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风冷笑,“不然呢?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一个巴掌又甩过来。
“你他妈就该感恩戴德。”
对这种人,陈安风已经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
见他不吭声,男人蹲下,伸手把他脸掰过来。
“说了出了这座山你会死,你竟然还想去吃牢饭。”
男人笑了声,“你要真这么想死。”
“那就去死。”
最后四个字入耳,陈安风虽仍面无表情,但瞳孔明显放大了一瞬。
男人看到了,哼笑一声,甩开他的脸,起身离开。
门外有汽车引擎的声音响起,再渐远,几分钟后,四下归于一片寂静。
害怕生人的闪电这时才从角落走出来,它来到陈安风脚边,轻蹭了蹭他的腿,嘴里发出低低的喵声。
陈安风抬手抱起闪电,将整张脸埋进它柔软的毛发里。
闪电安静地趴在陈安风肩上,脑袋搁在他颈窝里,像用自己的方式在拥抱他。
良久,房间里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闪电啊,我只有你了。”
在一年里,一个家最热闹的除夕夜,它身边,也只有它这一只猫。
今年的除夕夜,和曾经的许多个除夕夜一样,陈安风是一个人过的。
不同的是,曾经他还有米格,现在只有闪电了。
白鹤山没有禁烟令,每年的除夕夜,天色还没暗,外边就已经开始响起烟花爆竹的声音,到了夜深时,那响声更是起此彼伏。
在这一天,哪怕是再美的星空,也会在铺满夜色的烟花面前黯淡无色。
每年的这时候,陈安风会登上顶楼,仰头去看这漫天的火树银花。
夜空里有千簇万簇的烟花,夜空下有千家万户的烟火。
然而,没有一簇烟花是为他绽放,这人间的烟火也没有半点属于他。
那些不远处亮着的灯火,他不用走近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场景,一家人齐聚一堂,要么嗑着瓜子看春晚,要么烤着火打牌,孩子多的家庭则更要热闹些,小孩们你追我赶,满屋子都是欢声笑语。
即便不是如此,也总归不会像他这里一样,冷冷清清,寂寂无声。
近年来,看到这些热闹之景,陈安风心里已经不会有什么触动,不过今年是有的,因为他惦记着一个人。
他在想,辛奶奶已经离世,那艾松雪会和他一样,也是一个人吗?
这些人间的温情,陈安风早已不再奢望拥有,但他希望艾松雪能够拥有。
思及此,陈安风举起手里曾和艾松雪一起喝过的那种苏打酒,对着夜空开口:“不能伴你身侧,只能……”
“遥祝你长安。”
彼时,一百公里外的陵川。
全城最大的饭店vip包间里,一大家人正围着巨大的圆桌享用着年夜饭。
大家都有说有笑,而有一个人仿佛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从来到这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与这生动热闹的画面的格格不入。
每年的除夕夜,艾家人都会在这家饭店来吃年夜饭,但这是艾松雪自八岁后,头一次来这里。
艾松雪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充斥着欢声笑语的耳朵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她反射性地低头,闭上眼,紧蹙眉心忍受着耳鸣的侵扰。
长达一分钟的耳鸣终于消失后,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对筷子夹着一块肉放进了她碗里。
“松雪,赶紧吃吧。”
艾松雪微微一愣,因为伴随着这道声音传来的,还有似隐在丛林深处的蝉鸣。
可这是冬天。
错愕的表情稍纵即逝。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冬天听到那独属于夏日的声音。
她知道这是幻听。
耳鸣之后伴随幻听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外婆去世之后吗?
不是。
是在外婆去世前的一个月。
那个月的某一天,她从一位大师那里失了魂一般回来,在深夜,习惯性的翻开那本每天都会看的书,然后看到那首名为《冬日》的诗∶
这是冬天吗
我不确定
当你不在我身边
我总能听到盛夏的蝉鸣
自此,这首诗成了写实。
起初这症状并不算严重,是在外婆去世后开始急剧加重。
艾松雪不用去看医生就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症——
她的希望没有了,支撑也没有了。
在这幻听中,眼前每一张洋溢着笑容的脸逐渐模糊成虚影,那些欢声笑语也跟着渐渐不太听得清,只有的耳畔的蝉鸣是清晰的。艾松雪感觉自己像站在世界的边缘,或是另一个时空,明明触手就可及的一片其乐融融,她却觉得好生遥远。
艾松雪在这一刻终于懂了,为什么外婆作为一个老人却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因为外公不在。
这样热闹又温情的时刻,最是容易让人触景伤情,去想到那个本该在这里的人。
艾松雪想外婆了,也想陈安风。
陈安风,有人陪你吃团圆饭吗?
我有很多人陪着,可……
你不在,哪怕被万人簇拥,我也只觉得孤单。
越是人声鼎沸,我越想你陪在我身边。
“松雪?”
耳边好像有人在喊她。
“松雪你别吓我!”
还有人在晃她。
似乎是试图让她从这一片虚无的幻影中清醒,可她只觉得眩晕。
“嗡——”
忽然,一声剧烈的耳鸣响起。
艾松雪捂住耳朵,面色痛苦地瑟缩起来。
一旁的人慌了,不断有人围过来,个个口中都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嘈杂的喊声与尖锐的耳鸣混在一起,让艾松雪感到头痛欲裂,呼吸也变得困难,而因人群的包围,房间里空调的高温,艰难吸入肺叶的空气稀薄又闷热。艾松雪难受得仿佛被丢进了由于水都烧干了而不停嗡嗡作响的热水壶里,耳膜被撕扯着,四周闷蒸无比。
“散开!散开!别围着她!”
“快送医院!”
