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这话自己信吗?今日是花神节,皇帝下旨让我陪皇后祈福,皇后祈的可是元安千万子民的福祉,玉京谁家女子有这等殊荣……为何是女儿?!娘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要一个答案,绝不要失足于那未知的漩涡。
娘转过头,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泪,“为何是你?”
她一边喃喃,嘴唇不住地颤抖。,“娘也想知道为何是你……可惜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她的两行清泪也随之落下。
“长生,带小姐去文昌庙。”母亲擦了脸上的泪,我才发现她今日没有描眉化妆,竟是这样毫无气色,然后转身就去了内里的床榻。
看着娘略有苍白的脸色,我停下想追上去的脚步,长生婆婆在旁叹口气。
“皇命不可违,小姐不如亲自去文昌庙寻个答案。”
是啊······皇命不可违。
我要自己去寻个答案。
第12章 萧皇后
“小姐?”长生婆婆在外面唤我,侍女小厮皆在候我,这次门外不会再有侍卫拦我。
我还在门内,看着府外众人,一时觉得恍惚,没想到自己在及笄前就踏出了这十几年来都想冲破的枷锁。
可今时今日,却不全是令人欢喜的。
那道门槛明明那么矮,我只需微微抬脚便可跨过,如今却是难以动弹。
“小姐······时辰要晚了。”
你瞧,长生婆婆眼里明明也还有话要说。
皇命不可违,这门槛我还是得跨,终究还是要出了这萧府。
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颠簸,反而是如履平地,马车内一应俱全,案几上摆放着糕点和文集,一旁的香炉还点着熏香,倒是雅致。
拉开车上的帘子,这玉京民间景象会是如何?我其实还是好奇的。
与我曾经想象的有些相同之处,嘈杂的叫卖声,人们操着不同的乡音交谈欢笑,人来人往,有好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服装各异,互不相同。
是我过去十五年都未曾见过的场景,原来市井喧闹竟是这样温暖人心,不自觉我的眉目都渐渐染上温柔。
外面的百姓也很快注意到我,聚众向这边看过来,更多的是看我,眼里带着好奇。
“这是谁家的马车啊?”
“萧家的萧家的!”
“那里面是萧家主母?不是说她······”
“不是!刚才你没瞧见吗?是个年轻的女娃哩······”
“女娃?萧府那个从未出府的独女?那不是······”说话那人说着瞪大双眼,竟是要跪下来,却被旁边的人拉起来。
“现在跪什么?!”
车帘放下,隔绝了场景,但抵不了众生声响。
“那萧家小姐貌若天仙,颇有气度······很是相配。”
“要不要跪啊?”
“要不要跪啊?”
······
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话语杂糅在一起,已然难以分辨清楚了。但其中最多的是,要不要跪我······
他们为何要跪我?
我从宋嬷嬷那学的元安礼仪里,官家小姐并无此等待遇。
只有皇室贵胄······才有。
文昌庙,玉京最大的寺庙,每年花神节,皇后娘娘都要按祖制前来祈福,于佛像前跪上一日以示诚意。
如今我在门外,皇后娘娘,我的姑母,那个世上最尊贵的女子,身处九重宫阙的最高处,天下女子仁德贤良的典范。
我看到了她的背影,身直如松,头微微向前倾,即使是在身后都可感受到她祈福的虔诚。
衣袍华丽精致,比我见的任何衣裳都要美丽夺目,红色的云锦上是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金色丝线在阳光下散发炫目的光彩。
原来,这就是皇后。
我一时竟看呆了。
“娘娘,萧家小姐来了。”屋里的宫婢向皇后通报,屋外守着的宫婢始终低头垂眸,长生婆婆在外就已被拦住,不得入内。
宋嬷嬷曾说她在宫里算是温和的礼仪嬷嬷了,我原先不信,现在倒觉得有了些可信度。
“你们都退下,让她进来吧。”皇后并无动作,依旧专注祈福。
那声音清丽好听,却有些厚重沧桑,一听便可知她的雍容华贵,可又有些远离红尘的飘渺,她通身金贵,在这梵香飘绕的寺庙,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我不觉没由来地对这位皇后娘娘生了些好感。
