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莫说在场的丫鬟,连见多了妖怪的师兄妹都听得不寒而栗。
小鹤冲羊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打算动手,送这个吃人的狼妖早登极乐。
羊生领会意思,忍着恶心,掐着嗓子,矫揉造作道:“大王,你便是看在我的面上,吃一日斋又怎地。”
学着戏台子上的旦角,将一方擦过嘴、挂着几粒点心渣子的手帕,妖妖调调地甩寒山大王脸上。
寒山大王这头山旮旯里出来的狼,若跟他玩什么谈风弄月的把戏,他一准玩不明白,反倒是这等朴素到拙劣的手段,一勾一个准。
这狼妖骨头立马酥了,身子也软了一半,抹了把脸,迷迷瞪瞪道:“吃素,吃素!给我搬两筐菜叶子上来!”
丫鬟们听了,如蒙大赦,立马就要去搬什么菜叶子,羊生阻拦道:“不必去,大王迷糊了,在说糊涂话。”
小鹤跟他打配合,说:“夫人,这些丫鬟笨手笨脚,不但做不好事,还易惹大王发怒,不如叫他们下去,留我在这里伺候。”
羊生假意思索了一会儿,对丫鬟说:“你们下去罢,房里有我的陪嫁丫鬟伺候即可。”
丫鬟们求之不得,齐声应了声“是”,而后拖着晕倒的那个,鬼撵一般退了出去。
小鹤提起酒壶,往琉璃盏里倒了两盏澄清的美酒。
羊生接过琉璃盏,袖子一遮,趁势下了耗儿药,又将酒盏轻轻一晃,耗儿药就融进酒水,看不出端倪。
他把投了毒的酒水递与寒山大王,嘴里催丧一样催促:“大王,快与我喝个交杯酒。”
寒山大王不疑有他,把毒酒拿在手里,当真与夫人喝了个交杯酒。
羊生用眼角余光观察动静,见寒山大王一饮而尽,心中暗喜:好了,他现在要被药死了。
然而左等右等,寒山大王竟屁事没有,既不曾七窍流血,也不曾满地打滚。
他怎么没被药倒?羊生不免心慌,忍不住用眼神询问小鹤,买到假药了?
小鹤觉得不该是假药,这耗儿药可是她从一只猴精那里收缴来的。
因眠春山的耗子精偷了猴精珍藏的猴儿酒,双方结下仇怨,猴精一心要收拾偷酒贼,就装扮了人样,去山下的郎中那里买了一包耗儿药,给耗子精投毒。
耗子精中了毒,拉了三天肚子,实在气不过,就闹到小鹤这里来,找她要个公道。
小鹤把双方各打五十大板,都罚去做了苦力,剩下的半包耗儿药,就被她收缴了,免得再生出这类投毒的事。
既然放得倒耗子精,这药就定然是真的。
真药为何药不死寒山大王,莫非耗儿药放得太久,变质了,不管用了?
小鹤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投了毒,毒药却不起效,这可如何是好?
寒山大王咂咂嘴,细品了一下酒水滋味,一脸纳闷:“这酒怎么是苦的?”
没等这两个编出谎,他就自己想明白了,怒气冲冲骂道:“下头的人不用心,尽拿些劣质酒水糊弄我,明日一定把他们都杀了!”
小鹤/羊生:罢了,劣质酒水就劣质酒水,总比他发觉里面有毒来得好。
寒山大王没气太久,心里惦记着洞房花烛夜,又来拉扯羊生,说:“夫人,你我喝了交杯酒,该困觉去了耶。”
羊生不知这个困觉是那个困觉,在他眼里,困觉只有一种意思,因此并不觉得害怕。
饶是如此,他也有些厌烦:谁要同一头狼妖睡在一张床上,换成小鹤还差不多。
同小鹤睡在一起,边吃果子边摆龙门阵,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而吃人的狼妖……他只想冲妖怪吐口水,再一脚把妖怪踹下床去。
然而羊生不懂,小鹤却是懂的。
她着急忙慌挡在羊生面前,绞尽脑汁拖延时间:“大王,我们夫人还没用过饭,肚子饿得慌,跟你困不得觉。”
羊生虽不明就里,却下意识跟着附和:“是,是,我饿死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寒山大王干不成事,悻悻道:“怎么不早说?”