众人散开,有人于慌乱中打掉了一只碗,碗摔到地上,“砰”的一声脆响。
碗碎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声中是那样清脆,艾松雪听见这声音时,感觉整个世界像倏地被按下了一个开关,时间静止,一切嘈杂消失不见。
她睁开眼,看着地上那只摔碎的碗。
眼底有热意忽的涌起,好像……
她也跟着那个碗,碎掉了。
“松雪,你看看我。”
声音又涌入了耳朵里。
艾松雪有些迟钝的看向冲她说话的人,双眼目光涣散。
“松雪,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艾松雪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艾母没催她,但一旁的艾青棠忍不住插了句话:“直接送医院吧,我看像傻了。”
“你闭嘴!”艾母转头厉声朝她喝道。
艾松雪瞳孔里的焦距在这时候才一点一点回拢。
见状,艾母忙忙又问道:“松雪?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艾松雪直起身,顺势将握着她胳膊的艾母推开。
被她推开,艾母眼底闪过一丝沉痛,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些,焦声道∶“那你告诉我,你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耳鸣。”艾松雪语气淡淡。
“我们去医院……”
“不去。”艾松雪打断她,起身道,“你们继续吃,我要去个地方。”
丢下这句话,艾松雪转身就出了门。
艾母追出来拉住她,“松雪,你要么跟我去医院,要么就待我旁边,我不放心你出去。”
艾松雪看着她,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像以前一样,别把我当回事,行吗?”
闻声,艾母只觉心头一痛,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辩驳,艾松雪也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甩开她的手走了。
艾母没再追上来,艾松雪坐电梯下楼,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李叔,我想麻烦你现在送我去趟白鹤山。”她对电话那头说。
“小姐,今天除夕,我这……”李叔显然不太情愿。
“你送我去一趟,我给你五万。”
跑一趟直接赚五万块,这钱傻子才不挣,李叔很快来接了艾松雪。
从陵川到白鹤山路程不算远,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山下,只是山上下过雪,以防打滑,李叔上山后开得比较慢,到陈安风家门口时已经接近零点。
下车后,艾松雪就让李叔回去了,自己走上桥,在门口停下。
她还没敲门,门自动打开了,陈安风从里面走出来。
“打电话让司机回来。”这是他对艾松雪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沉冷,透着绝情。
艾松雪盯着陈安风,拿出手机往他身后重重一摔,然后说:“手机烂了,打不了。”
陈安风眉头压下来,表情很冷,“你想干嘛?”
“想你。”
陈安风目光一沉,但很快,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透出怒意,眼神冷漠至极,“艾松雪,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不会赖着我。”
“那抱歉,我做不到。”
陈安风唇线紧抿,不留情面地说:“早知道你是这样死皮赖脸的人,我当初不会招你。”
艾松雪并不在意他的恶语相向,只说:“可你招了。”
“我后悔了。”陈安风说。
“后悔没用。”艾松雪不吃他这招,还笑了声,“你扪心自问,真的后悔吗?”
陈安风没回答,沉默。
此时天上还此起彼伏地绽着烟花,旁边那户人家放的烟花就在他们头顶绽开,很漂亮,但谁也没去看头顶的烟花,两个人死死盯着对方,一个眼神冷峻如冰,一个目光坚定,就那么僵持着,谁都不肯退让。
风从湖面吹过来。
艾松雪眯起眼,脖子上绷起两条纤细的颈线,显然是觉得冷。
陈安风目光明显一顿。
陵川不像白鹤山上这么冷,艾松雪穿的是件薄大衣,根本扛不住这山上的低温。
察觉到陈安风表情的松动,艾松雪朝他走了一步。
陈安风后退。
艾松雪脚下一顿,扯唇苦笑了声,“你还真想冻死我啊。”
陈安风还是没说话。
艾松雪继续向他走过去,他没有再退,但当她抬起手想去抱他时,他还是退了。
“进去说。”他转身进屋,路过她摔坏的手机时,弯腰把手机捡了起来。
艾松雪在原地停了会儿,然后才放下想去抱陈安风的手,跟着他进去。
两人面对面坐下。
“你来,到底是干嘛?”陈安风问,他没看艾松雪,低头从柜子里摸出个取卡器给她取电话卡。
“陈安风,你看着我。”艾松雪说。
陈安风手里的动作停顿片刻,还是掀起眼皮看向了她,“说吧。”
“陈安风,如果我告诉你,我快撑不下去了,你要怎么办?”
陈安风愣住,再开口时,他声音有种机械感的卡顿,像大脑有些无法接收这个信息,正处于短路状态,“你……艾松雪你……你别……”
艾松雪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没骗你。”
她冲他笑起来,声音里泛出艰涩,“是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十八年你都……”
说着,陈安风顿住,他恍悟,“是……是因为辛奶奶去世了吗?”
艾松雪很平静地开口:“外婆如果没去世,我怎么也还能再撑下去,可她已经走了,我撑不下去了。”
屋子里开了地暖,此刻陈安风却觉得浑身冰凉。
他想起辛奶奶曾给他的那封信:
安风啊,假如有一天,松雪回来告诉你,她撑不下去了,你若还想她再撑一撑,那就和她做个二十岁的约定吧。
安风啊,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有好的,也有坏的,如果远方有消息传来,到时候,你用这两万块,去见她一面吧。
辛奶奶料到了所有可能——
好的,远方传来她结婚的消息,他去婚礼上见她最后一面。
坏的,远方传来她离世的消息,她去葬礼上见她最后一面。
如果今天艾松雪没回来找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听到她没能撑下去的消息。
陈安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窒闷感。
他看着艾松雪,深深地看着她。
艾松雪没说话,任他看着,等着他回答。
过了不知多久,陈安风才开口∶“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如果你到24岁还没有遇到那个人。”