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罕见的宁静,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雨,风吹树动,声音碰到了玻璃却消弭于无形。在这罕见的宁静漂着危险的气息。
“我知道您是为何而来,请允许我先向您道歉。阿城的父亲曾是我的手下,他去世得早,将孩子托付给我,我平时对他管教太过松懈,以至于他做出这样的事。但请您相信我,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警方已以寻衅滋事将阿城拘留了。该走的流程我们都会走的,该做出的赔偿我们都会做的。我知道您一向是喜欢按流程来办事。”
风予安冷笑。吴云清率先认错,把风予安往高处抬。如此一来,风予安要是与阿城较劲,那就是不“按流程”办事,跟一个无名小卒过不去也有失自身的身份。
这男人是披着西装的,未开化的野人,此时居然在自己面前文质彬彬的扮演老派绅士。
“此事已经酿成,现在追究过错也没办法弥补。其实,就算没有这事,胎停也是迟早的事。但阿城的出现却让玉笛受了苦。”
吴云清脸上还带着歉意的微笑,依然是彬彬有礼的态度:“所以我才说要尽力补偿。”
“我不会为难阿城。他自小失去父亲,无人管教,难免会犯错。子不教父之过,您算是他的养父吧。他年纪小脑子糊涂,但毕竟有大好青春在前面等着,我怎么好为难他。至于您,虽看起来还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但到底是半截身子入棺材的人,您代他受过,我们之间的仇怨不就一笔勾销了吗。”
室内本是开着暖气的,吹的人昏昏欲睡。风予安此言一出,空气似瞬间冷了好几度。
“您要怎么样?” 吴云清果然是见惯风浪的人,还是镇定自若。
“您已在曾经的拼-杀里残疾。” 风予安指了指他的腿脚,温和地说:“总不好再对您的下-半-身动手。您已过上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我想如果不小心少几根手指也不影响。怎么样,这个主意不错吧?是不是很符合您的风格?”
风予安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从小被叔公和伯父当成接班人,继承人培养,两个老人身上钢铁般的意志和狠辣也传给了他。该狠的时候风予安从来都是狠的。责罚了阿城又如何,玉笛身上的痛会因为他的责罚完全消失不见吗。
来的路上,他心里的悲伤被逐渐酝酿成了暴戾。或许每个人都有那么阴暗的一面,只是在阳光下被晒得无影无踪。他的恨和怒都必须找到一个宣泄口,吴云清就是那个宣泄口。
吴云清眼底里带了点冷意:“我就当您今天跟我开了个玩笑。已晚了,请您回去吧。”
风予安起身,说道:“您今天可以不赔,但我会记在心里。我这人没别的长处,记忆力是一流的,得罪我不打紧,得罪我妻子,我一辈子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吴云清湖面般宁静的脸终于动了起来:“风予安,如果你不是顶着这个姓,我能让你进到我的住宅来跟我说那些放肆的话吗?”
风予安的眼神也冷了下来。他平日总是如沐春风的样子,可一旦生了气,眼里生出的阴寒足以让很多人颤栗。吴云清在他的注视下,拄着拐杖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吴先生,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在我们眼里,你不过是个有点嚣张跋扈的老公子哥,靠着出卖义父和兄弟,给风家做狗才混到了今天。你在国外做的生意,除了毒,其他不和你义父一样?你以为我不清楚你这几年巴结容家吗?你还想讨好我三嫂,暗中资助何议员,把筹码押在容惠筠和何永成的身上,希望他们能在未来的选-举中获胜,然后政坛大展拳脚,以便你在琴洲谋取更多的利益。”
他一把夺过了吴云清的手杖,倒转过来,用杖尖指着吴云清。
这一举动对吴云清毫无疑问是个屈辱,他最重要的代步工具居然他人夺走且当成了玩具。
所以他恼羞成怒,骂道:“你为了那个女人放弃了一切,你现在不过是给谢小姐打工的人,我随时可以找人赶你出去!”
“你真的那么笃定我会一辈子做打工人吗?” 风予安笑笑:“吴先生,珍惜你还拄着拐杖的时候,说不定你未来会坐轮椅呢。”
“还有——”风予安笑得更和颜悦色:“你已是外国人,不要总想插手我们的政坛,琴洲不是你胡来的地方。你觉得你穿上了高定的西装,读了几本书,照着我父亲的派头装扮自己,张口英文和法文,住进了幽兰区,就是我们自己人了吗。虽然我向来不以出身来判断一个人,但你不是狮子,你永远都是一条狗,背信弃义的,现在垂垂老矣的文盲老狗。”
风予安微微一笑,高举起手杖,重重地朝银质门把手砸去,蓝宝石从手杖顶端应声脱落,滚落到了地毯上。
他明白对一个害怕老去的人,这几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割掉一只手指。
“晚安。” 风予安笑说:“记住我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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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chapter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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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医院的路上,风予安还在反复思索他方才的举动。心中那股怒气出了之后,他才察觉到自己的鲁莽之处。他哂笑,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怎么还做出如此稚气的举动。
夜色沉沉,玉笛睡得。风予安让傅琛赶紧回去陪女友。他独自来到病房前,手刚伸出去,李伯父从门里出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李伯父温言道:“你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跟老婆子就可以了。”
风予安摇头:“不,我还是留下吧。我怕她第二天醒来见不到我。”
李伯父也没有阻拦,在风予安进门之前忽然说:“对了,李玉竹那个事......”
