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跟我说,她想跟你一起死,可你把她的命看得太重了。
而我想说,有很多事是重于生命的。
在松雪八岁那年,我自杀了三次,因为我的爱人去世了,可当第三次我在医院里醒来,看到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角落里的松雪,我决定活下来,我想这个小女孩也感受到被爱,想救她。
可我救不了。
在她得知我是为了她才选择活下来的时候,她想了结自己,我知道,她不仅是想放我去找她外公,也想让自己解脱。
活着于她而言是种痛苦,但我还是希望她再撑一撑,撑到她遇见值得来这人间一趟的那个人出现,撑到不负过往苦难的爱出现,这与你对她的期待不谋而合。
但你知道吗?
如果等到二十四岁,她还没有遇到那个人,我就不准备让她再苦撑了。
安风啊,假如有一天,松雪回来告诉你,她撑不下去了,你若还想她再撑一撑,那就和她做个二十四岁的约定吧。
安风啊,我还想了很多种可能,有好的,也有坏的,如果远方有消息传来,到那时候,你用这两万块,去见她一面吧。
“哒——”
一滴泪落在信纸上。
陈安风合上信纸,揣入怀中,在迎面而来的风里闭上双眼,片刻后才继续向前走。
入夜,山间寂静。
没有星光的夜空下,四处漆黑,一束灯光从白色的小洋房中透出。
门栏响动,坐着轮椅的老人手执电筒从小院里出来。
老人顺着记忆里的方向一路往下。
轮椅价格不菲,哪怕是极陡的下坡路也并未失速,始终匀速且平稳的前行。
路上,有夜归的行人骑着摩托车驶来,看见山道上的老人,来人停下车,招呼道:“辛奶奶,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里?”
“说出来怕你见笑。”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天是老伴儿忌日,睡不着,想出来转转,看能不能碰上我那当了鬼的老伴。”
鬼于有些人而言是极其可怕的存在,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想要见到的人。
见老人此话说得真诚,对方不疑有假,只感叹道:“您跟您老伴儿感情真深,但您一老人家晚上坐轮椅走山路实在太危险了,我带您回去吧。”
老人忙忙摆手:“不用不用,现在的轮椅挺靠谱的,走山道不成问题。”
对方也知道老人家里富裕,只好道:“那您当心点,还是早一点回家,这大冷天的,小心冻着。”
“欸,好。”
与此人道别后,老人再没遇见其他人,现在夜已经很深了,天又冷,没人闲着没事儿跑出来。
轮椅速度比走着要快,步行一个小时的行程,老人坐着轮椅四十来分钟就到了。
她停下来的地方再往前就是白天陈安风带她去往青石桥的那段泥路。
拿着手电筒照了一圈后,老人从轮椅上站起来,将轮椅推进路旁的沟渠里。
接着,老人把电筒挂到脖间,踏上泥路,可因腿脚不便,没走两步她便摔倒在地。
她支撑着站起来,继续走,然后又跌倒,再爬起来,继续几步一跌地往前走……
每一次跌下去,骨头就像磕碎了般发出脆响,深夜里,这响动与老人吃痛的闷哼声被风声吞没,无人知晓。
不知是多少次摔倒后,老人的双腿已经无力再支撑起这副单薄的身躯,她实在爬不起来了,腿像断掉了一般,完全不受身体支配,浑身疼得要命,膝盖、掌心、手肘都在摔倒时被路上的石子硌出了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流的血甚至透过冬衣渗了出来。
可这段路,才走到一半都不到。
老人用电筒照向前方,没有选择再站起来,她趴下去,将电筒放到背后,把手缩进袖子里,像士兵那样匍匐着向前一点一点爬行,可士兵的匍匐前行是手腿并用,而她的腿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借由双臂拖着整个身体前行,地面的石子剐蹭着已然破损的膝盖,生剜血肉般的疼。
