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鹤多促狭,竟也不阻拦,大摇大摆坐着,由得他跪在面前,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才大笑着说:“磕了头也不非礼你,看你把我怎么样,哈哈!”
听听她说的话,多欺负人?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羊生终于怒了。
他气愤地望着小鹤,不太聪明的脑瓜子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智慧:“你不非礼我,我……我要告官!”
“告官?”小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捶着桌子,两条腿羊癫疯一般在空中乱摆乱晃,“你去告,尽管去告,去跟官老爷说,因为我不肯非礼你,犯了天大的罪,所以要打我的板子,要我把牢底坐穿!快去罢,让官老爷判我的刑!”
天耶!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笑的事,真亏他想得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羊生此时脑子不灵醒,并不能分辨出什么是玩笑话,听小鹤一说,就当了真,拉着小鹤的手,要带她去官衙。
一边走,还一边哭:“不肯非礼我,我要去告官,请官老爷替我做主!”
小鹤先还觉得有趣,随他走了几步,等被拉出酒楼,才察觉不对,努力要把羊生的手挣开,力气又不如他大,挣也挣不开。
这时她才有些慌,连忙喊道:“打住,打住,不要拖我,我不跟你去见官了。”
羊生哪里肯听。
一番动静,叫来来往往的人都望来,一眼就见着两个拉拉扯扯的小孩。
大的那个哭哭啼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小的那个欲哭无泪,被大的拖着,跌跌撞撞往前走。
有热心肠的路人前来相问:“你们两个孩子在这里拉扯什么?”
小鹤还没说话,羊生就迫不及待哭诉:“我要告官!”
那人又问:“告官做什么?”
羊生气冲冲指着小鹤,诉说她的罪名:“她……她不肯非礼我!”
听到这话,附近的人都惊得呆住:这算是哪门子的罪名?
再看羊生,脸颊红红,脖子红红,满身的酒气,不由恍然大悟:原来是喝了酒,醉糊涂了。
满街哄堂大笑:“哎呀,活了几十年,只听说被非礼告官的,却不曾听说不被非礼告官的。”
“稀奇,稀奇。”
“有趣,有趣。”
还有人打趣小鹤:“那小孩,你非礼他一回怎地,若不非礼他,恐怕要见官挨板子也。”
小鹤脸都丢尽了,也不知自己造了几辈子的孽,才摊上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师兄。
不想继续在众人面前出丑,她假意答应:“好,我答应你了,莫带我去见官。”
羊生一听,就站着不动,让她非礼自己。
阵阵笑声传来,小鹤脸上烧得慌,推脱道:“不要在这里,等回去了再行非礼之事。”
在不该聪明时,羊生却突然聪明起来,颠三倒四说:“哄我的,不信!”
立刻又要拉小鹤去见官。
小鹤实在无法,只好说:“听你的,现在就非礼!”
羊生停下脚,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街上的人也不走路了,等着看这两个小孩还能闹出什么笑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鹤实在做不出来,事到临头,还绞尽脑汁找借口:“我没非礼过人,我不会。”
羊生歪着头,用混混沌沌的脑瓜认真思索,他喝醉了酒,脑子有些慢,但他依旧想出了办法——把衣衫往上一撩,在大庭广众露出一块软绵绵的肚皮,示意小鹤去摸。
小鹤迫于无奈,硬着头皮乱摸了几把。
见到这一幕,街上的人都笑得打跌,滚滚大笑,犹如雷鸣,街道两边楼上的窗子被人打开,无数人探头探脑,想看看外面在到底笑什么。
羊生不知自己的丢人场面被多少人看了去,只知终于得偿所愿,心中瞬时松懈下来。
嘴里打了个醉嗝,羊生歪歪扭扭要倒。
小鹤扶起他,他就顺势靠着小鹤睡着了。
旁边有人要来帮忙,毕竟师兄妹体格差距大,人家怕她一个小孩扶不起。
谁知还没来得及走近,忍无可忍的小鹤就把羊生抗在肩上,在众多震惊的目光中,一溜烟跑出老远。
这可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三岁的孩子抗得起十岁的孩子?”
“她不但抗得起,还跑得飞快!”
“……”
短暂的沉默后,忽然有人说道:“那两个小孩似乎长得有点眼熟。.”
