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拿着烤鸡,对庙里喊道:“乖乖,我来接你回家了,你快出来,我给你烤了一只大肥鸡。”
话音未落,一只红毛狐狸突然现身,即便他已故作矜持,脚步间也难以掩饰地透露出几分急不可耐。
走到娇娘面前,他脚步顿了顿,脑子似乎清醒了几分,步履间有些踟蹰不决。
然而娇娘蹲下身,将烤鸡在他鼻尖晃了晃,诱惑了一句:“我有烤鸡,你吃不吃?”
这狐狸记吃不记打,立马上了勾,义无反顾地跳进娇娘怀中。
娇娘抱着沉甸甸的狐狸,一手托着他屁股,一手给他喂烧鸡。
狐狸吃得满嘴流油,连娇娘偷摸搓他的屁毛都未察觉。
两口子和和睦睦地往山上走,很快便走进山林,不见踪迹。
庙祝这才知晓:“原来这个也是山上的仙儿哩。”
自打窝里呆做了山神庙里的文书,可把眠春山的妖精羡慕坏了。
谁能想到一个吃软饭的呆狐狸,竟也有这等造化?
见两口子从山下回家,路边的野猪精就上前攀谈:“窝里呆,你升发了,山神老爷看重你,提拔你做了他的文书,日后怕是要得道飞升,位列仙班了耶。”
窝里呆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娇娘满面堆笑,笑盈盈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几只开了灵智的雀精立于树梢,你一言我一语道:“甭看他平日里闷闷的不说话,大家都说他老实,如今看来也未必,他是晓得闷声发大财的。”
又向狐狸打听:“喂,窝里呆,你怎么吃上皇粮的,也提携提携兄弟呀。”
猪精雀精还只是艳羡,竹精碧虚郎就很不平:“论文采,论才华,我哪里不比这只呆狐狸强?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无所不精,我若去考状元,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偏生山神老爷看上了他,却不请我去做文书。”
听他在那里酸不溜秋,娇娘一下子火了,撸起袖子要与碧虚郎干仗:“放你娘的屁!我家窝里呆,狐品又好,模样又俏,山神老爷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哪像你,一身带绿,看着都伤眼睛!便是你再酸,再气,被选去做文书的也是我家狐狸,你若有本事,自管找山神老爷说去,看人家稀不稀得搭理你!”
被护短的花妖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碧虚郎心里发虚,讪讪道:“只是说两句罢了,何必如此凶横。”
娇娘横眉竖目,要上去与他厮打,碧虚郎不敢应战,忙不迭转身跑了。
眼见得窝里呆日日都去山下,山里的妖精心思浮动,也都跟着往山下跑。
自此,小春庄怪事频发。
村里的凡人时常见到一碧袍郎君在山神庙外探头探脑,若去叫他,他就倏然不见,只在他站立之处,遗留一地新发的嫩笋。
又有一只花枝招展的野鸡,不知从哪里来的,最爱钻入人家鸡窝,对鸡窝里的母鸡搔首弄姿,母鸡耐不住引诱,便纷纷随那野鸡离家出走,再也不回。
……
若说这些还只是古怪,那王二狗遇到的,就堪称惊悚。
那日,他煮了一大锅猪潲,提着桶去猪圈喂猪。
他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只猪崽,正是需要好生将养之时,故而他巴心巴意伺候,一日里起码要去猪圈看望八遍。
这回一到猪圈,他就觉得哪里不对。
等母猪吃完饭去奶猪崽时,他才恍然大悟:“哎呀呀,我家的猪崽怎么多了一只?”
因多了一只猪崽,母猪喂奶时总有一只吃不到,在旁边急得乱拱乱叫。
此话一出,趴在母猪肚皮中央,吃奶吃得最起劲的猪崽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王二狗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打开猪圈门,要进去一一清点。
谁知刚走进去,那头猪崽就跳起来,落地变成个黑丑黑丑的小胖墩。
小胖墩生了一对蒲扇般的招风耳,大鼻孔直指天穹,一张脸长得猪模猪样。
王二狗失声惊叫,跌坐在地。
猪模猪样的胖墩却比他还要惊慌,连滚带爬跳出猪圈,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王二狗惊出了一声冷汗,过了许久才爬起来,口里喊着“有妖怪”,一路往山神庙没命奔逃。
“阿嚏!”小鹤正在院子里抄经,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羊生听到她打喷嚏,扭过头来关切询问:“小鹤,你着凉了么?”
