打量着,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虽然她口里说着“娇俏可人”,但我怎么感觉她有点瞧不起我?
可我是皇后姑母的侄女,怎可在此输了气场,便微微颔首,礼貌微笑。
“皇贵妃娘娘谬赞。”
“萧家女儿果然都如此无趣。”
原以为我装得礼仪得体便可应对柳贵妃,可我实在没想到她竟大胆到在月初众妃拜见时,在这凤栖宫大殿上公然调侃,调侃的并非只我,她冠的是整个萧家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