风予安回头。
老人面色一沉:“我已跟他摊牌,如果他真的要与冯真真在一起,从今往后我就没有他这么个儿子。”
浑浊的眼泪涌上,慢慢储满了李伯父苍老的眼睛。风予安最怕老人哭,因为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苍凉感。
“小安,我代我儿子再跟你道个歉。”
“伯父,您不必这样说。谁也不想发生这事的。再说了,李玉竹在这事上也没做错什么,人又不是他找来闹事的。” 话虽如此,他对李玉竹的怨憎并没有彻底消散,提起这人的名字,他心里冷得如同冰窖一般。
伯父:“其实,我心里一直对玉笛有愧疚。”
“为什么?您待她很好啊。”
“你不明白。” 伯父摇头说道:“我是她的家人没错,却不是她的父亲,也没办法成为她的父亲。虽说我将她视作我亲生闺女,可她到底不是我的孩子。我每次看到她都很开心,很快乐,每次看到竹子,我心里就像噗通一下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我总是操心他!玉笛也知道吧,竹子才是我最珍视的人。”
一束影绰缥缈的灯光从头顶洒落到走廊上,深夜的医院静谧得像没有人。风予安觉得自己像走进了恐怖游戏里的走廊,心里隐隐不安,又说不出具体理由。
推开门,李伯母和玉笛都已睡着了。妻子恬静的睡颜让风予安稍微安心了点。
这个晚上他想通了一点,他要结束如今平淡的生活,重新回到风家去,跟三哥和大姐争夺话事人的位置。这并不是他的权力欲作祟,站到高位他才能给玉笛更多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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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笛不久后就从医院回来了。这事在她和风予安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疤。玉笛是个什么都往心里装的人,心思敏感细腻又多愁善感。春节前她的同事,庞老师怀孕了。庞老师也是刚结婚不久,一试就成功了,各项指标都很完美。玉笛表面上笑嘻嘻的恭喜,一回到家就对着风予安淌了眼泪。
“怎么人家那么顺利,我们磨难那么多呢。”
整个春节,风予安除了祝福语,听得最多的就是玉笛这番话。他一次又一次的安慰,不敢在语气里有半分不真诚,毕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除夕夜过得并不舒坦,尽管风予安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顿可口的年夜饭,李伯父李伯母都来陪着玉笛,但李玉竹的缺席再加上无趣至极的春节晚会,婚后的首次春节气氛其实颇为尴尬,一整晚大家都在刷手机,完全没有风予安想象中其乐融融的样子。
大年初三那天,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李玉竹来拜年了。
玉笛面色不善。在医院里她曾认为拆散李玉竹和冯真真是件错事,但一出了医院她就反悔了。她非常理直气壮地认为,阻拦这两人结婚是理所应当之事。
“姐,我来跟你道歉。”
“你有做错什么吗?我怎么不知道?”
玉笛拒接了李玉竹想单独谈话的愿望,将两人的谈话的场所安排在厨房里。因要准备晚餐的缘故,风予安无处可逃,被迫成为姐弟大战的观看者。
李玉竹:“姐,我已跟真真分手了。”
“哦?她骗你钱了?让你割肾了?” 玉笛的语气越来越讽刺。
“是她跟我提的分手。”
玉笛生气了:“她要不提分手你就继续下去是吧?结婚对象一旦选择错了,后半生你就等着吃苦头吧。你老实厚道,她,她跟你完全不是一路人!你信我,如果家里人都反对你和她在一起,那我们绝不是跟你对着干,而是为你好。运气好,碰到你姐夫这么个二十四孝好老公,他对我们一家尽心尽力。但冯真真是个安分的女人吗?她知道感恩吗?她知道忠诚吗?”
