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东看西看,见这银楼里的首饰摆件,样样都精致好看,样样都十分喜欢。
羊生指着最华美的明珠花冠——此乃银楼的镇店之宝,以赤金打底,嵌了一百颗明珠,又有红宝拼成的花样,翡翠点缀的碧叶,问店伙计:“你们这个花冠挺好看的多少钱,我买一个。”
伙计听他问,不觉失笑:“这花冠要卖三千两,你买么?”
羊生听了这个数,不由咋舌:“这么贵,抢钱罢?”
他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得三千两的零头哩。
店伙计笑道:“我们是正经银楼,不做抢钱的事,它卖三千两,是因它就值这个价,你小孩子家不懂,不要乱说。”
花冠太贵,羊生没钱,实在买不起,不由十分沮丧。
小鹤安慰道:“那花冠太大,我也戴不住,再看看别的。”
然而羊生眼光高,尽盯着贵重的问。
一番问下来,他看中的璎珞圈要卖一千两,玉镯子八百两,金雀钗五百两……总之哪个都买不起。
羊生大受打击。
原来他竟这样穷,连一样东西也买不起。
意识到自己的贫穷,他整个人都陷入了灰暗,浑身上下写满了不高兴。
小鹤:……就羊生那几个家底,她还不晓得?买得起这些东西才怪。
于是主动问店伙计:“有没有便宜点的,我们小孩子私房钱不多。”
店伙计看她实心要买,心里一面嘀咕,一面拿了绢花头绳出来,任他们细看。
羊生这个年纪,还不懂得挑拣贵贱,见那些绢花扎得好看,比真花还要精致鲜亮,就十分喜欢,心说:这个戴在头上好看呀。
一下子来了精神,在那里兴致勃勃翻看。
看了这枝绢花,觉得那枝更好看些,于是把这枝抛下,捡了那枝在手里。
看了那枝绢花,觉得这枝更好看些,于是把那枝抛下,捡了这枝在手里。
时不时又问问小鹤的意见,要她说更喜欢哪一枝。
十分严谨细致地对比了半天,才选出自认为最好看的三枝出来,要把这三枝都买下。
小鹤不解道:“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羊生理所当然:“不多啊,你一枝,悄悄一枝,还有我一枝。”
他还十分心机,专把自己的绢花买得跟小鹤一样,都是海棠仙鹤的样式,至于悄悄的,则是一枝金丝芍药。
虽说他现在也很喜欢悄悄,愿意把自己不多的私房钱给悄悄买花儿戴,但在这种不为人知的小处,他也会藏匿一点卑鄙的小心思哩。
想到到时自己跟小鹤戴一样的花儿,而悄悄戴的截然不同,羊生一面为自己的心机感到惭愧,一面又阴险的嘿嘿直笑。
小鹤完全没注意到他这点小心思,她一脸震惊:“你也要戴!!!”
羊生美滋滋道:“是啊,我们师兄妹三个,都戴艳艳的绢花,走出去人家就晓得是一家人。”
小鹤忍不住叫道:“可你是男娃,男娃戴什么绢花?”
羊生那张脸一下子垮成了个驴脸,火道:“男娃就不能戴绢花了?男娃凭什么不能戴绢花?男娃也是人,也长了脑壳,也有地方戴花儿。”
旁边的店伙计听了,忍不住地笑。
小鹤:这话说的,竟有些道理啊。
她险些叫羊生说服。
羊生越想越恼火:“你又跟悄悄亲,不跟我亲,你排挤我,我不高兴!”
小鹤闻言,打了个激灵:不好了,又惹到这个冤种了!
她张了张嘴,要是答应羊生买花,实在不敢想象他戴着花儿招摇过市的场面,要是不答应,又怕他发起性来,要跟自己吵闹。
左右为难之时,忽然灵光一闪,哄道:“不要买花,我给你买个银哨子,是我送给你的,别人都没有。”
羊生脸色好转了些:“你真要送我,真是我独一份的?”
小鹤指天发誓:“只送你一个!”
羊生那张脸顷刻间笑成了一朵花儿,只是还有一点不甘:“那我是银哨子,你和悄悄都戴花?”