有见过小鹤与羊生的人,干涩回应:“是啊,我也觉得。”
“……”
再度沉默了一会儿,一声惊叫打破了安静:“是他,就是那两个神仙。”
街上一片哗然:“真是小神仙。”
“天啊,我们竟见着了神仙!”
此事一时引起轰动,不说当时有多少人跪拜烧香,只说它后来被被写入野史,编成戏曲,千古流传。
最出名的一折戏,叫做《小神仙状告亲师妹》。
第40章
羊生醒来时, 已是第二天午时。
嘻嘻哈哈的笑声透过窗棂,从院子里传进屋子——是小鹤在同悄悄玩耍。
睡得四仰八叉的羊生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翻身爬起来,迷迷糊糊坐在榻上。
刚从一场熟睡中清醒, 他脑子还有点发蒙, 所以一脸呆滞地坐着, 像个庙台上的泥塑菩萨。
半晌,他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渐渐恢复了神智。
屋外笑声不断, 听起来十分热闹,羊生想看看小鹤她们在玩什么,于是蠕动着爬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窗。
院子里两个师妹正在疯跑。
小鹤头上戴着昨日买的那枝海棠仙鹤的绢花,当她跑动时, 仙鹤的翅膀就微微发颤,似乎要展翅高飞。
悄悄头顶抓了个小指粗的揪揪, 用红头绳系着, 正一颠一颠追在小鹤身后,头绳上的小银狗活泼地晃来晃去, 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羊生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银哨子,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这个是小鹤给我买的,悄悄没有, 师父也没有。
想到师父,羊生趴在窗上, 把上半身支出去,扭头找了两圈, 才找到一天道人身影。
一天道人瘫在老杏下的躺椅上,右手边摆着一碟翠娘炸的小酥鱼,小酥鱼一个接一个从碟子里跳出,自发落到他口中。
这个懒货,全身上下只有那张嘴在咯吱咯吱,两个徒弟在身边跑来跑去,他也岿然不动。
看到师父,羊生眼睛一亮,索性从窗口跳出去,头也不梳,鞋也不穿,顶着鸡窝头,打着赤脚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天道人身边,喊道:“师父,你下阴司回来了?”
一天道人瞥他一眼,说:“还做梦啊,早八百年就回来了,就你睡得香,万事都不晓得。”
被刺了一通,羊生竟也不恼,只是昂首挺胸,故意在师父面前晃悠。
这一番举动,看得一天道人好生迷惑,他满头雾水问道:“发癫了,老在我面前晃什么?”
羊生越发挺起了胸脯,有意无意显露自己脖子上的小银哨,并大声炫耀:“看见没,这个是小鹤给我买的。”
又特意问道:“师父,小鹤给你买东西了没?”
没等一天道人回答,他就一拍脑门,似乎才刚想起:“差点忘了,小鹤没给你买哩,她只给我买了。”
至于悄悄那根头绳,是他和小鹤一起买的,四舍五入不作数。
羊生还不怕死地撩拨:“不单小鹤,我也没给你买,师父你这么宽宏大量,应当不会怪罪罢。”
旁边路过的小鹤:“……”
莫说一天道人了,就连她,也觉得羊生这幅嘚瑟显摆的模样很是欠揍。
一天道人跳起来,抄起拂尘,邦邦打羊生脑壳,一边打,一边骂:“好个逆徒,你是脑壳有包,还是屁儿发痒,要我帮你收拾收拾?”
羊生抱头鼠窜,还不忘抽空扮鬼脸回嘴:“实话实说罢了,有人就要恼羞成怒了。”
一天道人听了,拂尘更是抽得虎虎生风。
这两人师不成师,徒不像徒,闹得鸡飞狗跳,十分不像话。
小鹤见了,扭头对脚边的悄悄说:“看见你师父师兄没,不要学他们的样,丢人现眼!”
悄悄脸上却蠢蠢欲动,似乎也想加入其中。
小鹤:“……”
她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命苦哇。
等那一天道人揍尽兴了,羊生顶着一脑门的包,来找师妹们一块玩耍。
见到悄悄,他刚消下去的嘚瑟劲儿立刻涌了上来。
羊生自鸣得意,高人一等:我,是被小鹤非礼过的,寒山镇上的人都可以作为见证,但悄悄没有!
