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羊生对美貌有他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来,这幅样貌标致是标致,但细究起来,还欠缺了一点儿。
比方说,这个眉毛,它是不是太细了?
他一家子,从一天道人,到羊生,到小鹤,再到悄悄,都生就两道黑黑的浓眉,从未修剪过,毛扎扎的,犹如春日的狗尾巴草,带着一点野蛮又旺盛的劲头。
见惯了浓眉,羊生霸道地认为:浓眉才是最好看的,比这两道头发丝强上百倍千倍。
他无师自通,拿起描眉的螺子黛,认认真真把两条眉毛描粗。
描完眉,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羊生自己很满意。
他又打开一盒胭脂,准备对付白得过分的脸蛋——他就奇了怪了,这样新娘子五官生得挺端正,怎么肤色白得跟死人一样,像他,像小鹤,脸上都红润有光,这才像个活人嘛。
抠出一大坨胭脂,一股脑涂在脸上,又用手掌抹开。
顶着一张猴屁股似的红脸蛋,羊生陶醉得不得了。
脸蛋红了,衬得嘴巴没血色,他照葫芦画瓢,用胭脂给自己涂了个血盆大口。
粗眉、红脸、红嘴巴,欣赏着自己如今的鬼样,羊生心里美滋滋的。
小鹤半天没见羊生过来骚扰,觉得奇怪:他就这么老实,一声也不吭?
不由抬头去找羊生踪影。
这一看,把她吓了一跳:那个脸上红红黑黑的鬼是谁?
“你在做什么?”小鹤情不自禁问出口。
一听小鹤跟自己说话,羊生一下子来劲了:“我给脸上抹了胭脂,小鹤,你看好不好看?”
说着,他还抠了一坨胭脂,举着手要给小鹤也抹上:“你也搽一搽,这胭脂香得很,可好闻了。”
小鹤直往后缩,大声抗议:“走开,走开,不要给我抹,难看死了!”
“难看?”羊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镜子,对着镜子里那张鬼脸,他心里美得冒泡儿,“不难看啊,我抹得多俊俏哩。”
他打扮得俊了,就想把这份俊俏带给小鹤。
奈何小鹤不喜欢,还说他抹得丑,羊生心里别提多不服气:“别人都爱胭脂,说胭脂好看,就你与别人都不一样。”
小鹤说:“胭脂好看,是你手法太差,抹成了一张大花脸,所以就难看了。”
羊生撇了撇嘴,觉得自己简直俊死了,小鹤一定在胡说。
也罢,既然小鹤不愿抹,他也不强求。
羊生坐在妆台前,捧着脸,欣赏着自己的丰功伟绩,越看越是入迷。
他还把妆匣打开,从里面掏出那些乱七八糟的首饰:花簪、金钗、玉镯、耳铛……一样一样往身上比划。
遇到好看的,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往身上戴。
不一会儿,他头上就插了七八支金钗,手上套了三对镯子,脖子上挂了两个项圈。
越玩越有劲头,羊生兴致勃勃,沉迷得几乎停不下来。
其实他更想打扮的是小鹤,可惜小鹤不给他玩,他就只好玩自己。
到底惦记着小鹤,他拿着一个精挑细选的花钿,不死心地问道:“小鹤,这个花钿好华彩耶,你要不要戴?”
小鹤看着羊生一身亮闪闪的首饰,都不晓得怎么说他。
抚了抚额头,三岁的小师妹一脸沧桑:“你自己戴罢。”
羊生不能理解:“这么好看的花钿,你竟然不喜欢?”
