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一个袖里乾坤的法术,常年家把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都塞在袖子里头。
譬如几块散碎银两——这是仅剩的一点私房。
一盏破破烂烂的金鱼灯——某年元宵节与师妹们去城里玩耍,在街边小贩处买来的。
一颗石头雕刻的蟠桃——是小鹤从山涧中捡来的奇石, 亲手雕刻成蟠桃模样,送给他做生辰礼。
一串磨得雪白的狗牙——狗牙辟邪, 悄悄换牙时专程收起来, 给他和小鹤一人串了一串。
……
掏了半天,才将玉露丸掏出, 叫师父和着茶水送服。
凤仙娘娘炼的丹果然有效,只吃了一丸,一天道人的脸色就好转许多, 不复先前随时入土的模样。
小鹤忧心忡忡:“师父,你是哪里不好, 怎么突然吐起血来?”
上一回见一天道人吐血,还是十几年前, 那时一天道人身子骨不大好,稍稍多用些法力,就有吐血之兆。
凤仙好心,炼了些玉露丸给他吃,又嘱咐他借眠春山地气祛除暗伤。
谁知道人并不顾惜身体,全然把凤仙的话儿当作耳旁风,好似恨不得病死一般。
后来机缘巧合,山下的凡人感念山神恩德,立了一座山神庙,庙里香火旺盛,愿力蓬勃,才使他自然而然不药而愈。
光阴荏苒,十余载一忽而过,一天道人养着三个逆徒,时常被气得死去活来,不觉把过往那些伤心事渐渐淡忘,也就没了等死之心。
却不想金母降临,又叫他把往事想起。
一天道人容色惨淡,双眼发直,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羊生摸不着头脑。
悄悄见师父这般模样,心里有些害怕,低声说:“师父像是得了失心疯。”
“胡说!”小鹤坚决不信,“将才还好端端的,哪里就疯得这么快,你不要乱猜。”
转头轻声询问:“师父啊,你想到什么事了,也说给我们听听,不要叫我们悬心。”
一番轻言细语,唤回一天道人神智。
道人怔怔片刻,忽而滴泪:“枉我修行千载,眼睁睁看着师父师兄身死道消,却身陷劫数,不曾堪破——是了,就说我这一门为何如此背时,原来欠了天道因果,才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若非今日金母娘娘打破暗谜,他还浑浑噩噩,蒙昧度日,哪里会想是这个原因。
小鹤惊怕道:“师父,你莫吓人,我们这一门欠了什么因果,师祖师伯又怎么身死道消,我长到这么大,为何一字不曾听闻。”
羊生跟着震惊:“莫说你,我也不曾听过,师父他瞒得好紧。”
一天道人一面滴泪,一面对徒弟们说起了个中因由。
原来世上修行之人,夺天地造化,与日月齐光,逍遥长生,受用不尽,听着十分自在,实则走上修行路时,已欠了天道一段因果。
若偿还了因果,自然得享长生,若不曾偿还,就有劫数来坏你道行,这便是“苦修千年终入道,因果未了魂欲消”。
万万年来,人与妖共居人间,冲突不断,渐至仇深如海,怨煞冲天。
这等境况,已妨碍了阴阳轮转,万物循环,天道有感,要造就一个人才,来理清乱象,重塑寰宇,还世间一份清平。
一天道人这一脉便应运而生,门中祖师爷不知是谁人化身,降落凡间,将青牛点化成仙,以承接天命。
不料青牛道君欠缺些悟性,不曾领会到天命,他两个徒弟也同他一般,故而青牛道君与他大徒弟一同死于劫数之中,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只有小徒弟一天道人逃脱一劫。
几个徒弟听得惊呆。
小鹤张了张口,问他:“金母娘娘与我们有香火情,那时为何不曾提点。”
一天道人叹道:“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今日只是淡淡一句,那天雷也只差没把师徒几人劈死。
羊生不解:“师父你能掐会算,怎么自家没算出来?”
一天道人沉默不语。
身陷局中,被迷障遮了眼,哪里掐算得出。
小鹤有些担心:“这个老天爷怪会安排人,倘若我们干得不好,会不会再降一道雷,把我师兄妹几个劈作灰?”