“姐,对不起。” 李玉竹眼神黯然:“真真说她也很抱歉。她四月要去上海了,临走之前她请你吃一顿饭,道个歉,你看有空吗。”
“什么时候?” 玉笛的语气不情不愿。
“什么时候都行,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事情多着呢,要进修要开会,医院还要定期去做检查,七七八八一大堆事呢。”
李玉竹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风予安恰巧转过头来,与小舅子的眼神撞到一起。李玉竹的眼神看得风予安有些心慌。他生怕最怕处理与情感有关的问题。
李玉竹留下来吃了午饭。三人都默默无言,玉笛脸上依然裹着一层寒霜,但当李玉竹离开的时候,她守在落地窗前,看着弟弟远去的纤细又略显落寞的背影。
风予安听到妻子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晚上玉笛洗澡出来,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就躺到了风予安旁边。他伸出手去搂抱妻子,怀中抱着没人却什么也不能做,风予安实在憋得慌。
玉笛掀开浴巾,盯着她平坦光滑的小腹发愣。风予安将脸贴了上去,拉过被子盖住了两人的身体,他不想她着凉。玉笛低声说:“都怪我不好。”
“怎么会怪你。这都是天意,只能说明我们还没准备好,等我们准备好了,小家伙才会高高兴兴地来。”
他闭上眼享受这一刻无言的温情和亲昵。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并没有失去孩子。那个胚胎还未长成胎儿。未来还很漫长,他对两人的身体非常有信心,他会继续努力运动,戒烟戒酒,用最好的状态与玉笛一起备孕。
“你能从男人的角度分析一下为什么竹子那么喜欢冯真真吗?” 玉笛忽然问。
风予安笑说:“你别问我,冯真真也不见得对我有什么吸引力。”
“她长得挺好看的。”
“还好吧,比不上你。”
玉笛脸上一红,说道:“老夫老妻的,就用不着恭维我了。”
“哪有老夫老妻,才认识你多久?” 风予安笑说:“再过十年都谈不上老夫老妻呢。冯真真身上有一股风情味,我说的不是风-尘味,她的眉眼间有一种倦意,就像永远睡不醒,有些男人抗拒不了这种清冷感。”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不上她?我看你很看得上嘛!”
风予安大呼冤枉,玉笛举起了枕头,朝他肩膀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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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笛故意拖延与冯真真的见面。在她心里那股气没彻底消失之前,对冯真真的恨意也不可能随之消散。期间,冯真真的负面新闻在网上不但没有消失,还越演越烈。连一向不怎么关注八卦娱乐的风予安都有所耳闻。
【我不吃鸡腿】那篇文章引发了一场蝴蝶效应。一时间,几乎泡泡网所有的漫画家都被网友拿着放大镜查了一遍。
但凡有倾向的自然全部挂出来“游.街示.众”,而有些漫画家趁此机会买了营销号大肆宣传自己在政.治上是多么的正确,顺便收割了一波流量。
当然,最受关注的还是《溯月》。大家乐此不疲地从《溯月》里寻找各种政.治隐喻,与历史事件进行一一对应。尽管也有原著粉丝跳出来强调这只是个普通的,用来娱乐大众的漫画,即便有深意,也绝不是大部分网友猜测的那般。
但如此言论很容易被批判为历史虚无主义者。由于攻击一方的火力太足,维护方抵挡不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加上限流的缘故,看到澄清的网友少之又少。
冯真真的回应有且只有一次,她发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却被网站以违规为理由删除了,所以看到的人并不多。
媒体的嗅觉比狗还要灵,新闻马上对此事进行了报道,并趁此机会把琴洲各大部门狠狠地批了一顿,在网上又再次赢得了舆论的一边倒。冯真真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如此一来,更有“做贼心虚” 之嫌。而最初的那位网友【我不吃鸡腿】在之后似乎披马甲出来暗示自己已被冯真真和李垚威胁,所以不得不退网,但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因为他揭露了黑暗。
此言很快就被删除,因此反而一石激起千层浪。直到三月这事都有热度。在接二连三的举报下泡泡网暂时下架了冯真真的所有作品。如此一来,即便是不明所以的大众也认定冯真真的作品里夹带私货,不然网站不会有此举动。
现在,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的玉笛终于拖着她的丈夫一起去吃了冯真真那顿赔礼道歉的饭。
冯真真找的餐厅很高雅,价格不菲。
冯真真恭恭敬敬地朝玉笛鞠躬道歉。玉笛冷笑:“真像日本人,是不是还要说一句:红豆泥私密马赛?”
李玉竹脸白了,拉了拉姐姐的衣袖。
风予安举杯,说道:“这事已揭过了,我跟玉笛也不是记恨的人。听说你要到上海去了?祝你未来一帆风顺。”
冯真真与大家都碰了碰杯。
处于舆论暴风雨中心的冯真真却扬着天真的笑脸。她今天笑得格外开心,比之前风予安见到她的每一次都开心。她今天的兴致也很高,给玉笛夹菜,与风予安讨论时事,询问李玉竹未来的打算,他们随便一句话都能逗得冯真真开心大笑,最后倒是弄得玉笛有些尴尬,恨不得找个口罩给冯真真戴上。
玉笛吃软不吃硬,人家态度放低了,她也不好一直板着脸,不过她还是给风予安发了短信,说吃好了马上回去,此地不宜多待。
风予安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路上恰巧碰到李玉竹和冯真真在走廊里说话。他有心想听听他们是不是真的分手,便躲到了一边去。
“竹子,我们的分手再延迟一星期好吗?我下个月就去上海了,可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琴洲了。你再陪我一个星期吧。”
李玉竹眼神灼灼,但很快又暗了下去:“提分手的是你,现在想延期的也是你。真真,别的我不怨你,你的过去我也不想计较,可你不能把我这样耍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