见他好骗,羊生得寸进尺,反过来怪罪道:“不早说,不早说,我哪里有时间说?才进来,说了三五几句话,饮了一盏交杯酒,就急着要钻被窝,也不惦记你夫人还饿着哩。”
这句话说得稍微有点硬,寒山大王本有些气恼,然而一见那张抹得花里胡哨的脸,再多的气也飞到爪哇国去。
狼妖无可奈何道:“饿了就叫饭吃啊,我打遍小寒山方圆十里,挣下偌大家业,难道还缺你两口饭吃。”
小鹤精乖,一溜烟跑到门边,吩咐外头的丫鬟:“叫些好酒好菜送来,记着,多上几坛子酒,大王今夜做新郎官,要些好酒助助兴。”
有了寒山大王做虎皮,下头的丫鬟哪敢懈怠,不过片刻,就安排了一大桌酒菜送来,上好的琼浆玉露,也一口气上了十几坛。
照例挥退恶风洞的丫鬟,小鹤抱起酒坛,直往海碗里倒。
投毒不成,灌倒也是一样的,她今天非叫这头狼醉死不可。
寒山大王见这小丫鬟小小的人,个子还没桌子高,抱着比脑袋还大的酒坛倒酒,不由一乐:“这丫头看着小,力气还挺大。”
小鹤惊了一下,心中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瞧出了端倪?
羊生抄起酒碗,往寒山大王嘴里灌,一面灌,一面说:“有好酒不吃,尽看我的丫鬟做什么,来,吃酒!”
寒山大王嫌碗小,喝着不爽快,自己抱起坛子,呱呱往嘴里倒。
一坛子酒,瀑布般倾泻而下,进入他粗糙宽阔的喉咙,不过一两息,就倒得磬干磬尽,而他脸不红心不跳,就如喝了一坛清水一般。
两人暗暗心惊:这个妖怪好酒量呀。
为把狼妖灌倒,羊生与小鹤齐心协力,想尽办法哄他喝酒。
说什么“量小非君子,无酒不丈夫”,什么“洞房花烛夜,美酒尽兴时”……
寒山大王脑子不大好使,被哄得喝了一坛又一坛。
可他脑子不好使,酒量却不差,任凭喝得再多,也没有半分醉倒的迹象。
小鹤暗道不好:再这样下去,总有不喝酒的时候,到时他再要同夫人困觉,又找什么理由推拒?倘若惹他发怒,我同羊生两个都打不过他一个。
想明白了这点,她就晓得必须去找师父了。
一天道人那个亡人,把徒弟丢到这里,自己倒溜得挺快,也不怕徒弟出了什么事。
小鹤恨得牙痒痒:死老头,休想躲懒,我掘地三尺,也把你找出来!
偷偷同羊生比个手势,羊生就同她心有灵犀,叫道:“酒菜不够了,你去灶上催一催。”
小鹤应声而出。
那些丫鬟看见她从房里出来,没一个敢拦,没一个敢问,都随她乱走。
小鹤不知师父在哪里,于是掐个诀,默念道:“四方真灵,伏祈显能,弟子小鹤,要寻生人,寻的是哪个?正是一天道人这个坑害徒弟,背时砍脑壳的瘟神!”
第35章
一天道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低声骂道:“哪个遭瘟的在咒我!”
却说他抛下两个徒弟,如今又在哪里?
一天道人装作个老猫精,自来熟地跟恶风洞的小妖混在一起。
小妖们把他看了几眼, 狐疑道:“老猫,你看着面生啊。”
一天道人胡说八道:“我是新来的。”
小妖又问:“你怎么想不开, 要来恶风洞过活?”
一天道人听这个意思, 似乎这些小妖都觉得恶风洞不是好地方, 于是顺着话儿叹口气,说:“昨日从小寒山路过, 不幸被寒山大王抓来做苦力, 真是背时运低啊。”
这些小妖都是小寒山的本地妖,打从诞生灵智以来就在山中修行,世面见得不多,此刻就被一天道人糊弄住,不但信了他的话, 还同情起他来:“原来你也是被大王抓来的,不要伤心, 这里都是你的难兄难弟。”
一天道人故作惊讶:“难不成你们也是……”
“嗐, ”一头鹿精没精打采道,“哪个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来到这里的?譬如我, 本是天生天养的灵鹿,在山中过得快活自在,不想遇到寒山大王这个杀神, 被他抢夺了几百年来的积蓄,还要给他拉车驮物, 这日子过得……不晓得哪天才出头啊。”
一天道人安慰道:“不要灰心,人家说否极泰来, 总有你出头的时候。”
“谢你吉言。”鹿精道了声谢,仍是闷闷不乐。
一天道人看旁边有个猪精,提着个装了酒的竹筒,在那里独自喝闷酒,不由打听道:“那位猪兄是怎么了,为何一声不吭喝闷酒?”