小鹤说:“喜欢是喜欢,但我现在不想戴。”
想了想,羊生说:“那我给你收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想戴了再戴。”
他在那堆金银首饰里挑挑拣拣,边挑边盘算:“这个簪子好看,留给小鹤,这个镯子也好看,留给悄悄……”
是了,即便这趟没有悄悄,羊生也没把这个最小的师妹忘了。
他记得自己有两个师妹,一个是小鹤,一个是悄悄。
只是对于这两个师妹,羊生心里有点心虚。
小鹤是他抱着长大的,打小给她喂奶,给她念经,在他心里,小鹤就如亲闺女一般。
但悄悄就不一样了,小妖儿生下来就喜欢到处乱爬,所以他抱得不多,而且悄悄才来,不像小鹤跟他相亲相爱了三年,羊生觉得这个师妹更像个养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手心的肉多,手背的皮多。
亲女养女都是女,终究亲生的更亲,捡来养的就是不如亲生。
羊生也晓得自己有点偏心,这叫他时常觉得愧疚,也不敢把这种话讲出来。
为了一碗水端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如今把两个人都惦记着,而不是给了这个不给那个。
他在那里努力端水,煞费苦心的把好看的首饰均分成两份,小鹤却阻止他:“这些东西不能要。”
“为何不能要?”羊生不解,“妖精窝里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小鹤同他解释:“你以为满地的金银锦绣从何而来?都是从无辜百姓与小妖那里搜刮来的。我们来小寒山捉妖,吃的喝的尽管受用,没有叫人饿着肚子捉妖的道理,这些金银珠宝却不可随意带走,等诛杀了狼妖,还要想法子给人家还回去。”
听小鹤说得合情合理,虽心中不舍,羊生还是强忍心痛,把东西都放了回去。
他琢磨着:不能拿就不能拿,回头我给两个师妹一家买一个。
又算了算自己有多少私房钱,顿时心肝脾肺肾一齐痛了起来。
屋里的两个小孩说说讲讲,外头的寒山大王却已来到。
见到狼妖,丫鬟们跪倒在地,战战兢兢:“拜见大王。”
寒山大王不耐道:“新夫人在哪里?”
那些丫鬟头也不敢抬,说:“夫人在房里等待大王哩。”
寒山大王把眼一瞪,凶神恶煞道:“我夫人在房里等待,你们倒会躲懒,尽都跑到外头来。”
顺手捉起一个最近的丫鬟,捏着她脖子,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既做不好事,还活着作甚?”
其余丫鬟慌忙求饶:“大王,不是我们躲懒,是夫人要独自歇息,叫我们出来的。”
为免新来的夫人害怕跑了,她们都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寒山大王听了,怒气稍减,把手里的丫鬟掼倒在地,大步走入新房。
遭受无妄之灾的丫鬟不敢呼痛,不敢哭泣,默默爬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听到外头的动静,小鹤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又连忙把吃剩的花生壳桂圆壳踹到床下。
再看羊生,她眼前一黑:这花里胡哨珠光宝气的模样,莫说哄狼妖喝下了毒的交杯酒,怕是一见面就被狼妖吞进肚子里!
此刻再要收拾,已来不及了,寒山大王走进屋内,与“新夫人”面面相觑。
那寒山大王长的什么模样?
身高八尺有余,体重三百来斤,眼珠幽绿,利齿森寒,脸上长了一圈灰毛,乃是未褪尽的狼毛,指甲锋利微曲,依稀可见狼爪痕迹。
观其面貌,活脱脱一个又凶又丑的妖王。
丑妖王盯着丑夫人,半天没说话。
小鹤心惊胆战:不好,他怕是嫌弃夫人丑,打算把羊生吃了!
事实却跟她想的不一样,寒山大王看了半晌,心里想的是:果然凡人欠打,原先都给我送的什么货色,我一说要杀人,他们就给我送了个妩媚动人的夫人来,这个新夫人生得好美艳耶。
原来这头狼妖是个土包子,原先不知从哪儿得了本天书残卷,在深山里修行了几百年,多多少少得了点道。
静极生动,深山清苦,狼妖寂寞,就打算出山享几年福。
他不懂什么道德是非,如野兽一般,烧杀抢劫,无恶不作。
又没什么见识,有时连好坏也分不清。
原先寒山镇奉上的美人,个顶个的标致,寒山大王欣赏不来,就觉得人家长得一般。
如今这个新夫人眉毛画得黑黑的,嘴巴涂得红红的,他看人家脸上色儿多,认为这该是个大美人。
依寒山大王朴素的审美来看:浓妆艳抹,穿金戴银的,才是绝世妖姬,其余的都是清汤挂面,送上来就是看不起他,就是在侮辱他。
作为堂堂一个的妖王,寒山大王本来也想捏着鼻子认了那几个丑夫人,不想她们竟哭哭啼啼,似乎觉得做他的夫人还委屈了,简直岂有此理!
一气之下,他就把前头的夫人都吃了。
见这个夫人不哭,他还奇怪:“你怎么不哭?”
羊生很想翻白眼,但他晓得不能坏事,所以忍住了,反问道:“为何要哭?”
寒山大王更是纳闷:“你不怕我呀?”
羊生问:“为何怕你?”
