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一时接受不了,至少接受不了这么突如其来的分别。
可她还是没说什么,她看得出沐丘从始至终没有对她有过任何感情,最多也就是把她当做合作伙伴。自己那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情感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实在不好拿出来打扰他。
于是她就这么看着他随监察走了,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或许她还能偶尔在乞丐窝里看到他,但更多的可能是,他们此生,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朝朝。”苏四娘轻声将她唤了回来。
唐朝朝应了一声,笑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搀着苏四娘的手臂:“娘,咱们回家吧。”
苏四娘笑着,身旁牵着女儿,身后跟着夫郎。
“回家朝朝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我想吃红烧大肘子!”
“好。”
“夫人,我也想点菜。”
“你?有什么吃什么吧。”
永安客栈。
监察御史摘了官帽,笑眯眯地给面前这个小乞丐倒茶。
“我说是谁这么厉害,带着几个地痞就能把黑风寨上下几百号人杀个精光。既是将军你,我倒也没必要吃惊了。”
沐丘并不待见此人,能坐到他如今这个位置的,全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眼前这个,更是个有名的笑面虎。
他不碰茶水,亦不给他好脸色:“不知御史大人找小民,所谓何事?”
监察独自呷了一口,语气与沐丘相比轻松太多:“将军何必跟我这么客气?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猜的不错的话,这东西是你塞进我房间的吧?”
他拿出那记载着黑风寨匪寨的名册,推至桌子正中。
沐丘没有回答,算作默认。
“陛下想让你回去,有些事情没了你,可是让他头疼得很。”
“我不回去。”沐丘冷着脸,不做思考地立即拒绝道。
监察仍是眯着双眼,笑容中藏着不可捉摸。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答案,他似乎满意他的回答一般,笑出声道:“你还是这般直接,且无趣。”
沐丘两手撑在双膝上,坐得端正:“陛下已经答应放我离开朝堂,我对大程已然心死。若是御史大人唤我只是为了让我回去,便没什么好聊的。”
“心死?”监察的笑声变成了嘲笑:“那你还管这些事情做什么?”
“百姓无辜,略尽绵薄。”
他双指将桌子扣的砰砰作响,好笑道:“慕将军要搞清楚一件事,大程的百姓属于大程。你对大程心死,自当也该对大程的百姓心死。”
他含笑的眼珠子收敛了笑意,露出了老虎的真面目:“你父亲也是大程的百姓,敢问将军是否对他也已经心死呢?”
沐丘撑着桌子“唰”地站起,眸中寒光毕现,怒道:“陆诚功,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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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入夜,唐家摆了一桌子好菜来庆祝唐朝朝成功逃离程铁魔爪。
本该是最高兴的唐朝朝却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些便称自己饱了困了,要去休息。
唐池察觉出女儿不对劲,想要拉她回来问问情况,被苏四娘拦住。
“你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我瞧着,她八成是看上那乞儿了。”苏四娘说着,不禁摇了摇头。
她来唐家时,唐朝朝已经有七岁,懂得一些道理,也正是最依赖爹娘的年纪。为了让这个敏感的孩子接受她这个突然降临在她身边的“不速之客”,她对唐朝朝的了解程度,是唐池这个亲爹也远远不及的。
唐池坐回去,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提到沐丘那个乞丐头子,他就总觉得不太对劲:“你说,他真的就是个乞丐吗?”
自打他出现,先前他们觉得棘手的事情短短几日便如云烟般消去,甚至他们费心准备的东西,也几乎没有用上。有此等本事,怎么可能一直委屈在一个小小的乞丐窝里?