“萧小姐,请。”那宫婢穿着与外头守着的寻常宫婢不同,应当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周身气度亦是不凡,与皇后一样的端庄得体,礼数周全。
她原本不必如此,却还是恭敬地请我进去。
我微微颔首示意,小心踏步进去,自心底地怕扰了这位专心祈福的宁静。
“小女萧樛儿拜见皇后娘娘。”
跪地,俯身,叩首,手心交叉,贴额朝上。
我向皇后娘娘行的是标准的大礼。
“起来吧。”语气平淡,不见情绪。
我向皇后谢恩,规矩起身,低头垂眸,她像是有一种隐形气场与威严,让人臣服。
“过来,与本宫一同祈福。”
“是。”
果然,皇后旁边早早备了一个软垫,让我惊讶的是,那软垫竟与皇后所用一模一样,绣着凤凰于飞。
但皇命不可违,犹豫半瞬,还是跪下,双手合十,闭眼祈福。
心里却是一直胡思乱想,焦躁不安。
“你今日需和本宫一起祈福至明日天明。”皇后良久后开口。
“能与皇后娘娘祈福是小女的荣幸。”我尽力安抚剧烈跳动的心脏,让自己得体平静地回答。
“佛祖在上,万千神明,当坦诚,莫违心。”
皇后轻飘飘一句话,平静如水,我却忍不住睁开双眼,翻起一阵波澜,结果对上的正是那贡品台上笑着的灵童雕像,心头一跳,再往上,是面前那巨大辉煌的黄金佛像,微闭双眼,却让我有如泰山压顶般透不过气的感觉。
“不必害怕,本宫虽为皇后,却也是你父亲的胞妹,是你的亲姑母。”皇后娘娘并不可怕,是我自己在害怕,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量,让我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她是皇后,也是我的姑母。
是自幼时就未见面,却一直疼爱赏赐我的皇后姑母。
明明我一直都想见她的,如今真见着了,却是生疏。
“是,姑母。”
我偷偷看了皇后一眼,她仍闭着双眸,即使仅仅是侧颜,也是惊了我半晌,岁月并未手下留情,她的眼角有些细纹,可这也难以遮掩她的芳颜,倾国倾城或许就是如此。
略施粉黛,抹上朱红口脂,就已经是芳华绝代,我终于见到了书中所描写的“温良贤淑垂天下,绝色倾城伴君王。”
或许就是如此吧。
我还在神游,皇后却是浅浅笑了,略微的气音被我捕捉到,我偷偷看她,想来她还在祈福,应当是看不到的。
可是!
我竟一转头就看到了皇后娘娘正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极尽温柔,极尽······宠溺。
好似江南烟雨中,杨柳春风生。
“樛儿长大了。”皇后娘娘,竟还摸了我的头。
被这般的美人看着,我也是会害羞的,所以我非常有理由地脸红了。
但头上的温度仅停留一瞬就离开了,下一刻皇后红唇轻启,金声玉润,娓娓动听。
“樛儿是不是想知道为何今日是你陪本宫祈福?”皇后双手合十,眼睛却是睁开的。
“嗯。”我睁着眼,平静地看着那对灵童雕像,心口如一。
佛祖在上,万千神明,当坦诚,莫违心。
“玉安有名门萧氏,连出两位皇后,一位是已仙逝的庄德太后,一位便是本宫。”
“这又与我有何干系?”这与萧府又有什么关系?
我像是有不好的预感,连忙出口。
“你可知姑母也曾如你一般,在萧府孤身学礼十五年,及笄后才可出府。”
皇后的声音轻如晨雾,飘渺得像是已陷入遥远回忆,我虽疑惑,却不忍打断她。
或许这就是长生婆婆所说的答案。
“好久好久以前,姑母也曾在花神节,在文昌庙,在这佛像前,与庄德太后祈福。”
“而如今······是你与我。”
“正因为你我是萧氏女儿,是元安命定皇后。”
她说完最后一句,我的大脑无法反应,一片空白,耳边轰鸣。
这一定是错觉,是幻听!
瞳孔紧缩,我紧盯着皇后,可她还是一身雍容华贵,端庄平静,毫无波澜。
皇后不曾看我,反而闭上双眼,又开口。
“看来李烟还是没有与你说。”
李烟,是我母亲的闺名。
再也跪不住,我瘫坐在那凤凰于飞的软垫上,怔怔开口:“母亲也知道?”
“玉京人人皆知。”
人人皆知,是了,过去曾被我忘记的那些细节一幕幕冲进我的脑海。
自我记事,便日日读书写字,从不能懈怠,父亲再忙每月末测验也必会到场,未曾缺席,是啊,元安未来国母的培养怎可懈怠?
母亲的欲言又止,眼里一闪而过的悲伤……还有十二岁那年哭着与我说对不起,那泪原来是为我而流吗?
所以,她才会说,一直是我,一直是我……
还有我的名字……萧樛儿
取自“南有樛木”,寓意美好圆满的爱情。
后有一句“乐只君子”,寓意祝贺新婚男子。
我出生那日,萧氏宗族,大摆三日宴席,究竟是在祝贺什么?