小鹤疑惑:“我修行这么些年,即便没修出大名堂,也不该再得伤风罢?”
羊生想了想:“莫非有人在背后念你?”
小鹤揉了揉鼻子,又搓了搓眼皮,说:“那念我的人准没什么好事,我右眼皮跳得好厉害呀。”
然而左思右想,想不出到底犯了哪门子的太岁,只好安慰自己:不要心慌,多半是想多了。
王二狗跑到山神庙,正要进去找山神老爷和两位小神仙救命,忽然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把他狠狠绊了一跤。
他慌慌张张爬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方才踩到的是个长着狗耳朵狗尾巴的女娃娃。
或许是怪他把自己踩了一脚,女娃娃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脚踢在他脚背上。
王二狗这下更是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喊道:“救命!救命!”
第44章
听到呼救声, 庙里的道士忙忙匆匆跑出,一面跑,一面高声询问:“是谁在喊救命?”
看到人来, 王二狗如见亲生爷娘一般,哭喊着扑过去, 满口乱叫:“爹啊, 爷啊, 有妖怪吃人哩!”
山神庙的道士唬得魂飞魄散,忙问:“哪里有妖怪吃人?”
王二狗抱着道士爷爷的腿脚, 闭着眼睛往身后一指:“那不就是?”
道士定睛一看, 原来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娃,生着毛绒绒的犬耳犬尾,单看样貌,就知是个异类。
被几双眼睛一齐盯着,那小妖儿也全然不怕, 反而呲呲牙,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犬齿。
道士看到她, 既觉得她脸蛋生得乖, 情不禁有些怜爱,又因她外貌上有明显的异样, 是个实打实的妖物,而有些怕她。
然而不管是怜是怕,终究要弄个清楚明白。
想到身后有山神老爷, 有两个小神仙,有文书红狐仙, 道士鼓足勇气,喝道:“那小妖, 你……你还敢吃人,老实交代,究竟吃了几个人?”
悄悄脆生生道:“八个!”
“八个?!”几个道士腿脚都软了。
许是看出面前这些人的惧怕,悄悄又改了口:“十个!”
“十个?!”一干人腿软得跌坐在地。
小妖儿“嗷呜”一声,张牙舞爪道:“没吃饱,再吃十个!”
王二狗眼泪鼻涕一齐出,哭道:“爹啊,这妖怪还要再吃十个人!”
道士终于被吓得绷不住体面,鬼哭狼嚎道:“狐仙爷爷,快出来救命,妖怪跑到山神庙里来吃人了!”
这时庙里没香客,窝里呆正蹲在房梁上打瞌睡,听得呼救,自己也怕,心说:天哪,我是个柔弱的狐狸,怎么斗得过吃人的妖怪?若要替人出头,恐怕自己也要遭殃。
他心生胆怯,不太敢出去,可又想到自己做了山神庙的文书,如今妖怪在庙门口吃人了,他却缩在里头,良心也过不去呀。
一边怕挨打,一边良心过不去,红毛狐狸左右为难,团团乱转。
此时此刻,窝里呆无比想念娇娘,若娇娘在此,多少还有个依靠,娇娘不在,他就没了主心骨。
急了半天,终究还是过不了良心那一关,这狐狸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走出去。
他心里害怕,只是装作自己胆气很壮的样子,两眼朝天,伸出爪子一通乱指,口里胡乱喊道:“哪……哪来的妖怪,山神老爷不许吃人,你、你不要乱来!”
话说到一半,四条狐腿已抖如筛糠。
可惜在场的人比窝里呆还要惧怕,哪里注意到他的色厉内荏,都自发缩到他身后,指望他能护住自己——只除了王二狗。
王二狗呆呆地看着从山神庙走出的红毛狐狸,又亲耳听到他说话,顿时神情恍惚,宛如出窍:“妈呀,庙里也有妖怪!”
旁边的道士提点道:“这个不是妖怪,这个是皈依正道的狐仙,被山神老爷派来庙里做文书的。”
王二狗将信将疑:“真是山神老爷派来的狐仙?”