听了羊生两次反问,寒山大王就高兴起来:这个夫人好,不但长相妖娆美艳,还不嫌弃我。
心里一高兴,他就改了先前的主意,不打算拿这个夫人下酒了。
狼妖目光一扫,见到旁边的小鹤,脸上露出点笑,说:“夫人客气了,竟给我备了新鲜的饭,这个小娃娃细皮嫩肉,拿来下酒刚刚好。”
羊生立马气得跳脚:“谁说她是给你的饭,想都别想!”
寒山大王想不明白:“你在房里放了个小娃娃,不是给我吃的,难不成是给我看的?”
羊生恼火道:“这是我的陪嫁丫鬟,不许你动她!”
心里对新夫人满意,寒山大王这时也就格外好说话:“原来是陪嫁丫鬟,我不动这小娃娃就是了。”
甚至还反过来给夫人赔礼:“先前不知她是你的丫鬟,不然也就不说这话,夫人勿怪呀。”
羊生年纪小,面上工夫不到家,因恨他动了吃小鹤的念头,脸上多多少少带出些难看神色来。
寒山大王好声好气道:“这么小的娃娃,夫人不说,谁晓得是个丫鬟。”
他盯着小鹤,抹了把嘴,口水咽得咕咚响。
一股凉意从脚后跟直冲天灵盖,小鹤被盯得毛骨悚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地上开道地缝,好叫她钻进去,藏起来。
见寒山大王盯着小鹤流口水,羊生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为把寒山大王的目光从小鹤身上引开,他扭着屁股走过去,细声细气道:“大王,你来这里不看你的夫人,光盯着丫鬟看作甚?”
寒山大王见他扭屁股,眼睛都直了。
其实羊生哪里会扭什么屁股,他只会左翘一下,右翘一下,跟那茅厕里打滚的蛆虫差不多。
奈何寒山大王是个土包子,他懂个锤子的扭屁股。
见夫人屁股扭得圆,扭得大,他就觉得好风骚,好迷人,觉得这是个绝世妖姬,十分的倾国倾城。
一时间被迷得神魂颠倒,寒山大王满口胡言乱语:“夫人,我不看丫鬟了,我们困觉去罢。”
小鹤眼睛瞪得溜圆。
第34章
哪个想到寒山大王这样猴急, 一见面就要与人困觉。
怕羊生吃亏,小鹤急忙道:“大王,你还未与夫人喝交杯酒哩。”
寒山大王刚站起身, 准备去干那档子事,听得这句话, 脚下一顿, 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嘴里嘟囔道:“凡人成亲就是麻烦,又要布置新房, 又要喝什么交杯酒。”
嘴上虽然埋怨, 却也没有不依,高声唤了丫鬟进来上酒。
外间等候的丫鬟听到妖王命令,一刻不敢耽搁,急忙取了上好的玉壶春,及一对龙凤呈祥的琉璃盏, 双手捧着,从门外鱼贯而入。
分明动作已十分利索, 寒山大王仍是性急, 不耐道:“看这些丫鬟,一个个磨磨蹭蹭, 这点事也做不好,不如拿来祭我的五脏庙。”
他当真有些肚饿,随手捉了个皮嫩的丫鬟, 倒提着脚,要往口中塞去。
那满口獠牙, 腥风扑面,恐怕只消一口, 就能将人连皮带骨嚼得粉碎。
被捉的丫鬟如雷惊的孩子,雨淋的□□,呆呆挣挣,连逃命也想不起来,只是翻着白眼,不住地打摆子。
其余丫鬟见妖怪吃人,扑通跪倒一地,没命磕头求饶:“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眼见得一条性命要丢失在狼妖肚子里,羊生与小鹤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寒山大王手上的丫鬟夺下。
寒山大王一口咬了个空,面上就显出些不悦:“夫人,你抢我的口粮作甚,这个不是你的丫鬟。”
这一刻,羊生的脑子像在佛前开了光,难得灵活起来。
他心念电转,顷刻间想出借口:“大喜之日,不宜见血,不吉利。”
寒山大王十分烦恼:“成个亲规矩也忒多了。”
绿油油的眼珠子盯着吓晕的丫鬟,不情不愿道:“不给我吃,难不成要叫我挨饿?”
羊生叫道:“怪了,小寒山就这么穷苦,连个鸡鸭猪鹅都没有?你怕饿,等会儿喝了交杯酒,叫丫鬟们上些酒菜就是。”
寒山大王说:“我不爱吃什么酒菜,就爱一口新鲜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