小鹤立马说:“悄悄头发少,戴不住花儿,我再添点钱,咱们合力给她买根坠了小银狗的红头绳。”
羊生这才心满意足。
买完东西出来,外头的街道已布满人群,家家户户门口都摆了供桌,桌上摆了各色糕点,什么如意糕,吉祥糕,翡翠糕,应有尽有,也有奇巧果品,例如酥栗,脆枣,金桔,甜柿之类。
除开这些,最要紧是桌上要摆设一个香炉,香炉里要插高香,人人都跪在供桌前烧纸,向山神老爷祷告,求避邪,求祛病,求平安。
有那家里死了人的,还抹着眼泪请山神保佑死了的亲人投个好胎。
个个毕恭毕敬,诚心诚意,满大街烟雾缭绕,香灰飞舞,祝祷之声处处传扬,不绝于耳。
小鹤见了,同羊生吐槽:“烧再多的香,再多的纸,也是白瞎,师父他又听不到。”
就是听到了,依一天道人庙台上拉屎的懒散劲儿,哪里有工夫去给人家祛病避邪。
至于投胎的事儿,那不与他搭边儿,总不能去抢阎王爷的活计。
甚至有些人还祈求添丁进口,来年生个大胖小子——这不是瞎扯淡么,一天道人又不是送子娘娘,生孩子哪与他相干?
半天没听到羊生回应,小鹤转头寻人,发现羊生拿了人家供桌上的糕点果品,兴高采烈要与她分享。
小鹤心道不好:他怎么去拿贡品了,若被人家瞧见,岂不被骂个狗血淋头?
果不其然,那被拿了贡品的人家,发现供给山神老爷的点心被两个小孩拿了,气得抄起扫帚,边追边骂:“哪家的小孩,连供给神仙的点心也敢动,也不怕折了福寿。咄,你爹是谁,你娘是谁,说与我,我叫你爹娘把你打死!”
羊生听到人骂,心里不服气,还想回嘴反驳。
小鹤硬把他拽着,飞叉叉往远处奔逃,嘴里还急急催促:“快跑!。”
羊生边跑边回头,很想停下来,跟追打他的妇人争辩争辩,然而手被小鹤拽着,只好憋屈地跟她跑走。
那妇人直追了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停下,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不知死活的小贼,莫让我逮着你!”
那厢两人也停了脚步。
羊生满肚子委屈,质问小鹤:“跑怎地,我又没做错事,她骂我是贼,我要跟她说明白!”
“怎么没做错事?”小鹤反问,“你不是自己拿了人家贡品么?”
“那我也不是贼!”羊生愤愤不平,“那贡品是她供给我们的,所以我才拿着吃,供给我又不许我吃,难道是摆着好看的呀?”
小鹤解释:“她又不知你是谁,自然以为你是个偷嘴的贼,总不能真同她争辩一场。”
羊生梗着脖子,说:“争辩也不怕,我有理,我争得赢。”
小鹤没好气道:“是啊,你是争得赢,到时人家问你为何偷贡品,你说你不是偷,你就是他们供奉的小神仙,所以吃贡品也是理当。”
“只是,”她问羊生,“暴露了身份,你还能自自在在逛街?那时就不要逛街了,去哪里都有人争着供奉你。”
羊生不说话了。
小鹤说得在情在理,是不该去同那妇人吵架,可他心里仍是不得劲,觉得自己白白挨骂,很是委屈。
小鹤看他闷闷不乐,就缓和了语气,说:“我也饿了,我们去下馆子,这次我请客。”
拉着生闷气的羊生,就近找了个人多的酒楼。
进去前小鹤还疑惑:这个时候大家不都忙着烧香,还有这么多人上酒楼吃饭?
进了酒楼才发现,原来大堂中央有个从小寒山回来的人,取代了说书先生的位置,正唾沫横飞,讲述在小寒山的经历。
底下宾客满座,聚精会神地听神仙除妖的故事。
那人满口惊叹,讲诉当时的情景:“那两个小神仙一说出老神仙的名讳,就有人认出,原来前阵子镇上被眠春山女妖骗去做工的人,就是几位神仙保佑他们平安下山,其中被骗去的厨子,就有咱们酒楼的大厨!”
听客议论纷纷:“我也听说过这件事,还以为是编出来的闲话。”
“眠春山也有女妖啊。”
“不比咱们小寒山,那里有神仙管着呢,出不了事。”
“有神仙就是好,可惜咱们这里没有厉害神仙——据说山上有土地公土地婆,奈何管不住妖怪。”
“嘘,不要乱说,小心得罪了神灵!”