听到说要被劈作灰,悄悄心里害怕。扯着小鹤的袖子,做贼似的窃窃私语:“哎呀,老天爷好不讲理,既欲吩咐人做事,就该直说,非但不说,反要人家去悟,设若悟不出,就要叫你去死,好坏的脾气,我三岁时就不如此了,它比三岁小孩还不如。”
小妖儿口没遮拦,小鹤连忙去捂她的嘴,厉声呵斥:“快快住嘴,不许胡言。”
一面捂嘴,一面也有些后悔自己起了坏头,带得师妹编排起天来。
见小鹤声色俱厉,悄悄心中有些惴惴,声如蚊蚋道:“说得这样小声,它听不见罢。”
羊生摆起师兄的谱,教训道:“你是真呆啊,岂不知世上唯天不可欺,哪怕你在被窝里放个屁,上头的天都晓得你放的是闷屁还是响屁,你怎敢妄想自己瞒得过天?“
小鹤深表赞同,肃容道:“不管听不听得见,都不许再说。”
兀自思量片刻,小鹤斟酌着劝慰师父:“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过去的那些伤心事就不要再想,咱们师徒齐心协力,设法了却了这桩祖上传下来的因果,也足以告慰师祖师伯在天之灵。”
说完,她冲羊生打了个眼色。
羊生与她打小配合惯了,见她眉梢一动,就知是个什么意思,立时张口:“师父你也晓得,我们年纪又轻,见识又窄,骤然摊上这份冤债,不免有些焦头烂额,唯恐办得不好,遭了上天惩戒,师父啊,这里个个都是你的亲徒儿,你的心肝肉,你也不舍得失了爱徒,落个无人养老的下场罢?”
说得兴起,还顺手扯过悄悄,拿她充作由头:“便是舍得我与小鹤两个,总该舍不下这个小的,这是你的亲亲小徒弟,从小在你身上尿大的,刚会爬就给你抓鸡吃,看在她的份上,你万莫沉湎往事,也万莫像以往那般躲懒,劳你老人家出个山,给徒弟们支支招,想想法,总不成真让徒弟挑了这天大的担子。”
悄悄听师兄师姐一唱一和,眨巴眨巴眼睛,冲一天道人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生得好,眼睛又黑又亮,透着些清清的水光,宛若一只诚恳老实的小狗,显出百分的可怜可爱。
小鹤暗想:就是这般模样,搬空了我多少私房。
果然,三个徒弟一个好言劝慰,一个歹语要挟,一个装乖卖巧,一天道人哪里顶得住,无奈道:“罢,罢,罢,怨我时运不济,遇到你们这几个冤家,若不设法出个主意,恐怕背地里要咒死我。”
抬起眼皮把面前几个徒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好几遍,越看越皱眉,在那里叹气,摇头,好似看到了粪坑里的臭石头,十分上不得台盘儿。
小鹤见了,不快道:“师父,你作出这个样子,是个什么意思哩?”
一天道人心情沉重:“不怪我嫌,实在是拿不出手。”
道人性子散漫,并不十分约束徒儿,平日里想起来才认真教些法诀,若没想起,就给几本书,让徒弟自学。
虽羊生与小鹤自己勤恳上进,又时常带着悄悄一同修行,但满打满算,修行年头也不及二十载,便是再勤恳,再有天资,与那些动辄几百几千年的精怪相比,也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娃娃。
一天道人原想着不要着急,在山中慢慢儿修个几百载,总是能位列仙班,何苦揠苗助长。
可如今情势不同,哪里有空让徒弟慢慢修行,就这点斤两,只可在眠春山周围称霸,走出去是要叫妖怪打死的。
想到此处,一天道人长叹一声:“看来还是要靠我这个做师父的拉拔。”
叫徒弟:“快去换身衣裳,随我出门拜访故友。”
第50章
除了天香山的那位凤仙, 这还是一天道人头一回带徒弟出门访友。
小鹤边换衣裳边纳闷:“师父他哪里来的故友,竟如此正经,要换了衣裳才带我们去。”
嘀咕了几句, 没听到回应,扭头一看, 悄悄正与她那条尾巴在厮打。
她有一条极大的尾巴, 毛发厚实蓬松, 是条十分难得的漂亮尾巴,只是有一桩——不服管教, 悄悄要将它收回去, 尾巴却犯起了犟劲,偏要露在外头,收回去,又冒出来,再收回去, 再冒出来。
几次三番,悄悄就生了气, 愤怒地同尾巴打起架来。
小鹤哭笑不得, 上前将一人一尾分开,顺便用手指给尾巴顺了顺毛, 劝道:“既然修行不到家,收不回便不收。”