虽穿着冬衣,一使力,路面尖锐的石子还是会扎进肉里,疼进骨子里,而老人还是不停地往前爬啊爬,实在没力气了,就拿电筒照照前面,心里想着快到了,就快到了,然后歇会儿继续往前爬。
在能看到那座桥的时候,老人的手肘与膝盖已经血流不止,灰色的衣料被染成暗红色,上面沾满了泥土,地面的泥土则沾满了血,鲜血拖了长长的一路。
终于到了桥上,她没有力气再上坡,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坐起来,倚着桥头。
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星星,老人仰头看着那颗星星,想起来时那人问她,要去哪里。
其实,那时她心里的回答是——
去爱的人那里。
她爱的人,此时或许就在那颗星星上,正看着她。
冬日深夜的风从湖面吹过来,刺骨的寒冷,老太太却在寒风中微笑。
这一刻,她已经期待了许多许多年。
“丹青啊,来接我吧。”
她说着,而后缓缓阖上双眼。
夜晚的温度降至零点,湖面开始结冰,风呼呼的刮着,像哀鸣。
没有老人能在寒风里挨过这样的冬夜。
第二天。
人们发现老人时,她已经微笑着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愿去到了爱的人那里。
老人的遗体在当日被家人接回了陵川。
艾松雪回去的时候,老人已经被整理好了遗容,安详地躺在殡仪馆里。
她看着外婆带笑的面容,也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艾母红着眼过来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别太伤心了,你外婆是自己走的,走在了你外公为她修的那座桥上。”
“那外婆一定见到外公了。”
艾松雪替外婆开心,真的替她开心。
从见到外婆躺在棺椁里的那一刻,艾松雪就知道,外婆一定不是出意外走的,是想外公了,去找他了。
想念了外公这么多年的外婆,终于不用再为她苦苦支撑了。
艾松雪将手放入棺椁,握住外婆的手,哑声对她说:
“外婆,这些年,辛苦了。”
第28章 [VIP] 他会成为风
高山之上的深冬, 寒风劲,树积雪,地面湿滑, 山上的人家纷纷减少外出,山林里万籁俱寂, 只不时从村庄里闻得一声犬吠声。
陈安风扫开门前的雪,拿出猫粮倒在房屋旁的几个小碗内, 接着便出了门。
哪怕深冬的下雪天,他还是会去寺庙里转经轮。
去寺庙要走陈思明家外的那条路,经过时,陈安风听到里头传来陈思明的声音, 想来那几个已经被放出来了。
周越前些天给他打了电话,说今年春节他跟他爷爷就在山下过,不回来了。
挺好, 那样就不会碰到陈思明这群人。
“明哥,陈安风。”窗边一个人指着下面路过的陈安风说。
陈思明丢掉游戏手柄走到窗边来, 盯着陈安风的背影骂了句:“妈的。”
等陈安风走远,他侧头,问后面还在打游戏的人,“胖子, 叫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带了。”胖子从兜里摸出一包东西丢给他。
陈思明接住,看着手里的东西, 他哼笑了声,“周越跑了, 那老子就把账算你头上。”
说完, 陈思明抬步朝外走,路过胖子时给了他一脚, “还打个毛,走了。”
胖子连忙放下手柄,跟着他一起出门。
天黑得越来越早。
因为骑车容易打滑,陈安风近来都是走路来的龙合寺,走路要一个多小时,下午五点他就该往回走了。
回到家,天色正好全暗了下来。
院子里的灯是声控的,往常这时候,他才刚走到桥头灯就会亮起来,米格隔老远就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然后兴奋地跑来门口汪汪叫的等着他。
可今天,灯没亮,也听不见米格的叫声,院子里异常的安静。
陈安风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拔腿朝院子狂奔。
“米格?”
“米格?!”