没错,羊生对自己醉后闹出的一通事记得清清楚楚,一点没忘。
但他并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十分庆幸:酒壮怂人胆,若没喝醉,还不敢抓着小鹤闹哩。
眼下见到一无所知的悄悄,他只有头发丝那么大一点的羞愧:我占了便宜,我背着悄悄,与小鹤有了非礼的关系。
但更多的,是窃喜,是偷着乐。
你看这个人,偷看悄悄一眼,收回目光,捂着嘴嘿嘿笑。
又偷看悄悄一眼,又收回目光,又捂着嘴嘿嘿笑。
像偷了腥的猫,像终于得逞的贼,那副沾沾自喜的贼样,分明想藏,偏生又藏不住。
小鹤见他这般模样,摸不着头脑,就问:“你在笑什么?”
羊生掩饰道:“没笑什么。”
小鹤不信:“定然做了什么龌龊事,不然绝不会笑得这么,这么……”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用哪个词儿描述才恰当,只是笃定:“你那些德性我还不晓得?”
打小一块儿长大,羊生放个屁,她都闻得出好坏。
然而羊生咬死不认:“不要空口栽赃人,笑又不犯法。”
小鹤找不出证据,狐疑半天,终究不了了之。
却说自小寒山那桩事之后,小寒山的妖精就有了搬家的念头。
一个是被寒山大王弄怕了,生怕再来个厉害妖怪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一个是土地神当差不力,被剥夺神职,投胎去了凡尘,还有一个,是听说眠春山的山神会为山中小妖开坛讲道。
思来想去,何不搬到眠春山居住?
没几天,眠春山就多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妖精,甚至附近其他山头的妖精,也都拖家带口搬来。
这可忙坏了小鹤与羊生,要给这群新来的妖精登记上册,要给他们讲眠春山的规矩,还要调解本地妖与外来妖的关系,免得产生过多争端。
不光是小寒山的妖精如此,寒山镇的百姓竟也陆陆续续搬到了眠春山山脚。
起先是几个富户来山脚处修了一座山神庙,并请了几个声名在外的道士来守庙。
修了庙后,又顺道修了几个别院。
修了别院,总不能闲置在那里,干脆住几天,沾一沾眠春山的仙气。
有了一个人在此居住,就有十个,百个,千个……
平民百姓也搬来山脚开垦田地后,眠春山山脚就有了个村庄,叫做小春庄。
小春庄与别处村庄差别不大,只是这里的香火要更旺一些,日日都有许多人去庙里烧香。
一天道人虽知有这么个庙,却并未往庙里去过。
他是个懒鬼,哪里会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躲还来不及哩。
小鹤听说后,却起了好奇心,要去庙里看一看。
她自己下了山,到那山脚开阔处,见到一座高大崭新的山神庙。
这庙修得用心,粉墙黛瓦,殿宇整齐,中间一间正殿,立了三座神像,正中间是眠春山山神,左右分别是两位山神徒弟——其中没有悄悄,因山下的凡人不知有这么个人。
一天道人和两个徒弟的模样都被人瞧见过,所以神像都有七八分相似。
小鹤看得满脸尴尬,立神像也就罢了,何必造得这么像,叫人怪不自在的。
除开正殿,山神庙里还有几十块石碑,刻下了女妖喜宴,山神收妖,当街非礼等一应故事。
旁边的墙上还绘有壁画,请了高明画匠,将这几个故事都详细描绘下来,哪怕是不识字的也都看得懂。
看到这些,小鹤心态炸裂:杀人何必诛心!刻石碑也就罢了,还给我画出来!
她是偷溜进来的,不愿被人家看到,见有道士引着香客进来,连忙躲到神像背后。
那几个凡夫俗子,带了些祈福的线香和几沓黄表纸,来给山神进香烧纸。
几人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上了香,诚诚恳恳烧了纸,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要求姻缘,求生子,求发财,求避邪。
这些人还分得细致,求姻缘生子的,去羊生和小鹤的神像前磕头,求发财避邪的,去一天道人神像前磕头。
小鹤听了,暗暗吐槽:想多了,我们没得那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