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精同这人混得熟了,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旱烟,叼在嘴里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一人两蛙在田埂上吞云吐雾,好不快活。
抽完半支烟,小鹤听那人说:“蛙兄,我田里的庄稼还请你们费心,帮我照看着些。”
蛙精满口答应:“你我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还用说这些么。”
说是亲兄弟,还真是亲兄弟,两只蛙精不玩虚头巴脑那一套,人家下田干活时,他两个还帮着插秧。
小鹤:“……”
虽说凡人和妖精处得来是好事,但一同抽旱烟……怎么看着就这么古怪哩?
等她走到山神庙外,又看见几个村里的妇人,同几个叽叽喳喳的雀精一起来山神庙里进香。
这几个妇人同雀精摆得闹热:“你们晓不晓得,王二狗他如今害了病了!”
“啊呀,我昨日看见他还好好的,怎么就害了病了?”
说王二狗害病的妇人笑道:“他害的不是寻常病症,乃是个心病——前些日子不是有个贪嘴的小猪精去他家里偷母猪奶么?他瞧见一只猪崽翻身变成了人,就落下个不敢吃猪肉的毛病,总疑心那些猪成了精,可以变作人。”
雀精说:“我去看了,他家的猪就是猪,不是猪精,可以放心吃。”
妇人道:“你看得出,他看不出呀。”
又说:“王二狗每日去猪圈喂猪,都要同猪说话,问'你是成了精的猪么,若你是,就点个头,哼两声'。”
若猪不哼哼倒也罢,若碰巧哼了两声,那不得了了,这一天也不得安生,逮着猪圈里的猪一个劲儿问:“你哼了,你当真是个猪精!”
一帮妇人和雀精说到此处,都轰然大笑。
妇人又道:“不单是猪,他杀鸡杀鸭时,也要反复问几遍'兄弟,你成了精没,成了精就说句话儿,不要叫我失手误杀'。”
一只雀儿插嘴道:“不要说人家,你也一样,今早我在你家门口的老柏上歇脚,也听见你问家里的母鸡是不是妖精。”
被戳穿的妇人尴尬一笑,讪讪道:“我那不是要去摸它的蛋么?”
爱讲八卦的妇人和雀精热热闹闹说到庙门口,就不再闲聊,一同进入庙里进香。
小鹤遮掩身形,在庙里逛了一圈,看见庙里人来妖往,凡人与妖精杂杂乱乱跪在一处,都上香,都烧纸,都念着一样的话儿:“山神老爷保佑,小神仙保佑……”
房梁上的红毛狐狸运笔如飞,把上香的祷词都记下,忙得狐爪几乎写断。
到了饭点,人和妖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斋:大米饭,白馒头,碴子粥,配上凉拌的小菜,炖煮的萝卜,清蒸的芋头……素是素了点,个个都吃得香甜。
偶尔有争执,也是一些小摩擦,类似“大嫂,你收着手,不要摸我耳朵,再摸我要恼了。”
或者:“老兄,屁股挪一挪,坐到我尾巴上了。”
巡视一圈,发现小春庄的人和眠春山的妖处得格外和睦,小鹤终于放下了心,不再为此事发愁。
这样的和睦传到了其他地方,叫外地的凡人精怪听说了这里的好风气,纷纷心向往之。
那闹妖祸地方的凡人就心想:眠春山有真神,眠春山的妖精不吃人,我何不搬到眠春山去,免得日夜提心吊胆,不知何时被妖怪吃进肚里?
那惧怕道士来捉的妖怪也想:眠春山民风淳朴,眠春山的人不打妖怪,我何不搬到眠春山去,免得日夜提心吊胆,不知何时被道士扒皮抽筋?
凡人和妖怪都这样想,都拖家带口搬到眠春山,眠春山的人口便越来越多。
星移斗转,日月如梭,原本只是个小村庄的小春庄,不知不觉成了个人妖混居的小春城,无数凡人与精怪居住在此,竟都相处得和睦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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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小春城外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这老婆婆身穿蓝布衫,手拄藤木拐,体态轻便,腿脚刚健,虽是鸡皮鹤发,面貌倒挺精神。
她走进城中,见这里屋舍整齐,街道宽阔,不由暗自点头。
又见街上人流如织,来来往往的人都面带笑容,可想此地民生富足,百姓安居乐业,是个繁华昌盛的好地方。
街边有个地方,聚了一大堆人。
老婆婆心生好奇,就挤进人堆去看。
人堆中心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小摊,卖膏药的是个细皮嫩肉的后生,口里叫着顺口溜:“腰酸的大姐,腿疼的大哥,来一来,看一看,五百年蛇毒膏药,一贴只需十两银子,药到病除,包治百病!”