悄悄瞪了不听话的尾巴好几眼,才悻悻作罢。
两人换好衣裳走出卧房, 正巧隔壁羊生也打理妥当推门而出,看他身上服色:裁云为布风为线, 织就宝衣不染尘。
这身衣裳正与他相称,瞧着俊拔挺秀, 很有几分仙门道家的气韵。
小鹤微微晃神,从前日日在一处还不觉得,今日换了一身好衣裳。才猛然发觉原来他已长得这么高。
然而一开口,那些什么神仙气度便荡然无存,羊生迫不及待显摆:“快看我这身俊不俊。”
他摸着脸,喜滋滋道:“方才照镜子时,还以为见到了神仙哩。”
小鹤好笑道:“俊得很,俊得很。”
听得人夸,羊生更是自鸣得意,同小鹤并排走着,口里吹嘘不尽:“就我这般模样,上天宫也不失排面,到哪里都拿得出手。”
小鹤:“是,是,是,你颜如宋玉,貌比潘安。”
羊生心里头美得冒泡。
几人说说讲讲,一同找到一天道人,兴冲冲说:“师父,现已收拾停当,可以出门……哎呀,你是哪个,怎么在我家里?”
话说到一半,就惊得变了声儿。
这却是为何?
原来几人面前见到的不是一天道人那张老脸,而是一个风流俊俏的白面道人。
这道人生得骨清神爽,丰采过人,穿一身道服羽衣,十分的落拓不羁,此刻正揽镜自照,细细端详自家面貌。
羊生目露狐疑,审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如何连招呼也不打,就擅入他人门户?”
小鹤把他戳了一戳,低声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该问他把师父变到哪里去了。”
羊生脊背发凉:“该不会是个什么妖怪,趁我们不在,把师父吃了?”
小鹤:……以师父的本事,应当也不至于罢……
悄悄耸了耸鼻子,越嗅越迷惑:这人模样看着同师父不一样,怎么味儿闻起来一般无二?
其实几人面前的这个就是一天道人,他原先日子过得灰心,连外貌也变得衰老了,今日要访故友,不好再顶着个老头子的样貌,于是把脸一抹,恢复了几百年前的面容。
用惯了老脸,乍一换回这张俊脸,他自己也很不自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够庄重,有损做师父的威严。
正想着要不要变老些,就听见徒弟在那里大呼小叫,顿时脸黑如炭,骂道:“你们真瞎啊,连自家师父也认不出。”
便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面容变老了些。
这回是个中年道士,一样的人才飘洒,只是眉眼间看得出三分眼熟。
几个徒弟看得目瞪口呆。
小鹤震惊道:“哎呀,真个是师父!”
一时间啧啧称奇:“原来师父也有这般俊的时候,真是想不到,看这人才,看这品貌,何等出众,何等脱俗。”
耳听得徒弟恭维,一天道人虚荣心空前膨胀,眉梢眼角情不禁流露出几分得色。
羊生却有些纠结,他看着师父这张脸,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劝告道:“师父,你原先虽生得老,却也不丑,我们做徒弟的都不嫌弃,何苦变出这么一张嫩脸自欺?叫我好不习惯耶。”
“是呀,是呀,”悄悄吐舌头扮鬼脸,“以老装嫩,羞死个人!”
一天道人火冒三丈:“什么自欺,什么装嫩,我本就年轻,本就生得俊,那俊脸才是我的真样貌,你们这些逆徒竟如此栽赃于我,大大的不孝,该吊起来打!”
羊生敷衍道:“是,你年轻,你才千儿八百岁。”
一天道人气得七窍生烟,捶胸顿足直喊天:“天哪,你若有眼,为何叫我收此不孝逆徒?怄得我心窝子疼痛,要被活活气死了也!”
羊生可不信这个邪:“都说祸害遗千年,看你嚎得这般有劲儿,怕是比那王八还命硬。”
一天道人羞恼不堪,口里嚷着:“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顺势往后一倒,作出被气晕的模样。
悄悄大惊失色,叫道:“小鹤,师父气晕了!”
小鹤心知师父是在装晕,肚内哭笑不得,劝羊生:“师父不过有些爱俏,又不碍着什么,你少说两句么,看把师父气得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