几个道士七嘴八舌:“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
“这可是小神仙亲自托梦告知我等。”
“狐仙爷爷已在庙里干了好一阵子咧。”
“……”
听了道士的话,王二狗疑心尽去,也跟着躲到窝里呆身后,嘴里念着好话:“狐仙爷爷庇护则个,回头我背一背篓檀香烧给你。”
窝里呆:“……”
他那娇弱的狐身之后,躲了十来个人,他……他自己也很想找个地方藏一藏哇。
窝里呆硬着头皮顶在前面,连吃人的妖怪长什么样都不敢细看,只是昂着下巴,作出极厉害极有派头的模样。
假若他的腿肚子不抖得那么厉害,或许是能叫人相信的。
悄悄盯着瑟瑟发抖的狐狸,和将满腔希望寄托在狐狸身上的一帮人,眼珠子转了转,张嘴“嗷呜”了一声。
窝里呆心肝狂跳,几乎要给她跪下。
然而他不能跪,他身后还有一帮人。
他泪眼汪汪,同样心虚气短地“嗷呜”了一声。
悄悄来了兴头:“嗷呜嗷呜!”
窝里呆声音哽咽:“嗷呜嗷呜!”
悄悄越发起劲:“嗷呜嗷呜嗷呜!”
窝里呆终于绷不住,含泪道:“我跟你拼了!”
红毛狐狸闭眼扑出去,与小妖儿打成一团。
说是打架,其实就是拿脑壳乱顶,拿爪子乱拍。
一时间狗毛狐毛漫天飞舞,交织一片。
两团毛打得有来有往,颇具声色——依照二者的年纪,一个几百岁,一个几个月,已很能说明问题。
打斗半天,窝里呆竟落了下风,被悄悄一口咬住了狐尾。
窝里呆吃痛,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救命,我尾巴被咬掉了,我成了个没尾巴的丑狐狸了!”
观战的王二狗与道士:……狐仙爷爷竟会被打哭?
见自己把狐狸咬哭,悄悄松了口,拍着手咯咯大笑:“哭包狐狸,羞羞脸!”
尾巴得到解脱,窝里呆用双爪捧着,望着上头乱糟糟的毛发和牙印口水印,心疼得直掉泪。
啜泣了半天,忽然发现那“咯咯”的笑声十分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他这时才敢正视跟自己打架的妖怪。
这一看,窝里呆就傻眼了:“是你呀?”
悄悄歪了歪头,对他嘻嘻一笑。
身后的道士听出话风,试探道:“狐仙爷爷,你们认得?”
窝里呆愣愣道:“认得,她是山神老爷的小徒弟。”
这话一出,可把一干道士吓了一大跳。
小妖儿竟是山神老爷的小徒弟!
啊呀呀,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先前悄悄未曾在凡人面前露过面,无人知晓还有她这么个小徒弟,所以庙里没造她的像,不然这些人哪里会怕她?
如今得知她是自家人,就怎么看怎么顺眼了。
王二狗懊恼不已:我好糊涂啊,不单踩了她一脚,还把山神的徒弟叫做妖怪。
生怕做了冒犯神灵的事,落个背时倒运的下场,他就连忙上前赔礼,口口声声都称自己的不是:“小神仙对不住,是我二狗子肉眼凡胎,不识你老人家真身,若有得罪之处,小神仙骂我打我都使得。”
说着,又小心问道:“敢问山神老爷是否还有个长得像猪的徒弟?”
悄悄回想了一下羊生与小鹤的模样,觉得都不大像猪,就摇了摇头。
王二狗一颗心又提起来:“那我家猪圈里的那头猪精……”
庙里的道士惊声问道:“你家猪圈里有猪精?”
王二狗提心吊带地把“变作猪崽吃母猪奶的黑丑小胖墩”一事说了。
窝里呆:“……”
窝里呆把这事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
等他下值回山,小鹤就从小本本上得知了山下发生的闹剧。
“小猪精变作猪崽去蹭家养母猪的奶?”小鹤翻着账本,一脸见鬼。
不光有这桩,还有其余人进香时告的状:“一只野鸡钻进鸡窝,把各家各户下蛋的母鸡统统勾走,恳请山神老爷降下法力,叫这该死的野鸡发瘟瘟死!”
“小神仙,小神仙,你是结良姻,保佳缘的好神仙,近来有个绿衣小白脸,多次窥伺我家婆娘,多是想要撬我墙角,求小神仙护我姻缘,劈死那不守男得的绿衣郎!”
“……”
小鹤将这些话一一念出,越念越是心梗。
墙角传来嘻嘻的偷笑,似乎听到小鹤念的那些话,觉得很有趣哩。
小鹤往墙角扫了一眼,冷笑道:“悄悄,我叫你面壁思过,想来你思过思得很通透了,不然何以笑出声来?”
悄悄立马捂住嘴,眼珠子往羊生那边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