十两银子一贴的膏药,竟有无数人争着去买:“小哥,给我来一贴,我爹腿摔断了,正需一贴膏药。”
“我也来一贴,治一治我这不中用的老腰。”
见众人都在疯抢膏药,老婆婆冷不丁出声,叫:“不要买,他卖的是假药。”
四周忽然一静。
卖膏药的后生脸色不大好看,说:“老婆婆,你一把年纪,怎么还干这种诬赖人的事儿,我在这里卖了多少年膏药,头一回听见人说我卖的是假药。”
旁边的人也都为他说话:“是呀,他卖的是真药,他家的膏药最管用,从来不掺假的。”
老婆婆坚持说是假药,甚至一拐杖掀翻了人家的摊子。
卖药的后生见自家摊子被掀了,气得跳起来,揪住老婆婆不放:“诬赖人也罢了,竟还掀我的摊子,你这老虔婆,端地可恶,随我去见官,见官!”
老婆婆理直气壮道:“见官就见官,不信哪个敢动我老人家。”
巡街的差役见这一块闹嚷嚷的,隐隐有争吵声传出,就急匆匆赶来,喝来拥堵的人群,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怎么在街边吵起来?”
老婆婆抢先告状:“官爷,这后生卖的是假药,你快把他关起来。”
差役看了卖药后生一眼,说:“柳郎君在这里卖了十来年膏药,我也买过他家的药,当真十分管用,不是假的,老婆婆,你莫诬告人家。”
老婆婆振振有词:“怎么不是假的?他说他卖的是五百年蛇毒膏药——五百年的蛇,早成了精,还能让他做蛇毒膏药?一听就是假药!”
一听这话,四周的人都笑了:“哪来的老婆婆,似乎不是我小春城的人。”
柳郎君好生气苦:“你个没见识的老太婆,分明是你自己见识短浅,却说我卖的是假药,还把我的摊子掀翻!”
他将身子一扭,变作一条大蛇,通体碧绿,眼如玛瑙,体长约有十余丈,占据了大半条街。
这条蛇红信嘶嘶,口吐人言:“我昨日满的五百岁,现吐现卖的蛇毒,哪里有假!咄,你说,哪里有假?”
见到这条会说话的大蛇,老婆婆吓得跌坐在地,战战兢兢道:“妖怪,妖怪!”
四周的人笑呵呵的,见到蛇妖也不躲避。
老婆婆喊道:“你们不见蛇妖么,快跑呀,这么大蛇,一口能吃十个人哩!”
有人好心劝道:“老婆婆,不要怕,我们小春城的蛇妖不吃人。”
老婆婆不信:“哪有妖精不吃人!”
又央求差役:“快把妖怪抓起来。”
柳郎君冷笑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好妖,要抓也是抓你!”
老婆婆一口反驳:“胡说,我是人,你是妖,怎么就抓我了?”
这时那差役就说:“老婆婆,你砸了人家的摊子,确实该抓你。”
当真把老婆婆抓了起来。
老婆婆哭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抓吃人的蛇妖,倒抓起我这个老人家来了。”
差役说:“柳郎君没吃人,你却无故生事,不抓你抓谁?按照律法,你要挨二十个板子哩。”
“二十个板子?”老婆婆直着眼珠,叫苦道,“我这老胳膊老腿,怎么经得起二十个板子,怕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众人看这老婆婆,确实年纪不小,若挨上一顿板子,或许就要进土了。
寻衅滋事的一般都是年轻气盛的小子,谁能想到一个老婆婆会掀人家的摊子?
年轻小子挨得住板子,老人家可挨不住。
柳郎君虽气这个老婆婆不干人事,听到说要打她二十个板子,心也软了,他是想让老婆婆挨罚,又不想她被打死。
于是变回人形,求情道:“官爷,不要打么,这老太婆挨不住板子,若打了她,恐怕要出人命。”
几个巡街的差役计较一番,便说:“老婆婆,看在你年老的份上,就不打你,只是也不可轻易饶过你,你家的子孙哩,叫来替你挨板子罢。”
老婆婆说:“我是个老孤寡,无子无女,丈夫也死了,故而没得替我挨板子的子孙。”
听说她是个老孤寡,差役也不免怜悯,又问:“那你可有在世的亲人?”
老婆婆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投奔侄儿侄孙。”
差役问:“你侄儿侄孙在哪里?”
老婆婆说:“还没找到么。”
差役又计较一番,作难道:“既然没有子孙替你,又无亲戚出面,只好罚你去挑一天大粪,你认不认罚?”