到头来,竟连我的名字……也是个笑话?
“为什么?”
我又尝到了,今日的泪格外的苦涩。
皇后又睁开眼了,朦胧间,我看到了,看到了她眼眸里淡淡的悲伤,化不开的愁绪。
“因为……因为萧氏世代载史,毫无实权,娶之为后,可保朝堂稳固,避前朝外戚专权,为的是家国,是大义。”
“所以是舍我,为大义?”
“是。”
又是两行热泪。
是我的,亦是姑母的,更是那已仙逝的庄德太后的。
“姑母······我能不能不嫁?”哽咽开口,已是无尽悲凉。
皇后姑母笑了,这次摸了我两下头,我的心如坠冰窖,姑母的手太热了,灼得我直流眼泪。
“傻孩子,皇命不可违。”
我看到了,皇后姑母的眼里也有泪花闪烁。
第13章 心仪之人
“凭什么?”我愤恨开口。
凝视着面前宏大奇伟的佛像,头戴黑珠,伸手张指,眼睑闭着,是一派的庄严圣姿。
佛祖在上,万千神明,也无人能渡我。
凭什么?明明······明明我也有心悦之人。
为何偏偏是我?
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九重宫阙的最高处,天下女子的典范······凤凰于飞,牡丹花开,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今日我要和羽青一起给院里的梅树挂纸花,和母亲一起喝酒祈福,等爹爹回来用膳,我答应爹爹要给他弹我前几日新学的曲子。
今日花神节,我原本该这么过的。
“凭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女子······生若浮萍。”
皇后闭上双眼,手掌仍是合十,头颅微低,发上的金钗步摇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掌心撑在软垫上,云锦号称是天下最柔软的绸缎,触之如云,此刻我却觉得它扎手,像娘院里长满刺的玫瑰。
“皇后,天子妻,一国母,世上多少女子不择手段,流血丧命都想要的尊贵地位,樛儿不想要吗?”
“不要。”
当那身青色衣袍出现在我脑海的那一刻,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
“为何?”
“因为我已有心仪之人。”
情爱,什么是情爱?我不懂。
我只知三轮春秋,岁月流转,是他陪着我。
我只知萧府红墙宛若牢笼,他是唯一能陪我读书习字,畅所欲言之人。
我只知,我只想与他在一处,只想让他日日陪着我。
“那他是否也心悦于你?”
皇后姑母未有动作,语气依旧平静,只问了我这一句,这简单的问题,我却答不上来。
我喜欢羽青,那他也与我同心同感,心悦于我吗?
想起他的眼睛,那眸中浮浮沉沉,时明时暗,我不知他心绪。
他如三月春风拂面,而我也从未抓住过他。
我忽地想起清早他拿着红绳,与我说今日我不用挂纸花。
是啊,玉京人人皆知。
所以,羽青他也是知道的。
“不,是我一厢情愿。”
我只能皱着眉,苦笑一声。
“一厢情愿也罢,两情相悦也好,舍了,才是上上选。”
“为何?”
“你可知挡天子路之人有何下场?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株连九族,都算是轻的,这世上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而帝王深谙其道。”
“所以舍你一人,全的岂止是家国大义,更是萧氏宗族上下百人,你的父亲母亲,以及你心上人的性命前途。”
萧皇后的话一遍遍刺穿我,死亡的含义对我来说有些模糊,生命的重量我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娃又如何承受?
父亲母亲,刘管家还有长生婆婆,那些萧府里我熟知近十五年的面孔,那些人会因为我失去性命,家庭,所有一切。
至于羽青,他父母意外双亡,曾受尽人间疾苦,好不容易才在萧府度过三年惬意时光,怎可被我连累?
他满腹经纶,淑质英才,日后科举定能高中,假以时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定能实现他在十二岁灯节所许的愿望。
继承父志,考取功名。
娶一端淑小姐,儿女双全,他的未来当是明亮而崭新的。
而不是萧府无名无姓的伴读,帝王笔下荒诞的罪民。
这些甚至是我曾为他许下的愿望,静湖前,梅树下,愿他事事顺遂平安。
挣扎着从软垫上爬起,稳稳身子,已不像刚才那样情绪激动,不屈,愤慨。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无力与悲凉。
是姑母说的那句,女子生如浮萍。
“姑母与庄德太后当日也是如此情景吗?”
面前这位平静得近似一潭死水的萧皇后,她也曾是萧氏儿女,那日在这佛前她会不会也如我一般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