“若他真不是个乞丐,朝朝喜欢,倒也不失为一个去处。”唐池说着,又要喝下一杯酒,一只肤质粗糙但纤细修长的手将酒杯夺了过来。
苏四娘严格控制着唐池的摄酒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恐怕他今后不会再与朝朝有见面的机会了,就让她自个儿消化消化,过些日子便也忘了。”
夫妻二人相视,皆惆怅叹息。
如今唐朝朝快二十二了,还找不到可靠之人交托一生,唐家每况愈下,二人便越是担忧她的将来。
“唉……”
唐朝朝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屋顶发呆。翻了个身,觉得待在屋里胸闷,开了窗子也没缓解多少,于是重新将衣服穿好,推门出去想寻个开阔之地散散心。
从侧门溜出唐宅,一路直下便是一处大湖。小时候她想爹娘时就会经常来这里放灯,祈求父母能早些平安回来。后来唐池带着苏四娘回了家,她来的就更频繁了。
冬至才过,空气中似乎都含着冰碴,湖面结了一层薄冰,覆着前几日下的雪,与地面一般是白的,稍不注意便有可能失足落下水去。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或许一个身临险境的人很难不会不对一个救她于水火的人动心。可那毕竟是一时的,她自己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此时的念念不忘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沐丘,她心里头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她心慌难眠。
“还是尽快忘了他吧。”她踏着小步子沿着湖边悠悠走着,寒风吹走了她身上的热气,也连带着冻住了她繁杂的思绪。
原本越走越该轻松些,她偏偏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盯上了,风都有了一股可怕的味道。她停下来,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程铁浑身酒气,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晃晃悠悠不知道走到哪里来了。他摇了摇酸晕的脑袋,视线也跟着清明了些。
偌大的冰湖边上,就站着一个人,他眯着眼,也瞧不见那女人是谁。虽然他爹已经被抓,家里没了生活来源。但以他那多年养成的死性子,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又趁着他酒性大发,欲望便更加浓烈了。
他咕咚咕咚将酒壶中的酒喝了个差不多。酒壶落地,飞溅的酒水将雪面戳出好些小洞,又被几脚踩成了坑。
唐朝朝看着不远处一人朝着自己奔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冰冷的湖水灌满她的鞋,刺激得她清醒了些,拔腿便跑。
此时程铁也看清了那张脸,突然暴怒:“又是你这个贱人!”
他似一只蛮牛一般朝着她冲撞,所幸不太灵活,都被唐朝朝逃掉了。
然而程铁的体力似乎用不完似的,酒醉后的程铁甚至不顾身后还没好的鞭伤。他彻底把唐朝朝当做了自己的执念,尤其是今日,他的前十个妻妾全都弃他而去,父亲入狱,全都怪她没有乖乖把自己献给他。
漫无边际的大雪掩盖了道路的崎岖,唐朝朝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奔逃着,体力渐渐不支,已经逃无可逃。
唐朝朝咬着牙,如今逃是逃不掉了,若是今日被程铁抓住,先不说清白不保,自己还有没有命考虑清白都是个问题。
唐朝朝慢了下来,程铁也慢了下来,他嘿嘿笑着:“唐朝朝,你又落在我手里了。”
“你爹已经入了大牢,你伤我,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她悄悄后退着,手里捏着一把匕首,准备与他鱼死网破。
程铁此时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他以为唐朝朝怕了,情绪更加亢奋,嘶哑地笑声惊得她起了一身冷汗。
“上次让你给跑了,这次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来救你。”
正当唐朝朝准备与这个色鬼头子决一死战的时候,破空声呼啸而过,吹起了她耳边的发丝。
一把黝黑的蛇纹匕首插在红色的雪上,下面穿着一只……耳朵?
下一刻,疼痛才使程铁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痛嚎声差点把唐朝朝震聋。
她彻底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害怕,看着沐丘的身影从她面前晃过,却不理她,一拳打翻了程铁,膝盖压在程铁肩窝,牢牢将他控制住。
程铁大骂道:“你这死乞丐,放开老子,你知道老子爹是谁吗?”
“吵死了。”沐丘手起刀落,一块血红的软肉掉在唐朝朝脚边,又是一阵惊天泣地的惨叫声后,程铁吓晕了。
唐朝朝一步不敢动,那舌头似乎还在动一般,瞬间吓白了她的脸。
虽说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但当时的黑风寨至少都是完整的人,她还从没见过有人直接把人舌头砍下来的。
“沐丘?”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沐丘没有反应,单膝跪在程铁的身上,放在程铁手臂上的手似乎要把它捏碎一般,那手臂都被捏变了形。
感觉到他状态不太对,她想上前查看,却好似触发了什么。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一头扎进了湖里。
薄冰咔嚓咔嚓碎了一大片,随着水面起伏着。
他们离湖并不远,唐朝朝看到程铁来时,便想好了到时候实在没辙便把程铁推水里或者自己跳下去逃生。
却没想到最后竟是沐丘跳了进去。
唐朝朝惊了一下,想都没想跟着跳了进去。她不知道沐丘水性如何,但就他目前这让人不放心的状态,指望他自己从水里爬出来实在不切实际。
不过好在,她是会水的。
柔软的水如刀片一般划过她全身,她冷得意识模糊了一瞬。还好湖边不算太深,沐丘很快沉了底,被紧随而至的唐朝朝拉了起来。
她干净利落地揽住他的腰,双脚蹬地立刻出了水,一只手拉着沐丘,自己先爬上了岸。
出水之后,寒风比冰水更加肆无忌惮的割着她的每一寸骨肉,她浑身僵硬,四肢麻木,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把沐丘从水里拉上来,她倒在雪地里,如今觉着这满地的雪都是温暖的。沐丘躺在她身边,已经没了意识。
木偶一般僵硬地爬了起来,她哆嗦着走到程铁那只耳朵旁边,恐惧已经不是现在状态的她能出现的情绪了。她踩住那只血液已经被冻住的耳朵,将匕首拔了出来,割破了自己的小臂,任凭鲜血顺着手臂沥沥拉拉落下。
疼痛使她意识恢复了些,她回身,将那个比自己重了一半的男人扛起,背着他一跛一跛地朝着家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身湿透,在冬日最寒冷的一个月里背着一个沉重昏迷的身躯从郊野走回县里的家中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到家将沐丘放下便冲到已经休息的老医师家里,将人从床上拽到自己家里的。而这一整个过程中,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老医师施了针,叙述病情道:“除了受了寒,其他地方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他好像曾经中过一种巫毒,经受太大的刺激或者打击,会使毒发作,持续一段时间的疯病。”
唐朝朝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她无心更衣,只是披了一件干燥的斗篷,坐在炭盆边上,扶额难受着。
苏四娘替她问:“这毒可有解法?”