小妖们同他讲:“莫去打搅他,他爹,他娘,他老婆孩子,一窝的猪都进了寒山大王的嘴,心里正自难受,所以无心与人说话。”
一天道人满脸唏嘘:“好惨的猪呀。”
“是呀,是呀,”小妖们跟着附和,“他是好惨呀。”
或许是对鹿精猪精的遭遇心有戚戚,这些小妖打开了话头,都讲诉起各自的苦楚来:“生来自由自在,常居山中清修,一遭为他所掳,来此洞中为奴。”
“为奴倒也罢了,又时常欺辱,动不动就要骂你,打你,吃了你,叫你提心吊胆,一日也不得安睡。”
“大王他还喜欢吃人,要寒山镇按月进贡足数的凡人供他吃喝,我们这些小妖也不想为恶,奈何不听他的,就性命难保,所以只好为虎作伥,山下那些凡人都骂我们哩。”
小妖们叹道:“今天要你宰人,明天要你剥人皮,后天要你煮人肉,才跟了他几天,就犯下累累杀孽,恐怕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投到畜生道了。”
山中的小妖,若清净修行,说不定可以修成一方小仙,再不济,来世投个人胎也可,如今犯下杀孽,哪里还投得成人,不投成牛马畜生都是好的。
一天道人听了小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不由捋了把猫须,赞道:“我还以为诸位跟着寒山大王,做了恶事,就成了恶妖,原来大家都一心向善,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听了这话,众妖摆手道:“哪里就'都一心向善'了,有像我们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自然也有情愿做狗腿子的。”
还好心劝道:“你是新来的,看着年纪也不小了,要多长个心眼,那些狗腿子最喜欢欺侮老弱病残,平日里多避着些。”
一天道人装猫装得像,得了人家提点,还装模作样,拱着爪子谢了一通。
这些小妖都是实在妖,说:“谢什么,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命如草芥一般,不相互帮衬着,早已死得梆硬,今日我们有消息告诉了你,往后你有什么消息,也请讲给我们听。”
一天道人连声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顿了顿,他四下张望一圈,作出鬼鬼祟祟的模样,而后压着嗓子,打听道:“既然跟着寒山大王没前途,为何不干脆跑了?”
“莫说这话!”小妖被吓了一跳,苦口婆心劝道,“若是跑得脱,我们早跑了!”
纷纷给一天道人讲诉寒山大王的可怕之处:“他精通术法,武艺高强,一只手就能吊打我们一座山的妖怪!”
“他还有个宝贝,叫做生死簿,但凡用你的血在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就把你的命捏在手里,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只要划去姓名,立刻就把你弄死了!”
“死了也不得安生,魂魄还受他折磨,胎也投不成,一世都要做他的伥鬼!”
还指着不远处的灶房,给一天道人举现成的例子:“知不知灶下烧火的是谁?是小寒山的土地公土地婆!正经的土地神都逃不出去,我们怎么跑得脱?”
“你不晓得土地公土地婆过得有多惨,日日都被拉出来,扒了裤子吊起来打,打得皮开肉绽!”
“大王那些狗腿子时不时就过来欺侮,十分践踏羞辱,这样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刚说到狗腿子,狗腿子就来了。
只见三个丑妖怪,都生了张倒三角的尖脸,扁头扁脑的,眼珠子只有绿豆大,正是投靠了寒山大王的三条竹叶青。
三条蛇一母同胞,是再亲不过的兄弟,所以团结一致,在寒山大王麾下也算一大势力。
一路耀武扬威,呼呼喝喝:“懒鬼,滚开,不要挡了大爷的道!”
又踢这个,又踹那个,个别不走运的小妖,还被他扇了几巴掌。
走到灶房,“砰”地把门踹开,趾高气扬道:“老东西,快给大爷煮一碗热热的心肺汤,若敢怠慢,别怪大爷一顿好打!”
缩在柴火堆的老两口赶忙起来,烧起火来煮了三碗心肺汤,颤颤巍巍给三个妖怪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