听到要自己去挑大粪,老婆婆嘀咕道:“一把年纪了,要我去挑什么大粪,说出去也丢人啊,若我不认罚,又把我如何?”
差役道:“那就只好请你去蹲大牢。”
老婆婆慌了,妥协道:“认罚,认罚,不要把我关进牢里,我去挑粪就是了。”
差役把老婆婆领到一条巷子。
这巷子不宽不窄,里头住了十来户人家。
差役指着巷子,对老婆婆说:“把这巷子里的大粪挑完,就可以交差走了。”
形式比人强,纵然心不甘情不愿,老婆婆也只好挨家挨户上门挑粪。
说来也稀奇,这小春城当真与别处不一样,人和妖竟也做起父子来。
老婆婆敲开的第一户人家,开门的是条黄毛狗。
黄毛狗听老婆婆说来挑粪的,扭头朝里头喊爹,说:“爹,挑粪的来了。”
出来的“爹”却不是狗,而是个老匠人。
原来黄毛狗本是这户人家的看门狗,一日忽然启智,张口便能人言。
老匠人舍不得把养了多年的看门狗送到山上,又不能把一条会说人话的狗再当作狗来看待,就把黄毛狗收作儿子,让黄毛狗叫他爹,还送黄毛狗去学堂念书。
今日正是学堂休沐,不然这条狗一大早就背着书箱去了学堂,哪里还会在家。
老婆婆敲开的第二户人家,有个镇宅的狸猫,是这家子的老祖宗,家里的小辈从这狸猫旁边走过,都要恭恭敬敬弯腰问好。
狸猫面前摆着个碟子,里头时时刻刻装满了酥小鱼,若狸猫吃了两口,就立马给她添满,务必不使碟子变空。
甚至来巷子里卖杂货的卖货郎,都堂而皇之现出异样面貌:长脸大耳,鼻孔老大,乃是个化形不到家的驴妖。
巷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小孩子看到驴妖,也不怕不叫,拿着自己攒下的零钱,争先恐后跑到驴妖那里买糖吃。
老婆婆忍不住道:“是我见识短浅了,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挑了几户大粪,老婆婆也累了,自己给自己捶着腰腿,坐在巷口处歇息。
刚歇一会儿,就有两个人吵着嘴从远处走来。
高的那个是个年轻小道,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道袍,手里提着半筐衣裳。
矮的那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头顶生着一对毛绒绒的耳朵,一条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羊生气呼呼埋怨道:“你这个麻烦精,做什么咬坏了小鹤半箱子衣裳?”
悄悄辩解道:“我牙痒痒。”
羊生恼道:“牙痒痒就去咬小鹤的衣裳?牙痒痒就惹出这样大的麻烦?要是叫小鹤晓得了,可有我们好果子吃?”
悄悄不服气:“犯错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干嘛这样着急?”
羊生翻了个白眼:“是啊,我干嘛着急,到时小鹤只会怪我'羊生,你怎么做师兄的,为何不看好她',挨骂的都是我,你倒缩到一边去。”
两人争执不休,没留意到巷口的老婆婆,不妨被她伸腿绊了一跤。
悄悄身形灵活,只晃了晃,就稳稳当当站在原地,羊生却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地上爬起来,见到绊倒自己的是个老人家,也不好发火,只是嘴里嘀嘀咕咕的:“看这老婆婆,腿脚不收好,把我绊了好大一跤。”
老婆婆呵呵道:“年轻人,眼神不好就去找大夫,不要怪到老人家身上。”
若不是看在她年老的份上,羊生高低得骂她几句。
跟老年人骂架不体面,羊生懒得计较,拍去身上的尘土,抬脚就要往前走。
老婆婆又叫道:“如今这世道啊,不得了了,全无半点尊老之心。”
羊生都走了两步,仍是忍不住,回嘴道:你绊了我,我都没怪你,你还怪我不尊老?委实不讲道理。”
老婆婆说:“这么大一个人,看我一个老人家挑粪,怎么不说帮把手?”
羊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说:“莫要倚老卖老,一看你就是犯了法,才被罚来挑粪的,我可不帮你。”
老婆婆嘟囔道:“不帮忙也罢,还骂我倚老卖老。”
她又拿眼睛去看悄悄,指望小姑娘心肠软,看不得老人家受累。
悄悄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说:“谁若替代受罚的人做工,就要罚以十倍,我帮你挑了一桶粪,你我都要再多挑十桶,这是小鹤定的规矩,我可不敢违抗哇。”
老婆婆听了,气道:“那个小鹤是谁,心肠当真歹毒!”
这话一出,羊生和悄悄都被惹恼了。
羊生说:“这老太婆嘴巴太坏,不是个好人,悄悄,我们不要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