老医师摇了摇头:“不过这毒并不要命,只要一段时间内不受刺激便会自己消解。如今最要紧的,是他与令爱的风寒,需要坚持服药才能不落下病根。”
送走了医师,苏四娘忧心地看着坐在一边不肯说话的女儿,也不敢现在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走到唐朝朝身边,捧起她已经有了血色,红润可爱的小脸:“朝朝,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娘知道你很在意他,但是你爹和我也很在意你,听话,好好休息一晚,已经没事了。”
她拉着唐朝朝去换了干衣服,吃了暖身子的汤药,直到将她哄睡才离开。
第二日她醒来时,沐丘已经离开了。
她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着窗外的院落,小雪花摇摇晃晃落在窗边,来不及触摸就已经融化了。
她突然推开门冲了出去。
唐池想要追上去,苏四娘却微笑着说:“让她去吧,找不到人自然会回来的。”
“可她还生着病呢!”唐池不解一贯最在乎父女二人身子的夫人为何会纵容她连斗篷都不穿就这么跑出去。
苏四娘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风寒好治,心病难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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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顺明十年,季夏。
正值一年最热的时节,热三伏的浪潮把整个定州包裹的像个蒸笼,热气无孔不入,里外将人熬得像只蒸熟的螃蟹,病恹恹地躲在阴凉下不愿动弹。饶是树荫屋内,也不见凉爽一些。
唐朝朝指挥着下人将冰块搬到酒楼,后几个下人和她一起把冰桶围了起来,皆惬意地瘫坐下来。
自从程家倒了之后,永安县再没有人受其压制,唐家生意也就好了许多,渐渐恢复了一些从前的惬意生活。
“两壶冰镇梅子酒!”
唐朝朝转身从冰桶底下拿了两壶酒,递给了来取货的小厮:“辛苦了,送完这单就放班吧。”
“好嘞。”
李弦画靠着冰桶,看着门外热到混沌的天一动也不想动。反而上个月才买回家的丫鬟小芽精神抖擞,她似乎总有释放不完的精力和讲不完的八卦。
“小姐,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起的慕将军吗?”小芽趴在桶边,期待地看着唐朝朝。
唐朝朝实在热得没有力气回应她,店里剩下的冰饮送完,她就打算窝在家里不出门。这该死的夏天简直要要了她的命!
莫说提起兴趣听小芽讲八卦了,她今日就连打听沐丘的消息都懒得去。这样说起来,她这两个月对他似乎也没有原先那般上心,每天问问那些个认识他的乞丐有没有沐丘的消息,似乎只是因为养成了习惯。
她自己都要忘了,自己为什么还在找他。是因为想要报答他多次的救命之恩?还是不甘自己那没来由的好感无处表露?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就连以往听到“没有”或看到他们无奈摇头时的失落也消失无踪。
或许再不用几日,她最后残存的一丝习惯性行为,会被这热死人的天气蒸干。
小芽并不会因为没人理她而停止自己的八卦分享,她当做唐朝朝还记得的样子,继续滔滔不绝:
“不是说那李侯家的小姐趁着将军招婚成功嫁入将军府了吗?你猜怎么着?她死了!”
这消息不免也让唐朝朝惊了一下,她看向小芽,皱眉道:“死了?”
得到了回应,小芽更兴奋了:“可不是吗?我听说那慕大将军从前是个待人宽厚的好将军。也不知怎么,这次回了都城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只要有人惹他不高兴,轻则浑身青紫,重则缺胳膊少腿,这次甚至把他才入门半个月不到的夫人都杀了。现在都城那些一开始蜂拥争抢着想去想去做将军夫人的小姐们全都吓得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慕将军看上,成了下一个可怜之人。”
唐朝朝听着皱眉,都城可是在天子脚下,这般目无王法,岂不是在打当今圣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