一人高声叫道:“老哥,把大厨请出来讲讲眠春山那桩事,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小鹤连忙压低了草帽,并撞了一下羊生,让他也把脸遮严些。
趁着那见过自己真面目的大厨还没出来,她唤了声小二,丢了二钱银子给他,叫:“小二哥,给我们兄妹寻个清净的雅间。”
小二见他们是两个孩子,又戴着草帽,穿着短褂与草鞋,不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不免有些踌躇。
然而银子都给了,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于是满脸堆笑,引着二人上了楼。
楼上的雅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且对内对外各有几扇高大的雕窗。
若推开对外的窗子,可以瞧见外头的街景,若推开对内的窗子,可以听见大堂里说话。
因街上处处都烧香烧纸,烟雾多得呛人,小鹤只开了对内的雕窗。
她和羊生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半天才点好菜。
难得下山一趟,小鹤舍得下本,点了一大堆菜,光是小食就有核桃粘,金丝蜜枣,翠玉豆糕三样,其余的桂花藕片,玉笋蕨菜,杏仁豆腐,五香鹌鹑,神仙鸭子,麻辣肉丁,红糟排骨……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又点了一壶甜酒润喉。
甜酒并不醉人,小孩子也喝得,小鹤吃两口菜,抿一点酒,觉得这滋味真是比神仙还快活。
她却不曾注意,羊生尝着这酒好喝,不知不觉已喝了无数。
先还只是倒在杯子里,喝了几杯,觉得不爽快,就提起酒壶往碗里倒。
他酒量又不好,纵然甜酒不醉人,灌了半肚子进去,也陶然醉了。
等小鹤发觉时,羊生一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呆呆坐在那里,目光涣散,嘴里不住地打着酒嗝儿。
小鹤饭也顾不得吃了,把酒壶提起来晃了晃,里头哪里还剩得有酒水,竟被羊生喝得一干二净。
这时,羊生听到动静,慢腾腾扭过头,盯着小鹤,专心致志地看。
两人对视数息,羊生似乎认出了人,就咧开嘴,满口酒气地冲小鹤笑。
小鹤问他:“你笑什么?”
羊生不答,只是冲着她笑,像个脑子不好的二傻子。
小鹤叹道:“看来是真醉了呀。”
听到“醉”这个字,羊生有了反应,大着舌头,结结巴巴说:“我……没醉!”
小鹤好笑道:“你没醉,认得我是谁么?”
羊生认得。
他指着小鹤:“你,小鹤。”
又指着自己:“我,羊生。”
还记得:“师父!悄悄!”
说到师父,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要……要给师父买棺材!”
买棺材?
小鹤揉了揉耳朵,哭笑不得:“师父还没死,你就赶着要给他买棺材了?”
若叫一天道人知晓徒弟的孝心,想必会感动得泪流满面罢。
听小鹤说师父没死,醉鬼用那不大好使的脑子努力琢磨了一下,凶狠道:“把他杀了,喂……喂狗!”
好么,这下连棺材都不用了,直接葬在狗肚子里。
小鹤用手摸了摸羊生的额头,“你是醉得有多厉害?”
羊生呆呆地任她摸,或许是真的醉得不清,热乎乎的薄红从脸上蔓延到脖子上,连鼻子里喷出的气都带着几分暖意。
也不知这醉鬼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突然捏着衣角,装出浮夸又虚假的羞涩,小声抱怨道:“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非礼于我。”
嘴里抱怨着,眼珠子里却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那股子窃喜又得意的劲儿,从眉梢眼角流露得淋漓尽致。
小鹤:???
她嗖地缩回手,撇清道:“不非礼你,莫诬赖人。”
她缩回手,羊生却不依了,急切道:“不许走,你要非礼我,必须非礼我!”
小鹤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真是笑死个人。
她忍了又忍,依旧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得浑身发抖。
笑了半天,直笑得肚子疼痛,才勉强止住笑意。
抬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小鹤故意唱起了反调:“就不非礼你!就不非礼你!”
此话一出,羊生怔了半天,而后眼中渐渐蓄起水汽。
水汽越蓄越多,他泪眼汪汪,声有哭腔:“求你罢,我给你磕头了。”
生怕小鹤不答应,慌忙跪下要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