陈安风边跑边喊米格的名字,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心底的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
米格……不要……
不要出事……
等门打开,灯亮起,他冲进院子奔向米格的窝,可还没跑两步,他停了下来。
视线里,米格躺在冰冷的地面,一动未动,身体似已僵硬。
“米格……”
陈安风唤它,声音颤得不行。
脚上像被灌了铅,陈安风拖着沉重脚步走到米格身边,他伸手想去抱它,却又似乎不敢触碰到它,怕那原本柔软触感变成了僵硬,怕它温暖的体温变得冰冷。
可他还是抱起了它。
接着便眼泪重重砸下。
陈安风紧紧抱着怀里已然没有一点温度的米格,他想再唤它一声,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直至很久后才发出一阵绝望的嘶吼。
他的恸哭似乎传到了云层里,天空开始下雪。
雪一片一片的落下,不多时便落了人满头的白,仿佛雪地里的人一夜白了头。
雪夜风寒,陈安风抱着米洛跪在冰冷的地面一动不动,似已感觉不到冷,整个人双目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陈安风才从雪地里起身,抱着米格进到开了暖气的屋内。
米格作为一只雪橇犬,却很怕冷的,他在它的窝里都装了小太阳。
待雪停,天亮,陈安风抱着米格出门,将他葬在了后山那片它最爱的山野上。
自此,他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一只要听到他脚步声就会在门口等他回家,喜欢玩球,喜欢在草地里和他奔跑……那只名叫米格的小狗。
从后山下来,陈安风径直走向陈思明家。
米格死的时候口吐白沫,显然是被人下了药毒死的。
陈安风来陈思明家的时候,他家里开着门,他像上次那样跟陈母打了声招呼就径直上了楼。
陈思明还在睡,陈安风没敲门,直接拉门进去,再反手将门锁上。
陈安风叫醒陈思明的方式,是把他的手放在床头柜上,拿出在路上捡的石头,砸下去。
喜欢投毒,那他就废了他的手。
一声惨叫响起,陈思明醒过来。
他的醒来并未能阻止陈安风,面对陈安风,他发现他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重重砸下的拳头。
陈思明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殴打,没等陈安风开口问他,他便求饶地喊道:“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
陈安风停下来,“什么错了?”
“我不该给你的狗下毒,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暴打之下,陈思明没有了往日的嚣张,痛哭流涕地求饶着,只求拖延一点时间,让门外的母亲砸开门进来救他。
陈安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一点温度,“那我就没打错人。”
语落,更为凶狠的拳头跟着砸下来,房间里再次响起惨叫声。
等陈母砸开门冲进来的时候,陈思明满身是血,右手更是血肉模糊,已经完全不成形。
陈母报了警。
陈安风在下午被带到了警局,但警察并没有拘留他,下午就将他放了。
警察跟他说他可以回去了的时候,他讽刺地笑了声。
出了警局,还是平时来抓他的那群人送他回去,不过这次,他们没有打他,而是把他推进了客厅。
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个男人。
那个陈安风已经近两年没见过的父亲。
男人听见动静,抬眼,一双锐目扫过来。
陈安风对上那双眼,眸中冷意比之更盛,森冷无比。
“还把您惊动了啊。”陈安风笑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男人没说话,站起身慢步走向陈安风,在他面前停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啪——!”
倏地,客厅里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
陈安风被男人这一巴掌扇得后退了两步,嘴里很快泛出腥甜味,他用舌尖舔了舔,向男人投去一个漠然的眼神。
男人似乎被他眼神惹怒,走过来一把抓住他下颌,力气大得想要把他骨头捏碎,“再瞪你老子我试试?”
“我老子?”
陈安风像听到了个笑话,唇角荡开。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笑意就冷了下来,用毫无温度的眼神看着男人,嘲讽道:“你也配?”
男人眼底的怒火是一瞬间烧到最旺的,他抬腿一脚踹向陈安风。
陈安风被踹倒在地,额头青筋因疼痛突起。
“不知好歹的东西!”
男人指着他鼻子骂道,“老子把你当皇帝一样供着,你他妈倒好,不是想着往外跑就是给老子捅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